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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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4日上午九點,聯邦半數播報晨間新聞的電視台遭受黑客攻擊,原有的節目被替換,一身白色長風衣的白鴉站在發言台後,代表天平教會發表宣言。
    “今天我站在這裏,不是以宗教領袖的身份,而是代表全球所有受到不公平待遇的貧苦地區的利益,帶著廣大平民對平等自由的生活的向往,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團體的話事人與你們對話……”
    “自1989年聯邦建立以來,貧困和絕望的陰雲籠罩在每一個人頭頂,母親們不得不在垃圾堆裏翻找嬰兒的奶粉,工人們燃燒生命隻為換取不足溫飽的薪酬,當權者在窗明幾淨的會議室簽署人道主義公約,流離失所的難民卻在邊境線上被機槍掃射……
    “你們也許對種種現狀有所耳聞目睹,又或者被聯邦以花言巧語欺騙,過份珍視這虛妄的和平。但我想在此告訴你們,這個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在過往四十六年間,我們所有對現狀不滿的有識之士被聯邦的政治恐怖主義所籠罩,成百上千的青年將熱血灑在大街小巷,染紅世界上每一寸土壤。暗中的鬥爭和血腥被陰謀掩埋,我們注定被曲解,注定在很長一段時間不為人所知,但我們無怨無悔。
    “今夜之後,我們將撕碎這套虛偽的秩序,讓所有被剝削的財產回到平民手中,所有被強征的土地將重歸耕作者,所有因戰火失學的兒童都能走進課堂。這不是癡人說夢,而是正在十二個自治區發生的現實……”
    “有人指責我們是暴徒,那就讓曆史記住:暴徒為饑民搶來了麵包。正義的天平終會重新校正,不公平的秩序將被打破,每個人都將在新世界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電視機前的人們在最初的怔愣後恐懼地大叫,就像是突然看到一頭大象衝出動物園的圍欄。但很快,其中的一些人就意識到,那頭“大象”不會傷害他們。
    他們像是旁觀奇觀般盯著電視屏幕,想要聽聽那位傳說中大搞恐怖主義的反抗組織頭子究竟在說些什麽。
    富有煽動力的語言、對現狀的描述、對未來的展望……聽起來似乎挑不出什麽錯處。但對於那段“過往四十六年間”的描述,他們好像隔著玻璃看花,全無切身的感想。
    沒有人記得1989年發生過什麽,曆史書上沒有寫,相關資料被封存了,在年輕人們看來,聯邦有史以來便統治著他們,從未有過別的選擇。
    ……
    詭異調查局北都總部,地下三層一間新打掃出來的臨時會客室中。
    傅決推開門走進房間時,已經有人坐在茶幾邊等候多時了。見到他來,那人將手中的平板放到桌麵上,隨手調轉一百八十度朝向他,屏幕中赫然在回放白鴉發表的演講。
    “最終副本的消息一出,各路牛鬼蛇神都冒出來了啊。嗬,誰都想分一杯羹,卻不知那祭壇之上的神座獨一無二,死在黎明前的牲醴千千萬萬啊。”
    早到的老人六十歲出頭的樣子,花白的頭發淩亂地貼在後腦,臉上爬滿慈祥的皺紋,像是公園裏散步遛鳥的最尋常不過的退休老頭,一雙眼睛卻亮得駭人。
    他語速很慢,將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那終幕的舞台上,魑魅魍魎橫行,本該是野心家們你方唱罷我登場,偏偏有人狂歌亂舞,要將台下的觀眾拉入這場瘋狂的舞劇,我是不能讚同這一點的。”
    “海斯先生。”傅決衝老人頷首,在他對麵坐下,聲音平靜,“世界即將迎來重啟,最後的遊戲不僅關乎人類的命運,神明與鬼怪亦將卷入其中,作為受難的一環。
    “祖神注定複蘇,作為規則的觸須吞噬一切,聚合所有力量尚無法將文明的生存率提高到80%以上,在災難前進行內部傾軋毫無疑問是不理智的愚行。”
    “這會是我們的共識。”老人說,“對您的審查至此已經完全結束,盡管我們當中有不少人擔心您已經如身份牌昭示的那樣墮落,將帶領人類走向萬劫不複的境地。”
    這位老人正是主動提出要與傅決會麵的議員布魯克海斯,北美海斯家族的現任家主,聯邦理事會的前任理事長,也是目前能夠影響到詭異調查局的最高層的政客之一。
    他是在三十六年前進入詭異遊戲的,那時玩家總數較少,他雖然資質平庸,但還是在總榜上留下過不錯的名次,且嗅覺靈敏地加入了當時的方舟公會,並明牌支持詭調局的建立。
    在詭調局建立後,他的工作重心漸漸轉移到現實,後麵更是以詭調局為跳板進入政壇,明麵上不再過問詭異遊戲的事兒。
    但不可否認,作為從草創時代走來的元老,他潛藏在海麵下的影響力和掌控力不容小覷。
    傅決注視著他,鏡片下的眼睛沒有映出任何一個人的影子:“距離最終副本還有十二個小時,你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冒險與我會麵,想必不是為了辯駁道德觀念等形而上學的問題。
    “時間緊迫,詭異調查局過去在無用的地方浪費了太多的精力,作為一個理性的領導者,你沒有必要加劇這種浪費。”
    “會長還是一如既往地‘洞幽燭微’。”老人故意用了一個晦澀的成語,抬起手臂手動打了個雙引號,“不知您可否為我解惑,您在趕來見我之前,對這場會麵的目的和原因的判斷是?”
    傅決淡淡道:“你的親子維德死於《神聖之城》副本,盡管你從未公開對他表示過重視,甚至不曾讓他和九州建立聯係,但為他的死亡興師問罪符合人之常情,旁觀者出於留白效應將會輕易相信你拋到明麵上的這個原因。
    “你的真實目的將會是興師問罪的反麵:以如今的形勢,所有聰明人都會做出‘集權’的決定,唯一的問題將是由誰執掌權柄。”
    老人默然半晌,“嗬嗬”地咳嗽了兩下:“不愧是會長。實不相瞞,在一周前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願意將詭調局和九州的全部力量交到您手中,就像二十二年前那樣——人類就是這樣一個喜歡重蹈覆轍的物種,和行軍蟻沒有區別。”
    他拿起倒扣在窗台上的一個茶杯,露出下方一圈幹涸的茶垢,一隻螞蟻正沿著那道深色的痕跡來回打轉,恐怕還將繼續困在圈中,直到筋疲力盡地死去。
    “對於神明來說,人類不過是大號的螞蟻,在祂們的指縫間苟且偷生,愚昧地慶幸這偶然的幸運。”老人忽然伸出食指,用指甲刮了刮那圈茶垢的邊緣,劃出一道微小的缺口。
    螞蟻在茶垢斷裂處停住,兩根觸須顫顫巍巍地揮舞了一會兒,似是終於找到了方向,從缺口爬出圓圈,在平滑的桌麵上疾行。
    老人的唇角多了一絲微笑:“但我有時候也會想啊,如果我們選擇其他的路,是否會令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感到驚訝?”
    “我並不關心你們的想法。”傅決說,“無論過去如何,未來如何,在最終副本開始的這段時間內,我會取得對聯邦所有機關的絕對控製權。”
    “這不可能。”老人搖頭,“昨晚我讓人解剖了維德,在他的屍體中找到了傀儡絲的殘餘。真奇怪,光明無瑕的會長竟然和罪惡卑劣的傀儡師是同一個人,我應該感到難以置信的,但我竟然覺得這很正常……”
    傅決麵色不改,目光落在桌麵上那隻惶惶然亂轉的螞蟻上:“你既然知道了我的技能,卻還敢隻身與我會麵,想必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沒錯,會長,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您了。”老人笑了起來,“我故意將地點選在北都,便是想要降低你的警惕。這間會客室在你進門的那一刻就從外麵鎖死了,半個小時後將會灌入水泥——你應該熟悉這個流程。
    “承認吧,不管我們在遊戲中多麽強大,在現實裏都無法超脫人類的範疇。今日之後,你將被收容,成為編號S11收容物。哪怕你是神,也無法逃離,畢竟我們也曾收容過神明。”
    “好,我明白了。”傅決略微頷首,一翻手腕,一把手槍出現在他手中。
    老人原本以為他要拚死一搏,在一秒間敏捷地起身離開茶幾,卻看到傅決安坐在原地,將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無框眼鏡折射冰冷的白光,他冷冷道:“我知道你們能夠看到這間房間中發生的一切,那麽接下來——我將以第三方的身份和人類對話。”
    老人像是想到了什麽,神色凝重起來,死死地盯著傅決的臉。
    傅決抬眼望向天花板上的監控攝像頭,語調一成不變:“我是傀儡師,【墮落救世主】和【瞑目獨裁者】兩張身份牌的持有者,同時也是詭異遊戲總榜第一的首席玩家傅決。在過去的二十二年間,我頻繁去往各個分局,至今已用傀儡絲寄生了詭異調查局50%以上的調查員。
    “期間我一共處理了39起A級事件,237起B級事件,1826起C級事件,與手下傀儡有關的其餘級別事件總數過萬。這些詭異事件分布於世界各地,隨時可以由我留下的後手遠程引爆,其烈度足以在短時間內毀滅人類文明。
    “第二種情況,在我的心髒停止跳動後,過往所有曾由我出麵壓製的詭異都將失控,距離最近的詭異為【永不熄滅的火災】,將在我死後從大興安嶺林場燃起,並向北都蔓延。”
    與傅決相關的資料很快被傳輸到老人手中的平板上,具體情況來不及考證,但傅決經手的A、B、C三級詭異事件的數量的確對得上他的陳述。
    老人無比確定,傅決不是在開玩笑;不,就算這是個謊言,也沒有人敢賭。
    “你瘋了?傅決,你這是在犯罪!”老人高聲叫道。議員們隔著監控屏幕,監聽傅決夾雜著電流聲的宣告,不約而同地在心底怒罵。
    傅決一手握著手槍,另一隻手在指間凝出黑白相間的身份牌,倒釘在十字架上的白衣身影睜開漆黑如夜的眼眸,仿佛奧林匹斯山上眾神豢養的凶獅,宏大、壯美與可怖。
    “與其讓人類在我死後因為愚蠢的行徑自取滅亡,不如我親手在死亡的那一刻毀滅全人類。”
    半個小時後,傅決和海斯議員並排走出會客室。
    海斯議員沉著臉走出北都分局基地,傅決則乘電梯下到地下五層,又穿過銀白色的合金牆壁,進入地下六層。
    他在一扇顯示屏上標有【海神屍體】字樣的房門前停步,掃描瞳孔,推門而入。
    巨大的濃黃色眼球高懸頭頂,觸手的虛影在空間裏伸展,掀起帶著鹹腥味的海風。
    傅決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卡牌,彎腰將其置於地麵中央,直起身後衝牆壁後的存在頷首:“陸離,最終副本開啟之際,你將如我承諾的那樣重回棋局。”
    ……
    5月4日下午,現實世界亂成了一鍋粥。
    聯邦發言人緊急召開發布會,指責天平教會的恐怖主義行徑,卻在發言期間被看不清狀貌的黑影吞噬。
    鬼怪的存在至此完全浮出水麵,曾經的粉飾太平是那麽的蒼白無力。一時間所有人都知道了:原來世界上真有鬼怪,還是那種會傷人的鬼怪……
    恐懼在人群之中蔓延,江城的淪陷也漸漸被人獲知,消息封鎖形同虛設,越來越多有關詭異的信息在人與人之間流通。
    人們開始自發囤積糧食和水,也有心懷鬼胎的人宣揚末日的到來,短短半天就獲得了不少悲觀的信眾。
    遊戲論壇中,傅決簡單地宣布將回歸九州公會,作為九州的會長集合最頂尖的力量進入最終副本,愛麗絲、雄鷹等一係列小公會也將並入九州。
    這一消息並未引起太多的關注,玩家們在過去這些年早已默認諸多小公會是九州分會,傅決則是九州的領導者,會長無非一個名義上的虛銜。
    但也有部分了解內情的玩家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麽:聯邦的內鬥終於告一段落,傅決將成為名副其實的人類代表,掌控所有官方勢力。
    落日之墟天色昏黃,布滿巨樹根須的廣場上空空蕩蕩,玩家們自知最終副本將近,盡數自覺清場,以免被卷入其中。
    喻晉生坐在巴比倫塔下,向後仰靠在冰冷堅硬的塔基上,像是靠著一座墓碑。
    他臉色蒼白,像是剛經曆了一場生死危機,衣冠倒還算整潔,應當是手動整理過。
    世界樹煥發燦金色的光芒,將天與地塗抹得明亮如晝。喻晉生打開折扇半遮住臉,好像這樣就能抵擋刺目的未來。
    “逆天改命”四個墨字下,他輕輕吐了口氣,手中凝出一張黑金二色交錯的身份牌。
    他握著身份牌,垂眼打量了一會兒,臉上浮現苦笑:“會長,我算不準這場遊戲的結局。
    “按理說到這種時候,我應該功成身退、明哲保身了,但你偏偏將那條路鋪到了我腳下,我要是再跑路,未免也太不負責任了。”
    身份牌表麵延伸漆黑的紋路,如同觸須般鑽入喻晉生手臂的血管,他平靜地等待著,笑容愈發苦澀。
    “我隻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小人物,卷入這場棋局是陰差陽錯,雖然盡全力扮演你們需要的角色,但從來都說不上對得起、對不起誰。
    “你們都將我看得那麽重要,我戰戰兢兢、哭笑不得。這回就當我最後一次舍命陪君子,下一注最大的籌碼,再祝你們得償所願好了。”
    身份牌的輪廓虛化成霧,最終消失在喻晉生手中。
    與此同時,啟示殘碑的空缺處重新補上一行,【喻晉生】三個字赫然在列,在天光下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