第三十一章 江城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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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3日午夜十二點,亦或者是5月4日淩晨零點,江城市中心。
恰是一天中最昏晦的時候,街角的路燈稀稀落落地投下黃白色的光暈,濃鬱的黑暗如有實質地吞噬零星的光源,地麵上狹長的人影綽綽閃爍。
宵禁實施以來,這座城市熱鬧的夜生活徹底成為過去式,繁華的街市一到夜晚便化作鬼怪的禁域,偶爾穿行著幾個對付鬼怪的調查員,在怪獸巢穴般的大都市中藐小如蟻。
“A11區勘測完畢,尚未受到詭異汙染,無異常現象。”秦良拿出對講機匯報完情況,繼續和同伴沿街前行。
在加入調查局前,他是個自由職業者,平日裏宅在家中打打遊戲,做遊戲主播賺點外快。
人類在看不到未來時總會自覺用廉價的享樂麻痹自己,一個缺乏希望的大環境下,娛樂行業總會蓬勃發展。秦良憑借遊戲方麵的天賦,在維持溫飽之外還有富餘,足以成家立業。
因此對於聯邦這麽個很多人都反感甚至痛恨的存在,他總體持滿意的態度,哪怕偶爾遇到些違背公序良俗的醃臢事,他也頂多在網上義憤填膺地口嗨幾句。
進入詭異遊戲後,他個體實力不錯,行事也算穩妥,剛成為正式玩家便被九州公會吸納,進而在現實裏成了詭異調查局的成員。
隨著經曆越來越多的恐怖副本,在不存在秩序和道德的環境中掙紮求生,他越發意識到了和平的可貴,自然而然地希望聯邦的統治能夠天長地久。
眼下,他隻願最終副本能盡快結束,傅決能像以往通關無數個副本那樣贏到最後,將白鴉、傀儡師、司契之流的不安定分子一網打盡,還世界一個安寧。
“這裏看上去什麽都沒有啊……也是,詭異爆發點主要在下城區瑞丹深賭場附近,離這兒十萬八千裏,怎麽可能這麽快蔓延過來?”秦良環顧四周,小聲嘀咕著,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和身側的隊友扯閑篇。
“欸,要我說就應該集中力量到下城區那邊,先瘋狂堆人把詭異給堵回去再說,這叫什麽來著——擒賊先擒王,做事要抓主要矛盾。”
是的,秦良雖然不是什麽拔尖要強的人,但遇到災難也願意出於某種樸素的正義感和責任心,冒著危險頂在前頭。
這次誌願參與對抗詭異的行動,他是做好了英勇犧牲的準備的,連遺書都認認真真地寫了一份,設置了定時發布。
誰曾想一路走來,竟然一隻鬼都沒有遇到。
這就好像故意餓了三天才走進自助餐館,卻發現裏麵沒菜,簡直是浪費感情、浪費生命!
“你希望遇到鬼怪嗎?”隊友冷不丁地問。
這位隊友是個剛從大學畢業的女生,在秦良的印象裏是個半天說不了一句話的重度社恐,像這樣主動問他話倒是稀奇。
“也不能說是希望吧……”秦良眯著眼道,“主要是我都做好壯烈的準備了,這緊要關頭卻把我派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散步,說出去太難聽了。”
他隨口胡謅著,眼前沒來由地浮現一幕幕逼真至極的幻影。
他如同遊戲中的重要角色般邁過血海屍山,魑魅魍魎在與他照麵的刹那散成血雨,他佇立在天地間,恍若掌管殺戮的王,倒下後無數人為他哭泣,他不再是人們眼中一無是處的廢物、不學無術的爛人,而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他所居住的腐爛發黴的格子間煥然一新;他被和故去的父母葬在一起,墳頭上盛開大片的白花……
“這就是你的願望嗎?”隊友問。
秦良張了張嘴想要回答,心頭卻陡然警鈴大作。
為什麽他會想到死?怎麽會有人將死亡當做自己的願望?
不對,情況不對……秦良不著痕跡地將手伸到腰間,就要去按下對講機背後的報警鈴,四肢卻陡然失去了氣力。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甜膩的花香,濃鬱得幾乎要使人暈厥,他仿佛徜徉於雨後的花海,視野的邊緣綻開稀碎的花瓣,腳下也被落花鋪滿。
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癢意,秦良低下頭,看到一朵玫瑰從他心髒的位置鑽出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蓬勃盛放。
他吃力地轉過頭,看向隊友的方向。那裏哪有人在?分明是一朵半人高的玫瑰,正噴吐著花蕊發出詭異的人聲……
類似的場景正在江城的各個角落發生,玫瑰的根須悄無聲息地蔓延到城市的每一處地方,無知無覺間破土而出,物色獵物。
人類微小的願望被以扭曲的形式放大,成為黑夜中標明目標的燈塔,上百名調查員同一時間被玫瑰刺穿胸膛,定立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化作殘忍而可怖的雕像。
肉體淪為玫瑰的養料,鮮血滴落成線,如同大地的血管般向四麵流淌,天地間漸次鋪上薄紅色的血膜,新死的鬼和舊死的鬼層層迭迭、擠擠挨挨,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恍若夙願得償。
綿延千裏的血色中,一身紅西裝的神明從天而降,將食指豎在唇間:“信仰我,念誦我的名,也許我將實現你們的願望。”
……
下城區,瑞丹深賭場所在區片。
鮮紅的玫瑰開遍整條街道,曾經布滿肮髒的痰液、腥臭的腐水的地麵被完全掩蓋,隻剩下如火如荼的花海。
大朵的花苞一個接一個地冒出,在短短幾秒間完全綻開,張藝妤原本以為用海來形容花隻是誇張的說法,直到見到眼前這一幕,才意識到那樣的表述竟是寫實。
當花繁盛到一定程度,便呈現水流的質感,像是那冰冷的無形之物般填滿每一個縫隙,又向所有沒有阻攔的方向湧流。
麵對這樣的壯觀,人類將不可避免地產生一種有限被置身於無限的恐懼,就好像低級生物直麵高維存在,後者的一舉一動都是一場未知的災難。
“張藝妤,你能對付這些玫瑰嗎?”穆東旭問。
張藝妤如夢初醒,咽了口唾沫:“我……我試試。”
《紅楓葉寄宿學校》副本結束後,她又被收容了一段時間,希望破滅後的絕望幾乎令她發瘋,好在她終究熬到了這一天。
負責監管她的寧絮死在了外頭,詭調局各部門為最終副本的事焦頭爛額,未知詭異毫無預兆地在江城爆發,正是用人之際,部分危險等級較低的收容物得以被臨時釋放,以毒攻毒。
張藝妤牢記穆東旭對她做出的承諾,隻要她能盡全力參與處理這起被臨時命名為“玫瑰災禍”的事件,便能重獲自由。
她已經被關了四年了,不知曾與她相依為命的母親會有多著急,她必須抓住這次機會……
張藝妤小心翼翼地走進開滿玫瑰的街巷,醉人的花香湧進鼻腔,令她窒息欲嘔。她強壓著恐懼,默念“我是鬼,不怕死”,伸手抓住一支玫瑰的花莖。
好像沉睡中的怪物被喚醒,無數長著倒刺的枝蔓纏住了她的身軀,將她向花海中央拖去,她就要尖叫,一朵玫瑰適時在她口中盛開,堵住所有噪音。
張藝妤被玫瑰拖拽著,穿過巷道,走進瑞丹深賭場。
這座兩層建築已經完全成為玫瑰的領域,看不出分毫原來的模樣。
碩大的玫瑰分布在牆角和桌邊,隔著薄紅色的筋膜般的花瓣,隱約能看到花蕊間鑲嵌的一張張人臉。
每個人都心滿意足地微笑著,像是陷入了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美夢,張藝妤一步步走近,低聲的絮語在耳邊漲落。
“我又贏了!拿錢,拿錢!”
“嘿嘿……我住上大房子了,我有老婆了……”
“我的腿好了!奇跡啊,真是個奇跡!”
他們在夢中實現了自己的願望,他們在夢中過上了快樂的生活,他們不再願意醒來,回到這痛苦的現實中……
“滴滴答……滴滴答……”是水珠落下的聲音。
張藝妤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被倒吊在天花板上,藤蔓勒進他的皮肉,造就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傷痕,血液如瀑布般滴落,發出更漏般的聲響。
張藝妤看到了男人的臉,是邵慶民,她和此人在行動前那個簡短的誓師儀式上有一麵之緣,知道他是北都總部的主任,這次行動的核心人物。
竟然……連這種層次的人都折戟了嗎?
“快跑……”倒吊著的男人雙目被血水模糊,聽到腳步聲,氣若遊絲地喊。
張藝妤沒有跑,身後已經沒有路了。身前的玫瑰花海中,一道猩紅的身影從陰影中走出,衝她露出粲然的微笑:“又見麵了。”
那是一個穿紅色西裝長褲的青年,蒼白如鬼的臉龐上斑駁血跡,猩紅的眼底盛放玫瑰的圖景,豔麗而邪異。
他踏著玫瑰花叢上到二樓的高度,伸手從邵慶民血肉模糊的身體上采下一朵玫瑰,笑容漾開濃稠的惡意:“一個妄圖馴化野獸、製造神明的愚人,最合適的結局便是養虎自噬……我能感受到你的憎恨,你想殺了他嗎?”
張藝妤越聽越覺得青年的聲音耳熟,是那個曾經在《紅楓葉寄宿學校》欺騙她又控製她,後續卻對她的祈求置若罔聞的冷漠的存在。
可她又覺得陌生,記憶中的“司契”遠不像現在這般張揚,惡意也不會如此猙獰外露。
“你想殺了他嗎?”青年歪著頭問,像是好奇的孩童。
張藝妤急促地呼吸著,過去被囚禁在收容室的經曆在眼前閃現,黑暗的環境、匱乏的食物、痛苦的實驗……
具體的仇恨經由時間的磨蝕變得宏觀,她憎恨詭異調查局的所有人,恨他們將她當做鬼怪對待,恨他們的冷漠……如果有機會,她確實會想殺了他們。
血水在張藝妤麵前凝聚成長刀,她好像一瞬間失去了恐懼的能力,愣愣地伸手握住刀柄,踏著根蔓縱橫的台階上到二樓。
邵慶民已經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卻還活著,瞪大著不甘的眼睛直視張藝妤,嘴裏斷斷續續地說著話:“不……不要相信他……他在騙你……”
張藝妤二樓平台的走到欄杆邊,與邵慶民相隔半步的距離,低聲道:“我不信他,我已經被他騙過一次了……但我更想殺了你。”
下一秒,她舉起長刀刺入男人的心髒,顫抖的手將胸膛的血肉攪得粉碎,頃刻間血流如注。
血液順著刀刃滑落到掌心,張藝妤好像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肩膀顫抖,小聲地啜泣起來。
但她的手卻像是定好重複程序的機械般,麻木地抽出刀,再紮入,再抽出……
她一邊哭,一邊往屍體身上捅刀,過往所有的鬱結和畏怯好像都在這一刻隨著血水流盡。
她從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認識到:她是鬼,可以殺人,不必害怕他們。
青年從始至終都微笑著觀看這一場鬧劇,此刻忽的像變魔術似的從懷裏摸出一張黑底紅紋的卡牌。
卡麵上,穿紅色皮衣的人影抱著撲克牌、小球之類的魔術道具,手中拎著一個裝鴿子的籠子,從舞台後方匆匆跑過。似是被凹凸不平的地麵絆倒,他一個趔趄,小球灑落一地,鴿子從籠中飛出。
【提線操縱無辜的誘餌,羔羊淪為罪惡的幫凶】
【起舞吧,在陰影中編織命運絲線的傀儡戲法】
【畢竟每具軀殼都不過是盛放謊言的容器】
【恭喜您解鎖身份牌“助手”(隸屬於“愚人欺詐師”套組】
張藝妤下意識接過卡牌,然後就聽青年用含笑的聲音宣告:“最終副本將有你的一席之地,但在步入終幕的舞台之前,我需要你掃清那些無聊的蟲豸……”
刹那間,無數被玫瑰控製的鬼怪舉起了刀,刺向各自身邊還在苦苦支撐的調查員。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一切都在靜默中發生。
……
詭異調查局江城分局,地下五層。
寫滿調查員名字的【生簿】上,原本鮮豔的血紅一片接一片地褪色,留下的黑色的名字標示一個個活人的死去。
“秦良那組出事了,不是說沒有異常嗎?”
“邵主任死了,怎麽會?”
“穆主任和老廖也……”
最初還有人出聲表示驚訝,漸漸的他們說不出話了,空間中隻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一條條性命被抽象化成人名,生命的逝去被具象化為色彩的流逝,他們直觀地看到了同伴的死,好像在參加一場永遠處於進行時的葬禮,不由自主地開始默哀。
當最後一抹鮮紅亦被黑字取代,所有對講機在同一時刻斷聯,每個旁觀這一幕的調查員心中都做出了同一個判斷:
“江城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