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雪山(十八)永夜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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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神不允許我們見到她,我們自然會離她越來越遠。雪山不歡迎我們,我們自然無法看到白天的雪山。我們惟有順其自然,用虔誠打動祂們。”

    紮西神神叨叨地說了一大段話,自顧自地繼續前行。壯碩龐大的犛牛群走在他身後,在潔白的世界構成一座移動的山丘。

    玩家們卻無論如何都不敢再跟著他們了。

    在茫茫無際的黑夜中越走越遠,直到看不到遠方的標誌物,那將是迷失的前兆。而在雪山中打轉了這麽久,眾人或多或少都生出幾分永遠迷失在此地的恐懼。

    “看來你們都發現了,我們一直在往反方向走。”周可半蹲下來,目光落在雪地上的腳印上,“前進時,身體重心前傾,腳印的前腳掌部分通常更深,腳跟則逐漸變淺。

    “後退時,身體重心後移,腳跟部分的壓痕更明顯,前腳掌可能因拖動或缺乏推力而較淺,甚至出現拖拽痕跡。而你們看這些腳印——”

    “所有腳印都是在倒退時產生的。”董希文蹲下身,觀察了一會兒地麵,做出判斷,“也就是說我們走了一整晚,都在向後倒退嗎?還不如原地踏步呢。

    “話說這又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機製?這個副本為了給我們增加難度,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啊,連這種走越多路,離目的地越遠的設定都搞出來了。”

    “鏡子。”傅決冷不丁地開口,“已知鏡中景象與外界相反,感知也會因為視覺誤差產生失調,和我們現在遇到的情況基本吻合。”

    董希文讚同地點點頭:“你還真別說,‘鏡子’好像確實是這個副本的重要線索之一,看樣子就應在這兒了。山下的客棧裏是不是有鏡子來著?”

    他本是隨口應和,林決卻扶了扶眼鏡,若有所思:“我覺得,我們可能應該回客棧看看。客棧中的鏡子或許會是破局的關鍵。”

    ……

    【2014年1月3日,於雪山營地記:

    【日期是亂寫的,實際上從登上雪山開始,我就無法判斷這個副本中的具體時間了。天始終是黑的,我隻能根據體感猜測,可能已經過去了二十四個小時。可是為什麽還不天亮?什麽時候天才會亮?我們一概不知。

    【先說說昨天發生了什麽事吧:周可用聖歌引來了整個香格裏拉的罪人,逼迫林決對自己發動身份牌效果,增加了“殺死林決”這一主線任務。我們做出了約定,如果到了次日白天,依舊找不到通關方法,林決會自盡。

    【我不理解林決為什麽要受那個屠殺流玩家的脅迫,不過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可能很早就思考過這條路線,周可的行為不過是推動他做出決定的最後一根稻草。可是他那樣的人真的要潦草地死在這裏嗎?我為他不甘、不值。

    【經過匯總,我、阿列克謝和張洪斌都受到了副本機製的影響,“變回孩子”了,記憶出現倒退,思想變得幼稚。林決認為攀登雪山有助於減緩年歲倒退的過程,無論是為了規避“度化”,還是應對副本機製,都是時候進行下一步了——我們在傍晚登上雪山。

    【比較糟糕的是,我們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迷失在了鏡中世界,明明是在前行,最後的結果卻是倒退,離目的地越來越遠。我們打算回山下的客棧看看,那裏似乎有一些鏡子,也許會是指向通關方式的關鍵線索。

    【好在,無論如何,看現在的天色,離天亮還早。我們都還活著,並且將持續存活一段時間,直到黎明到來。】

    齊斯所在時空中,楚依凝的日記刷新出了新的一頁,齊斯隨手翻看了一會兒,側麵獲知了另一個時空中周可的動向。

    和他推測的差不多,周可和楚依凝、林決等人身處同一個時空,周可在獲得【墨魂長卷】後,成功利用錄音機借勢,脅迫林決達成了他的目的。

    至此,周可所在世界線的結局將毫無懸念,二十二年前的那些玩家的命運被導向既定的軌跡,不會有其他選擇。

    頭頂的天光漸漸黯淡,時間大抵接近黃昏,所有登上雪山的人都在廟宇中聚集。

    傅決等人晚到一步,披著厚重的風雪踏入廟門。在他們到來的那一刻,祭祀坑中的屍骨又多了好幾層,距離地麵隻剩下三分之一的距離,想必是傅決的貢獻。

    跟隨傅決而來的九州聽風等人一時間麵色各異,有人早便知曉部分秘辛,也有人一副信仰崩塌的樣子。

    但誰都知道,身處雪山這一共同的險境,麵臨難以抗衡的死亡威脅,傅決手握電車難題的最終決策權,他們沒有資格糾結細枝末節。

    所有人都在廟門附近的空地處坐下後,傅決起身向廟宇後部走去,路過齊斯時,腳步微頓:“齊斯,我想和你單獨說一些事。”

    “剛好,我也有一些事想告訴你。”齊斯順勢站起身來,微笑著說。

    他對傅決將要說什麽早有猜測,信步跟了上去,順便通過靈魂葉片對陸離和徐瑤下了個盯好其他人的指令。

    這座藏身於雪山深處的廟宇完全是一個空殼,除卻木頭搭起的骨架外,再無其他陳設,好像一具被挖空血肉的骷髏,脊脊峭峭地聳立在寒風中。

    庭院中的天井被祭祀坑占滿,幾乎找不到落腳的地界。齊斯和傅決一前一後,攀著角落的扶梯登上二樓的平台。

    二樓有一排窗門破敗的廂房,形貌蒼老的喇嘛盤膝坐在房中,蠟幹的皮肉貼在骨頭上,幹癟而腐朽。

    齊斯站在門外,側頭看向傅決,露出興味盎然的神情:“說起來我很好奇,有什麽事一定要單獨說,不能讓他們知道。”

    “祭祀和祭品。”傅決淡淡道,“根據這個副本的機製,我們需要大量殺人,填滿祭祀坑,才有概率通關。

    “已知被殺死的人會在夜晚尋找凶手複仇,而我們對抗鬼怪的能力有限。所以,我希望我們能夠盡快匯總信息,計算出祭品數量和逃生能力的均衡點。”

    傅決所言,正是齊斯對局勢的判斷。

    雪山副本通過夜晚的夢境使玩家獲知,凡被殺死的人都會在雪山聚集,找到殺死他們的凶手報仇;次日清晨卻又借由喇嘛告知玩家,需要大量殺人填滿祭祀坑,才有通關的機會。

    這相當於將一個兩難問題放在玩家們麵前:殺人是有罪的,那麽你能為了獲得勝利,殺多少人、犯下多大的罪惡?

    進入最終副本的玩家,大多能夠坦然看待生死,道德問題被置於考慮範圍之外,玩家們需要計算的隻有風險和利益的對比。

    齊斯提起食指敲了敲下巴,笑道:“比起均衡點,我認為更重要的是計算出需要再殺多少人才能填滿祭祀坑。

    “那應該不會是一個太小的數字,如果最終副本是規則回收全世界的手段,可能將整個世界的人填進去也不夠。”

    “未必。”傅決微微搖頭,“這個副本存在不同的時空,每個時空存在一個祭祀坑,需要的祭品數量應為總人數除以時空數。

    “在總人數固定的情況下,越早進行祭祀,可選擇餘地就越大。”

    他的語調極為平靜,好像隻是在談論簡單的數學問題,而非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

    當決策被冠以世界未來的名義,似乎隻要這艘名為“人類命運”的巨船能夠繼續航行,再多的生死都可被稱作必要的犧牲。

    齊斯笑了起來:“有趣,那些人視為可以救他們於水火的救世主,輕描淡寫地就做出了將他們填進祭祀坑的決定。

    “所謂屠殺流玩家在副本中欺騙或殺戮再多人,都比不上你一個決策犧牲的人多,挺諷刺的,不是麽?”

    “我會殺死我的所有傀儡。”傅決好像聽不出齊斯的嘲諷,語氣不變地說了下去,“屠殺流玩家死不足惜,我以昔拉公會為旗幟,將這些低價值的不安定分子聚斂於麾下,用他們的性命換取無辜者的生存,符合實用主義原則。”

    齊斯了然,笑容依舊:“我明白了,我會先引爆失眠症病菌,殺死一千人。如果一千人不夠,那就一萬人。”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比較在意:祖神在這場祭祀中究竟居於什麽位置?祭品、祭司,還是受祭祀者?”

    “受祭祀者。”傅決抬眼望向遠處雪山的峰巒,鏡片反射潔白的雪光,“祂是這個世界中受喇嘛供奉的神明,我們要想奈何祂,唯有以祭祀誘祂現身。”

    “不錯的思路。”齊斯臉上的笑容終於變得真心實意起來,“那就提前祝我們合作愉快了。”

    世界線發展到這一步,早已沒有太多的轉圜的空間。如果放任自流,結局大概率和第一紀相同,末日之後祖神創造新世界,其他生靈盡數回爐重造。

    諸神若想改變被吞噬的命運,唯有殺死祖神,取代其在末日中的位置。目前玩家居於明麵,祖神居於暗處,有再多計劃都無法實施,除非以祭祀為契機引祖神現身。

    這是陽謀。作為被規則選中的工具,接收罪惡的獻祭是祖神的本職,祂縱然知曉齊斯和傅決的謀劃,也不能置之不理,將不得不以身入局。

    談話從頭到尾隻花費了十分鍾,很多重要的事往往決定得斬釘截鐵,隻因雙方在洽談開始前便已做出決斷,所謂的商量不過是措辭委婉的通知。

    林辰呆呆地坐在廟宇的門檻上,側頭遙望站在二樓的兩道身影。見齊斯拾級而下,他飛快地移開視線,注視地麵上融化了一小片的殘雪。

    對於齊斯曾經做過的一切,他並非無知無覺。

    那些玩家口口聲聲詈罵齊斯為屠殺流玩家、喪心病狂的瘋子,他收集信息的時候聽在耳中、看在眼裏,隻要不是傻子,便能對真相有所猜測。

    但在親眼看到齊斯害人、得到確切的證據前,他總懷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希冀,也許一切都是誤會,是敵對勢力別有用心的抹黑。

    他不是個勇敢的人,甚至有些懦弱,從來都提不起質疑和反抗的勇氣,隻會強迫自己不去糾結兩難問題,就像沙漠裏的鴕鳥在遇到危險後會將頭顱埋進沙堆,自欺欺人地粉飾太平。

    哪怕知道齊斯的確不像他想象得那樣大公無私、純潔無瑕,他依舊習慣於欺騙自己:齊斯所作所為皆有苦衷,隻是為了在電車難題中犧牲少數人、成就大多數,等通關最終副本後,他會複活所有人……

    可在看到冰坑中層層疊疊的屍體,聽到齊斯漫不經心的腔調後,林辰再也做不到視若無睹了。

    過往的虛假麵紗被撕破,鏡花水月被打碎,他第一次不得不直視真正的齊斯——

    這個被他視為善良正義的救世主的青年,其實是一個漠視人命的不折不扣的瘋子。

    痛苦否?悲傷否?林辰怔愣許久,感受到最多的竟然是一種釋然。懸而未決的問題有了定論,他不用再欺騙自己了。

    餘下的問題就是:他該如何麵對齊斯?

    ‘做人要有擔當,要記恩,你也說了,人家幫了你,不管出發點是什麽,你都不好去害人家。’

    母親的話語在耳邊回蕩,林辰發現,原來這個他一直無法解決的問題在很早之前就有了答案。

    無論如何,齊斯都救了他三次,他欠齊斯三條命,在還清之前,他都該是齊斯的人。

    大不了……以死償還。

    “在想什麽呢?”齊斯的聲音在腦海底部響起,一如既往地輕盈。

    林辰閉了閉眼,如實回答:“我在想那個祭祀坑,還有那些死在坑中的人。”

    “哦?”齊斯不置可否,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林辰咽了口唾沫,問:“齊哥,喇嘛說要用死者填滿祭祀坑,你還會殺更多的人嗎?”

    “會。這是我和傅決共同的決定。”齊斯微笑著說,“所以,你打算反對我嗎?”

    沉默在廟宇中蔓延,山上的風雪越來越大,“刷啦啦”地吹打著門窗和風鈴,發出尖利的怪聲。

    不知過了多久,林辰用極輕的聲音說:“齊哥,我還欠你三條命。”

    ……

    另一邊,周可等人在山下的客棧中聚集。

    距離初登雪山已經過去了七十二個小時,頭頂的天空卻從始至終都黑沉無光,仿佛處於冬日的極地,將有長達數月的時間不見天日。

    林決裹著禦寒的毛毯,平靜無波的眼底終於織起一抹憂色:“我懷疑我們被困在了黑夜裏,天不會再亮了。”

    一直癱在沙發上的蕭風潮適時起身,揚了揚指間的白色卡牌:“這裏插播一條更糟糕的消息:我剛剛給已知生辰八字的幾位算了一卦,所有人的命運線都斷在了這裏。”

    他說著,又在手中凝出一張黑色卡牌:“我在想我能不能及時換綁一張身份牌,比如【禁忌學者】之類的,也許可以聊勝於無地擾動一下命運。”

    “不必了。”林決輕輕搖頭,“我們所有人一起登山,接下來一旦遇到新的死亡點——”

    “傅決。”他側頭看向身邊穿黑西裝的青年,“請你在第一時間殺死我。”

    傅決瞳孔微縮:“前輩,為什麽……”

    林決抬手做了個示意安靜的手勢,淡淡道:“用我一個人的死,換所有人活下去,符合實用主義原則。”(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