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一切的謀劃，卻是那張秀才想得過於完美和順利了。
    三日之後，彭家小姐的確是成功逃離了府中，並與那張秀才攜手私奔，在臨近州縣的一個偏僻小鎮落腳。
    起初倒還過得安穩，可時間一久，帶來的銀錢便所剩不多了。高門大戶養出來的小姐，哪裏過過這般窘迫的日子？若要她出門找份活計，且不說她是否有那討生活的本事，光拋頭露麵這一項便足以令她放不下自尊了。
    更何況她與張秀才相處不久之後，便懷了身孕，隻能靜心休養著。
    這對於彭家小姐而言是吃了些許委屈，然於張秀才而言卻是高興的，這意味著，一切都在向他預想的方向發展。為了成為高門大戶的女婿，便是讓他暫時辛苦一些，出門找些活計，亦是值得的。
    可惜彭家老爺卻是個格外在乎臉麵，剛正且不留私情之人。即便是放在手心裏寵大的女兒，若是做出了有違家族榮辱之事，他亦能做出那大義滅親的選擇。故而在舉家上下女兒失蹤的那一刻起，他並未選擇大張旗鼓的去尋找，而是派人暗中搜尋。
    早在彭家小姐和張秀才到達小鎮之初，彭家老爺便已知曉他們蹤跡。
    當手下人詢問是否要當機立斷，將小姐帶回府中時，彭老爺卻選擇了拒絕。他十分清楚女兒的性子，若是強行將人帶回，定會鬧得不可開交，不僅僅損害了她個人的名譽，更是置家族的聲譽而不顧，這是彭老爺絕對的禁忌。
    除了這檔子事，著實是家門不幸，而張秀才那點明顯的心思，他亦絕對不會讓其得逞。
    故而彭老爺選擇按兵不動，隻待自個兒的女兒吃夠了苦頭，自然會念及府中的好來。而今她被迷了心智，認為情愛能勝過天去，可時間一久，自是會明白家境殷實的重要性。
    這門當戶對的道理，不僅是說說而已。
    隻是絕對理性的彭老爺，還是低估了親生女兒的骨氣。
    即便是後來隨著彭小姐的身子一天天大了起來，生活亦越來越貧困拮據，她仍是做著那番兩相恩愛的美夢。縱使她已然變得憔悴疲乏，開始出現不鬱的神色，縱使她的情郎已然開始流露出些許不耐，她仍是不願承認她錯誤的選擇，不願相信那張秀才對其感情的不純粹。
    故事落下帷幕之時，不僅僅是關係破裂之時，已是香消玉殞的悔悟之時。
    生產那夜，危機重重。
    彭小姐難產血崩，已然無力回天。在張秀才痛苦的神情之中，她終於在鮮血的流逝中看出了那一絲猙獰，她終於明白了那些半真半假的情意之中，自己不過是那個男人攀上高枝的工具罷了。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希望都沒了啊！”張秀才捂著腦袋，陰影處的麵孔顯得有些扭曲，“那我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都算什麽？！都怪你……都怪你！”
    他瘋魔般地掐住她的脖子，指責著她的不爭氣，讓自己的美夢破碎成空。
    “咳咳咳……哈哈哈哈……”彭小姐醒悟般地笑著，唇色蒼白，她死死地瞪著眼前這個麵色猙獰的男人，淚水無聲滑落。在震驚且痛苦的麵色之中，還有一份充滿狠意的決絕和暢快，此時此刻，她無比慶幸自己的醒悟。
    “……原來……如此，這一切不過是你同我做戲罷了……掐死我……你也將萬劫不複……咳咳……哈哈哈哈哈……”她的聲音如此虛弱，卻又如此深刻地落到張秀才的耳中。
    “對、對……對不住！是我一時鬼迷心竅，我、我……”張秀才這才恢複理智，連忙鬆開手，滿眼都是恐懼和後悔。
    隻是彭老爺並沒有給他後悔的機會，在得知女兒性命危急的那一刻，他還是將往日自己堅持的顏麵拋之腦後。他終於告知了夫人女兒的下落，並與夫人帶上揚州城最好的大夫，馬不停蹄地來到這個不起眼的小院。
    經過全力救治，彭家小姐終於撿回一條命來，隻是那個孩子終歸是胎死腹中了。
    彭小姐終於同父母回到了府中，隻是經此一事，她便從此長伴青燈古佛，再沒了其他念頭。
    而那個曾妄想著攀高枝的張秀才，自此也沒了蹤跡。有人說是彭老爺給了他一筆銀子，將他打發走，又有人說，彭老爺十分痛恨他的所作所為，故而將他滅口……
    誰也不曾知曉真相，正如他那個受到淩虐的屍體，永遠地被沉入水底，難見天日。
    ……
    自說書人口中聽完這個陳年逸事，慧心與趙舒玉難免唏噓。
    除了對彭小姐識人不清、悲慘遭遇的同情與感慨，亦有對張秀才自私行為的憤怒。而在此之外，二人又不免陷入深深的思考。
    盡管門當戶對四字使人深惡痛絕，可若當真踏上了那條受人反對之路，似乎也得不到幻想中的結局。本就是各行其道罷了，縱使由因緣際會而相識相知，卻也不能這般一意孤行、不顧後果地強行踏上另一條相同的道路。
    情意固然重要，可也理應考慮因此產生的後果。
    而這樣可預見的後果，他們又能否承擔呢？
    離開茶館以後，慧心與趙舒玉皆是滿腹心事。走在行人熙熙攘攘的路上，彼此間卻是默契地沉默不語，僅餘夕陽下的人影緩緩向前。
    他們之間，自然與彭小姐和張秀才無甚相似之處，身份更可謂懸殊。或許趙舒玉當初也是憑著一腔熱血追隨慧心左右，可到底有幾分理智，而慧心更非張秀才那般自私自利之人。縱使有千般差別，卻有一點是別無二致的，那便是，身份與既定道路的差別。
    或許依著趙舒玉的身份，二人便這般雙宿雙飛，倒不至於落得個唏噓結局，可如此一來，便拋下了天下大義，違背了初衷。
    趙舒玉望著夕陽下彼此交疊的身影，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若當真那樣，他們二人亦不會過得如意，反倒會掙紮痛苦、抱憾終生罷。更何況她當初愛上的，何嚐不是那個悲憫眾人，心地良善的慧心呢？若他不堅持自己的道義，或許便不是他了，她更不會因此而感動。
    這麽些年來，經曆頗多，又見過無數在底層掙紮的芸芸眾生，她的心又何嚐不會為此所動呢？
    不知何時，他的慈悲亦感染了她。
    而在今日聽到這個令人唏噓的故事時，她更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隻是她還年輕，心緒還是會因為這個選擇而痛苦悲傷，亦舍不得。或許留下一個令她難忘的記憶，便會甘心許多罷……
    趙舒玉咬了咬唇，想起在邊關時白皎皎同她說過的那些，不禁耳根發熱。有些心虛且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慧心，心中暗暗下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