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人醉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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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淅淅瀝瀝而下,一片霧蒙蒙。
偶爾有行人穿街而過,細雨落在油紙傘上,匯成一股股細小的水流,自傘沿滑落到地麵上,濺起一滴滴水珠。
慧心站在窗邊,因風吹而傾斜的細雨入窗而來,在他的眉尖、衣襟散下一層薄薄的霧。可他卻舍不得合上些許窗,正如他不忍錯過揚州城的這一番雨中美景。
他所聞見的雨中氣息無疑十分清新,青草混合泥土的味道縈繞鼻尖,使人變得舒暢沉靜。
手中的菩提手串依舊溫潤,自空寂大師將手串贈予他以來,無數日夜以來,他不知撥動過多少次。那些被克製的情緒,或許隻有它體會的最是深刻。慧心垂下眼,攤開掌心,往日隱藏在袖中的手串顯露出來,亦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雨霧。
細細撫過白玉菩提手串,雨霧被指尖抹去,微微濕潤的珠子顯得有些晶瑩剔透。慧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合上掌心,抬眼將目光落在迷蒙的雨幕中。
江上煙波彌漫,船舫若隱若現,消失在盡頭,閣樓上的人望不清前路。
在揚州已然待了半月有餘,再過兩三日,也該是彼此分別的時候了。慧心望著消失在雨霧中的船,緊緊捏著珠串,心中泛起酸來,眼尾亦有幾分泛紅。
在窗邊站了許久,這才收回目光,準備稍稍合上窗戶,回到床邊打坐誦經。然正將手按在窗門上時,餘光卻瞥見熟悉的明黃色身影,正持著傘走出客棧大門,消失在街角。慧心瞧著趙舒玉遠去的身影,眼底浮起探究之色,眉尖微蹙,最後仍是坐回床沿,撥動著佛珠默誦經文。
再睜眼時,一陣敲門聲打破了寧靜。
“……慧心哥哥,慧心哥哥!”能來尋慧心的,自是趙舒玉無疑。
慧心站起身來,不由自主瞥了一眼窗外,天色已比先前昏暗了不少。隻是雨仍是蒙蒙地下著,夾雜著不時揚起的微風,淋濕著窗台。
“舒玉?怎麽了?”慧心順手點起桌上的燭台,而後打開了門。
隻見來人提著一個大食盒,又拎了一壺酒,挑起眉在他麵前晃了晃酒壺,神秘一笑,道:“還能幹嘛?自然是給你帶些好吃的!”
說罷,便利落地拎著食盒和酒走了進去,而後一一地擺在了桌上。
細眼一瞧,有葷有素、有點心,皆是揚州城口碑最好酒樓裏的特色菜,擺滿了一桌,足足有十道菜。隻是這麽多菜肴,對於慧心而言算不得是什麽太高興的事,然他倒也沒說什麽,隻是抿著唇,有些許無奈。
趙舒玉顯然瞧出了他的顧慮,說道:“放心罷,慧心哥哥!吃不完的話,便給街上的叫花子送去,不會浪費的!”
“好。”慧心點了點頭,目光又落在當中的那一大壺酒上,“這酒是……?”
燭火映照下,趙舒玉的側顏有發紅,慧心未曾發覺,她低垂的眉眼下有幾分不自然。定定地望著跳動的火光,她抬起手腕將頰邊散落的發絲重新別回耳後,亦掩去眸中的閃爍,而後故作傷感地歎了一口氣。
“這酒是我特意買的。”趙舒玉黯然道,“……慧心哥哥,這些年一路走來,也算是與你同甘共苦了。我心知你遵守戒律,瞧著也是冷情冷性,可其實你也是個性情之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若當真對某人某事有所觸動,你卻也不會再守著那些迂腐的規矩。
在揚州的這些時日,我過得很快樂,亦算是了卻我的一樁心事了。在邊關時,你欲再度靜修幾年,而我亦收到了父王的來信,想來當真要到了分別的時候了。這頓晚宴、這壺酒便算是你我分別之宴,你我小酌幾杯,隻當是為彼此餞別,如何呢?”
趙舒玉的這一份低落,這一番話自是真情實感,亦不可避免地感染了慧心。
握著手串的指尖又緊了緊,慧心的唇緊緊地抿著,心中有萬般滋味,最終卻化作了唇邊一聲微弱的歎息。
“……好,我陪你喝。”慧心點了點頭,有些悵然。
二人相對而坐,雖麵前有滿滿一桌菜肴,可念及將要離別之事,再美味的佳肴似乎也少了幾分滋味。窗外的雨依舊下著,似是更大了些,雨滴落在房簷屋瓦上,此起彼伏地響著,十分清晰。
“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同你喝酒。”趙舒玉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笑容有些許苦澀,“想來,也是最後一次了。”
慧心卻是沉默不語,他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拿起另一個斟滿酒的杯子,緩緩飲盡。
酒是好酒,入口醇香甘甜,可不知怎的,回口卻微微有些苦澀。
“慧心哥哥,這酒如何?”趙舒玉眉頭微挑,見慧心將酒喝完了,便又為他斟上了滿滿一杯。斟酒時,餘光又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的神色,見其神色如常,狂跳的心便稍緩了些。
“滋味尚可。”慧心點了點頭,亦未曾發覺她這些細小的動作。
“既是不錯,那慧心哥哥你便多喝些。我酒量差,喝不了幾杯,這麽一大壺酒,總不能浪費才是。”自第一杯的爽快後,後頭趙舒玉便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酒,吃著菜。
想來他今日也是有些傷懷,慧心也並未拒絕,便這麽一杯又一杯地飲酒下肚。雖說一切都將往本該發展的方向進行,可當真要戒斷這些年來的情感時,又不可避免的痛苦。他曾將這一份濃烈壓製在佛珠之下,隱藏於寬大的僧袍之中,用戒律警戒自己,用佛經麻痹自己……
那些從未迸發過且宣泄過的情感,注定無疾而終,隻能借予這一杯又一杯的酒消解。
端坐在桌前的慧心無疑是隱忍克製的,可那不斷飲下的酒,似乎又暴露了他的放縱,將自己置於戒律之外,寧願沉溺於這短暫的恍惚之中。
可這酒似乎是不同尋常的酒,好幾杯下去,他已然陷入了幻境。
慧心隻覺身體有些虛浮,小小的燭火化作一個個光圈,不斷放大、放大……除了醉酒後頭腦的微微沉重恍惚之外,身體也微微開始發熱,感官無限放大,最終一切的熱意都匯聚一處,這令他十分陌生。
對麵那似有若無的馨香逐漸變得濃烈,在他的鼻尖盤旋,最終在腦海揮之不去。慧心隻覺有些喘不上氣,不禁握緊了拳頭,垂下頭緊緊抵在額頭上,混亂的思緒已然拚湊不出一句完整的經文,一呼一吸之間,充斥著妄念。
零碎的理智之中,泛紅的眸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酒杯之中,心中猛然一驚。
“……舒……玉,這酒裏……究竟……放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