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章 聞歌殢酒,曾對可憐人(1)

字數:6177   加入書籤

A+A-




    觥幾仇見那少年叫得可憐樣兒的,未及細想,身形一晃,搶步上去,攔在那壯漢身前,道:“別動粗,有話好好說嘛。”將那少年輕輕護在身後。

    那錦袍壯漢見了,伸手按在觥幾仇左肩,重重向旁劃拉,道:“滾開,不關你事,大爺我今天非得抓了他回去不可。”

    觥幾仇將左肩輕輕一縮,柔若無骨。

    那壯漢重力一按之下,著手如在虛空,全無憑借處,腳下一個趔趄,向前一撲,險險摔倒,立穩了身形,回過頭來,惡狠狠的說道:“你給老子滾開,把老子惹急了,今兒叫你立著進來,橫著出去。”

    觥幾仇哈哈一笑,依舊穩穩站在那少年身前,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笑道:“是麽?”

    那壯漢大喝一聲,合身撲向觥幾仇,身形迅疾,雙手十指相並,曲張如十齒釘耙,挾著風聲,狠狠抓向觥幾仇麵門。

    觥幾仇見了,長聲一笑,身形不閃不避,竟是迎上一步,右手如電,一把抓了那壯漢左手,順手甩出,隻見那壯漢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重重摔出老遠,正落在大堂門口。壯漢趴在地上,痛得咧了嘴,露出一張豬臉,半晌,撐著身體,擺了擺頭,將豬臉複變回人麵,緩緩從地上爬起來,狼狽不堪。

    他站在大堂門口,揉了揉已是跌青的左臉,大叫道:“小的們,跟老子上,把這龜孫往死裏打。”眾隨從聽得,個個大叫著,撲向觥幾仇,觥幾仇笑了笑,也不做聲,不避不讓,迎著撲上前來的一眾童仆,雙手連揮,須臾間,將這些狗腿子一個個摔向大堂門口,久久不得起身。

    那少年見觥幾仇身形未動,便將那些人統統摔倒,心知今天已無危險。

    那壯漢見了,心下已有懼意,但臉麵上過不去,兀自叫囂著,推搡著身前的眾隨從,想要再次上來與觥幾仇相鬥。

    這時,坐在旁邊的白衣女子中,那名坐在上首位的少女起身站起來,沉著臉,對那壯漢大聲說道:“豬老三,你不在你隴南高老莊好好跟著你大哥讀書習武,跑出來惹是生非,你就不怕你大哥將你關起來!”

    那壯漢定睛向這白衣女子看來,臉色微變,堆了笑容,腆著臉,嘟囔道:“鬱姑娘,這,這,……我,我陪我大哥來參加瀾公的金鼎大會,偷閑出來,在前麵路口吃烤全羊……是那小子沒長眼,將我一桌好好的飯菜全給打翻了,……他得賠我!”

    那少年這時從觥幾仇身後站出來,說一口吳儂軟語,脆聲說道:“我沒有,……是你的狗先咬我的,我一慌,才不小心將你的飯菜打翻的!我沒錢,我才不會賠你呢。”

    “豬老三,就算人家將你飯菜打翻了,你也用不著打人的呀,可別仗著你有個成了佛的老爹,就到處作威作福!”

    豬老三似是頗畏懼眼前這個少女,哭喪了臉,嘟嘟囔囔,道:“我哪有啊,我隻是要他賠我,……我沒打他。”

    那叫鬱姑娘的女子回頭看了看那少年,說道:“豬老三,你看看,人家還是一個孩子。好了,不要再說了,你趕快回罷,不然,我跟你大哥說,你大哥又得抽你了。”

    豬老三摸著跌得青腫的左臉,餘怒未消的看了看那少年,欲言又止,輕聲嘟囔著,道:“算你狠,我走還不行嗎?”回頭對眾隨從吼道:“走,都跟老子走!”哭喪著臉,轉身大踏步走出了酒店,眾隨從垂頭喪氣的隨了出去。

    這時,一個小廝過來,對那少年說道:“你快出去,別打擾我們店裏的客人。”出手便來推他。

    那少年矮身躲過,轉頭看著焰霓裳身前桌上滿滿的菜肴,兩眼放光,“咕嘟”一聲,吞了一下口水,道:“我餓了,我要在這裏吃飯。”站在桌前,雙手捂著肚子,不願離去。

    觥幾仇見他可憐,知他確也餓了,看了看焰霓裳,道:“小兄弟,你吃吧。”從旁邊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右手位,輕輕拍著那少年肩頭,讓他坐下吃。心下很是怪異,隻覺那少

    年肩膀似是柔若無骨,軟綿綿的。那少年也不客氣,走過去,一屁股坐在椅上,見桌上沒有放多餘的筷子,順手抓過觥幾仇的筷子,在衣袖上擦了擦,夾了一筷子蝴蝶肉,放進嘴裏。

    小廝見客家出麵讓這少年入座,不好再說什麽,見了少年這副肮髒模樣,遂搖了搖頭,慢吞吞的去旁邊桌上取來一套碗盞竹筷,放在觥幾仇麵前,走開了去。

    焰霓裳亦是回坐於觥幾仇對麵,冷冷看著這少年。

    觥幾仇回座,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拿起竹筷夾了一口蝴蝶肉又吃。那少年嘴裏咀嚼著,側著頭定定看著觥幾仇。觥幾仇給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將小廝拿來的碗盞放在少年麵前,伸出筷子,夾了一筷羊肉放進那碗裏,溫言道:“別急,慢慢吃,別噎著了。”

    那少年將口中食物吞落腹中,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嘴巴,脆聲笑道:“嗯,大哥哥,你真好看。”轉過頭去,看向焰霓裳,笑嘻嘻說道:“這位姐姐也很好看。……你們都很好看呢,嘻嘻。”

    焰霓裳冷冷的笑了笑,不作一聲。

    那少年轉頭看向觥幾仇,道:“大哥哥,這些菜都涼了,不好吃了,可以來點熱乎的麽?我沒錢,你作東,好麽?”

    觥幾仇哈哈一笑,道:“你想吃什麽,盡管讓店家做去。”轉頭招手叫過那名管事女侍者,道:“看看這位小兄弟想吃什麽,你們盡管做來便是。”

    那少年又道:“我要喝酒,可你這涼水老白幹不好喝,太烈,我要喝醇厚一點醬香味兒的,你也做東麽?”

    觥幾仇端起碗來,喝了一口,道:“當然,你盡管喝!”

    那少年轉頭看向那名管事女侍者,脆聲道:“這位阿姨,請你給上五斤你們這裏最好的酒,還有,就是依著這桌上的菜,原樣弄一桌,再加多一個駝峰炒五絲。”用手輕輕拍著腦門,抬頭想了想,對女侍者說道:“還有烤乳豬、駱駝蹄筋,嗯,……暫時就這麽多吧,等會不夠再點。”

    那女侍者聽得,嚇了一大跳,張大了嘴,半晌,方微笑著,向觥幾仇征詢道:“客官,你看,這合適嗎?”

    那少年接口道:“這怎麽不合適,我大哥哥說了,盡著我吃,盡著我喝呢,你們沒聽到麽?快做來就是了,我大哥哥又不是不給錢你們,哼!每道菜都得是最新鮮的料,尤其是駝峰炒五絲選料要考究些,刀工要精細,玉蘭片、冬茹、韭黃、火腿和雞脯肉等配料都得是上等的,要切成均勻的‘五絲’,炒製時,你叫廚師掌握好火候,不然,我不吃的。烤小豬不可烤得太焦,皮兒須烤得紅樸樸的,這樣吃著,皮酥脆,肉嫩香,嗯,想想,都流口水,嘻嘻。”

    這管事女侍者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頗為在行,不由得有些驚異。

    那少年想了想,又道:“這北地隴上,少見海鮮,不似我老家,嗯,來倆油攢蝦米、魚飯也行,不過,魚飯要用秋刀魚,最好配上潮州特色的醬料才好,嗯,快快做來,我餓了。”說著,拿起筷子敲了敲碗盞。

    焰霓裳冷眼看著這少年,見他敲碗,眉梢微蹙,似是不喜。

    觥幾仇見他說得挺有意思,向這管事女侍者笑道:“你們快去,這小兄弟應該餓壞了。”

    女侍者見客家發話了,自是心喜,有錢賺當然是好事,遂忙下後廚,對管事廚長,如此這般,交待清楚了,便忙著出來支應這幾位大爺,生怕又有什麽幺蛾子的事兒得叫著她。叫過旁邊小廝,挨著長桌又新加了一張八仙桌。

    過了半晌,菜肴陸續傳上來。

    那少年每一樣淺嚐了一口,便擱下竹筷,端起酒碗,在觥幾仇酒碗上輕輕碰了一下,說道:“大哥哥,我吃飽了,現在陪你喝酒,嗯,我敬你一碗。”端起酒碗,慢慢喝了一碗,似是嗆著了,輕輕咳嗽了兩聲。幾碗酒下肚,那少年有些醉意,瞪著一雙秀美靈動的眼睛,跟觥幾仇言笑無忌,天南海北的談論起來。焰霓裳不喜說話,遂靜靜的瞧著這二人一碗一碗喝

    著酒,聽他們說些從未曾聽過的趣事。

    那少年聽說觥幾仇亦是從東南海中來的,不禁引為知己,暢言說起海邊、江南、河渠、山陵的情景,那些在溝渠裏摸魚兒,山野裏瘋跑,彎彎小河裏慢吞吞的烏篷船,十裏秦淮的衣香鬢影等兒時故鄉一樁又一樁的樂事。那少年眉飛色舞,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說著自己以前所犯的樂事兒、傻事兒、無聊事兒,說到得意處,不覺站起來,哈哈樂著,拍手大笑,神態甚是天真爛漫。

    觥幾仇少年時代,家遭變故,少有人陪,在首陽九山時,雖衣食無憂,亦有叔簡衣等少數幾人做兒時玩伴,但畢竟家庭孤清,如此的少年人豈能得個好心緒,如今,偷偷離開首陽山,獨自一人行走江湖,與焰霓裳初遇,兩人話亦不多,此時和這少年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言笑無忌,邊喝邊聊,雖然二人年歲相差將近十歲,卻不知為何,均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竟是相互之間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很是投契。

    旁邊那桌白衣女子吃過,已是離開,去了別處。

    那少年喝著酒,有時低頭笑著,臉上烏黑,眉梢眼角卻偶爾透著溫柔,似是少女的嬌羞,說到忘形之處,不時忘情伸手過來握住觥幾仇的手。觥幾仇半醉中,與那少年互握,心中總覺怪異,但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覺那少年放在他手中握著的手,很是小巧,柔軟,膩滑,輕輕握著,很是舒服,溫暖。

    酒至半酣,那少年突然抬頭看著觥幾仇,眨巴著那雙秀美靈動的大眼睛,問道:“大哥哥,明天瀾園的柳湖邊有一個金鼎大會,你會去參加麽?”

    “金鼎大會?”觥幾仇這才記起竹林中那個瀾苒瀾小姐所給的請柬,遂從懷中取出,打開看了看,確是瀾園柳湖畔金鼎大會的邀請函,遂說道:“嗯,明天閑著也沒事兒,去看看也好。”

    那少年拍了手,喜道:“好耶,我也會與爺爺去的。我爺爺可是費了老大勁兒才討來這請柬的呢,說帶我去見見大世麵呢。”低了頭去,臉色突然有些戚然,道:“可惜我爹爹媽媽和奶奶都不在了,不然,我們一家五口一起去看看這大世麵,多好!”言語之間顯出無限傷感。

    觥幾仇見了,不知說什麽好,隻覺這孩子與自己挺投緣的,遂問道:“小兄弟叫什麽名字呢?”

    那少年眨巴著眼睛,定定看著觥幾仇,嘻嘻一笑,道:“我叫泠汐。大哥哥呢?”

    觥幾仇微覺奇怪,心想,這孩子的名兒怎的像女孩子的呢,看了看這個剛才還戚然傷感的少年,這一會兒又是喜笑顏開的樣子,卻也並不在意,道:“我叫觥幾仇。觥籌交錯的‘觥’,哈哈,我這名很怪哈,不過,倒是很好記的。”

    “嗯,大哥哥的名兒很好聽呢,有古意,像上古大人物的名兒呢,嘻嘻。”泠汐嬉笑著,扶著觥幾仇的肩膀站起來,說道:“幾仇哥哥,我得先回了,不然,我爺爺隻怕又得到處找我了呢。”

    “嗯,好的,喏,這點零錢你拿去,給爺爺買點好吃的帶回去吧。”觥幾仇說著,從懷中摸出四五片金葉子,塞在泠汐手中。

    泠汐眼圈兒一紅,道:“幾仇哥哥,你真好。”緊緊握著觥幾仇的右手,搖了幾搖,眼淚突然流了下來,道:“幾仇哥哥,你明天一定要來哈,我在那園子裏等你!”

    “嗯,我會去的,回家夜路上走著,多注意安全哈,泠汐小朋友。”

    泠汐破涕為笑,道:“幾仇哥哥,我要你叫我小泠兒,嗯,以後,你就是我的幾仇哥哥啦,我就是你的小泠兒啦,嗬嗬,我好開心呢,幾仇哥哥。”

    觥幾仇哈哈一笑,道:“這傻孩子,幹麽呀?又哭又笑的,沒個正形。”

    泠汐向焰霓裳打了一個招呼,嘻嘻說道:“姐姐,你明天也來哈,我等著你們。”說著,向大堂門口走去,一步一跳的沿著街道向住處走去。

    是夜,觥幾仇與焰霓裳在酒店結單後,自去打尖住店,各自安寢,一宿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