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嘯青鋒 第二節 棠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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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睿望著自己眼前這位已經陷入了絕望之中的一國之君,他突然覺得身為帝王,內心深處該有多麽的可憐與可悲,他們心中的苦從來不敢與旁人講述,那些不能言講的事情,隻能隨著他們離開人世之時,跟隨自己永遠的埋於地下,而史書之上的記載,未必便是他們真實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必須緩和一下這殿中的緊張氣氛,於是語氣也緩和了下來,他溫和的對蕭衍說道:“皇上且息怒,微臣並無他意,隻是剛剛微臣的語氣多有不妥之處,還望皇上不要與微臣過於計較。”
蕭衍如何不計較,若沒有眼前這位韋睿,他的大梁便不會有鍾離之戰的勝利,大梁與北魏十餘年來一直都在爭奪著彼此的領地,而大梁的城池曾經有數十座之多,都被北魏的鐵騎踏平過,鍾離之戰是梁魏之爭中,自己唯一可以拿出來炫耀的勝利。
參與鍾離之戰的將士很多,可是韋睿的水火加攻之計是最為關鍵的,再加上前期合肥之戰的勝利,還是戰前糧草的保障供應,這些事情都出自韋睿之手,眼前的這位將領,是蕭衍最不願意舍棄的。
“懷文,當年------聯苦於無將可派之時,你擔當起大任出征北伐,聯心裏真的是欣慰之極,終於可以有人擔此大任了,你數年之間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勝利,打了一次又一次的勝仗,聯真的很高興,本想好好重用你,為何你要當著聯的麵,提出辭呈?”
“皇上,當日微臣極力推薦範鈞留在軍中,皇上為何不願聽臣之言?”韋睿有些悲傷的問道。
蕭衍沉默了片刻,方才開口說道:“那時範鈞與聯六弟之間,可以說是水火不容,若那範鈞手中有了兵權,將來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局麵,聯不知道到那時該如何處置。”
“皇上,臣也對皇上講過,若沒有那範鈞在微臣的身邊,微臣若想取得鍾離之戰的勝利,隻怕沒有這麽順利------我隻是想為大梁,培養出一位年輕的帥才,為了大梁江山的永固,為了大梁邊陲的安寧,都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可是皇上您沒有給他任何的官職,微臣心中難過啊------皇上您放棄的不僅僅是我大梁優秀的將領,您放棄的是大梁今後的棟梁之才啊啊。”韋睿傷心的說道。
蕭衍沉默不語,此時他一點也不願意多想這些事情,他內心的痛苦眼前的韋睿能知曉多少?他當然知道此時的大梁江山,已經處於危急時刻,國內上上下下的百姓重佛法輕農商,百姓們寧可出家為僧,也不願意在田間勞作,他原本以為佛法可以教化人心,令百姓們一心向善,可是事情的發展遠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百姓們以佛法為借口,逃避著現實,以為呆在那些寺廟之中,便可以躲過這世間所有的不幸。
“聯不想再提這些事情------懷文,聯也不許你離開。”蕭衍咬了咬牙,用力握緊了拳頭,“聯要你永遠留下來聽用。”
韋睿望著心神散亂的皇上,他心中也是痛極,眼前的皇上做錯了太多的事情,已經不值得自己去保護他了。
“皇上,微臣拖著這副殘弱的病體,還能為您做些什麽?我朝之中曹景宗、昌義之、胡略、馮道根等等十數位忠臣良將在守衛著大梁,多我一人如何,少我一人又如何?”
“對聯來講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曆史長河中埋沒了多少士兵?他們在史書之中留下姓名了嗎?沒有!皇上,若史書之中載有我韋睿的名字,那是我之榮幸,可是我心中並不快樂------那荒郊野外埋下了多少屍骨,我數都數不清------皇上,何苦一定要留下我?我什麽都不是,最終我隻會成為曆史長河中的一粒流沙,終究微不足道。”
“韋睿,你要抗旨不遵嗎?”蕭衍顫聲問道。
韋睿搖了搖頭:“皇上,我不是那位範夫人,那夫人在接到自己親人的書信之後,並未打開來看過------皇上您可知道那信中所要傳達的是何意嗎?我雖未打開來看過,但我知道一定是要她想辦法奪取江山,為蕭家、王家那些屈死的冤魂們報仇雪恨------可是範夫人為了打消我心中的顧慮,她當著我的麵燒掉了那封信,那封她從未打開看過的信------皇上,換作是您,您可以做到嗎?您可以放下心中所有的仇恨嗎?”
“------聯是皇帝,聯要做好這個皇帝,聯當然不能放下這些。”蕭衍大聲的說道。
“這世間萬物有舍才有得,那範夫人舍了這江山,得到了她最想要保護的親人------皇上,這世上有幾人可以做到這些?而我韋睿隻是舍了那平北將軍,得到的是頤養天年,這有何不可?皇上,要我離開真的就那麽難嗎?”韋睿不解的問道。
“懷文------若你鐵了心要離開我,那我就真的輸了。”蕭衍痛心的說道。
韋睿恍然明白了蕭衍此時的真實想法,在他的心中那場與淩霄之間的博弈,依舊沒有結束,他還在繼續與淩霄下著那盤大棋,他嘴上所講的輸贏,其實隻有一個字:贏!他不會放棄任何一次贏過別人的機會,更不會輸給一個女人,哪怕這個女人真的可以從他的手中,將江山奪走。
韋睿知道眼前的皇上,已經輸的是一塌糊塗了,自己苦口婆心的講了這許多道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眼前,曾經遭遇到什麽樣的危機------難怪那達摩祖師不願與他多講一句話,寧可委身於北魏的長蘆寺,也不願意呆在南梁。眼前這位帝王,終究是無法點化的。
這時執事太監匆匆的來到宮殿之上,他的聲音之中透著恐懼與害怕:“皇上,同泰寺方丈在宮門外,請求見一見皇上。”
同泰寺?蕭衍的心中突然一沉,此時範家之人,隻有那範羽還在同泰寺中,莫不是?他急忙說道:“宣方丈進殿!”
同泰寺方丈進殿後便跪倒行禮:“皇上,今日早課之上,老衲數點寺中僧侶之時,發現子明小師父不見了!”
蕭衍沉默了半晌,方才苦笑了一聲:“今日發現的?”
“正是!”
“那為何不早來稟報?”蕭衍大怒之極,厲聲喝問道。
“------回皇上,那子明師父平日裏在藏經閣內抄經,這是常有的事情,老衲原以為他是在經閣之內抄寫經文,並沒有太在意,過午之後依舊不見他,這才急忙差人尋找,遍尋不見後,這才急急前來見皇上,稟報此事。”
同泰寺因自己在那裏出家,這寺中的防衛極其嚴密,莫說一個大活人離開寺院,就是一隻鳥兒自同泰寺上空飛過,那鎮守寺內的羽林衛們也會仔細查看一番的------如今那範羽說離開便離開,根本沒把寺內的羽林衛放在眼中,蕭衍想不到自己與範家這一戰,敗的如此徹底,如此狼狽。
“他去了哪裏?”蕭衍低聲問道。
“------回皇上,老衲不知他去了哪裏------前日範大人突然因病過世,老衲並沒有收到皇上的聖旨,便沒有將此事對子明師父言講-----莫不是他,知道了此事?”方丈期期艾艾的說道。
“他們想來便來,想走便走?那聯要你們這些人有何用?”蕭衍大聲的怒斥道。
宮殿內外的所有人等,全都噤聲不語,此時的皇上如同瘋了一般的叫罵,與平日裏那個溫文爾雅的皇上,簡直是判若兩人。
早已站起身來的韋睿,看到失去常態的蕭衍,他的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驚訝之情,或許此時的皇上,才是皇上的真麵目吧。
蕭衍揮揮手,示意方丈趕緊下去。蕭衍望著神色平靜如初的韋睿,他心中是又急又氣,眼前的韋睿究竟知不知道這些事情?他為何能如此的平靜?蕭衍明白自己已經再也留不住他了,可是他驕傲的內心,卻讓他無法將此話講出來,即使再也留不住韋睿的心了,他也不肯放走韋睿這個人,隻要此人不離開京城,那自己這位大梁的君主便沒有輸,這江山是他的江山,這寶座是他的寶座,這生殺予奪的權力,還牢牢的握在自己的手中。
“皇上,微臣------告辭了。”韋睿知道自己再與他講下去,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了,皇上根本聽不懂自己辭官的真正含義是什麽,那自己與他多講一個字,都太多餘了。
蕭衍沒有阻止韋睿離開,他知道隻要自己不準他辭官,他便不會離開京城,那日後大梁一旦有危機,他還是可以繼續起用他,為自己去拚殺去力挽狂瀾。
但是轉身離開他的韋睿,卻已經將這些想的再明白不過了,他在心中暗暗立誓,再也不會為身後的這位皇帝,上陣殺敵了------皇上的做法,讓他徹底的失去了維護他的勇氣,韋睿不知道自己努力維護著的皇上,努力為他做的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黃昏將近之時,李忠終於將該做的事情做完,在範鈞的催促下他隻得戀戀不舍的與他們分別。
“範鈞,今日一別,不知還有機會再相見不?”李忠心中還存有一絲希望,希望有一日他們能再次重逢。
“李將軍,範鈞不能給你任何的答複,但這天下之事,聚散離合乃是再平常不過的道理了,你我二人今生有緣,可以一起並肩作戰,想來這緣分不會說沒有就沒有,日後你我二人,還是有機會一起上陣廝殺的。”範鈞信心滿滿的說道。
“哈哈------我李忠就喜歡與痛快之人講話,有你這句話,我便可以放心回去了。”李忠大笑著說道。
“李將軍一路上要小心些。”
“範鈞,如今你與新婚妻子一同離開,來年隻怕我這做大哥的,便可以看到小侄兒了吧。”李忠性子真爽,真的是有啥講啥,那聽到此話的小涅卻已經是雙頰飛紅,將臉埋進了範鈞的胸前。
“李將軍,借您吉言,我範鈞來年便會生個大胖小子。”範鈞靦腆的一笑,伸手攬住了小涅的肩頭。
“唉------範鈞,那我走了,再怎麽不舍,我們也要分開的。”李忠也不願意這麽兒女情長下去,他大聲的笑著道,“到時我李忠一定要前去,討杯喜酒喝。”
“放心吧,我一定會給大哥報喜的。”
“告辭!”
“大哥慢走!”
範鈞望著李忠帶著一行人馬,慢慢的消失在官道之上,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小涅待李忠帶人離開後,才悄聲問道:“你怎麽知道明年------我一定會生個大胖小子?”
範鈞一怔,他輕聲笑了起來:“剛剛隻是隨聲附和了大哥一句,你怎麽多心了?其實------生個女兒也很好啊,男孩女孩我都喜歡的。”
“若是------女孩兒,可不可以隨我的姓啊?”小涅突然問道,“娘好不容易給了我一個姓氏,我想要她繼承下來。”
範鈞點了點頭,認真的說道:“可以啊,生男孩當然要姓範的,生了女兒嘛------就隨你姓聶好了。”
小涅聽後幸福的歎了口氣,如今她恍惚之中,總以為這一切都隻是自己的南柯一夢,可是在親耳聽到範鈞的承諾之後,她才明白自己真的嫁給了他,真是成為了他的妻子,原來------美夢成真的感覺如此之好,小涅傻傻的笑了起來,今後自己是不是有很多這種犯傻的時候?
範鈞鬆開了緊摟著她的肩頭的雙臂,天色已晚,他必須帶著妻子和幼弟離開這裏,越早離開就越早遠離是非之地。
“我們該走了。”範鈞說道。
一直站在一旁的範羽,聽到此話後便翻身上了馬,他撥轉馬頭轉向了西北方向,範鈞有些吃驚的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何要往相反的方向去。
範羽衝著他們笑了笑:“大哥,小弟就不隨你們前去了。”
“可是娘講過要你同我們一起走的,你怎麽能單獨離開呢?”範鈞吃驚的問道。
範羽頑皮的笑了笑:“我這個小光頭與哥哥嫂嫂呆在一起,隻怕會打擾到你們親熱呢。”
範鈞聽後臉上也是一紅,他輕聲斥責道:“小孩子家的,胡亂說些甚麽。”
“剛剛李忠將軍所講的話,我可是什麽都聽到了,大哥想要大嫂明年給生個大胖小子,我可不想耽誤了大哥的好事兒------來年我還想當叔叔呢。”範羽笑著說道。
“你要去哪裏?”範鈞奇怪的問道。
“娘另外給了我一項艱巨的任務,小弟要前去完成它。”範羽認真的回答他。
“什麽任務?”範鈞心想娘是什麽事情都與我講的,怎麽這件事情隻對羽弟講了,自己卻是什麽都不知道?
“哈哈------大哥,你莫要多心,小弟隻是想去北魏的長蘆寺去一趟。”範羽急忙岔開了話題,娘隻是命他悄悄前去,此時大哥剛剛成婚,還是莫要打擾他們的好。
“長蘆寺?”範鈞不解的問道。
“對呀,達摩祖師如今在長蘆寺內講經,他教過我武功,雖然叮囑我不要告訴他人,也不肯承認他是我的師父,可是我範羽已經認定了,他就是我的授業恩師,在我離開之前,我一定要前去拜訪一下祖師。”範羽一想到可以見到達摩祖師,心中便有著莫名的興奮,他在同泰寺裏這數年時間,唯在達摩祖師在的那段日子,是他最安心的時候。正是因為達摩祖師素日裏對自己講經理佛,讓自己悟到了佛法的真諦,這些至理名言,可是太多的人一生都領悟不到的。
“羽弟,你該不會------”範鈞望著小弟的光頭,心中頗有些擔心。
範羽當即便明白了大哥的意思,大哥是害怕自己真的會在長蘆寺出家,他笑著說道:“大哥放心,我塵緣未了,是不會真正的出家為僧的。”
“那你什麽時候去找我們?”範鈞心中還是有著擔心,這小弟一路上自己單獨前去,遇到麻煩怎麽辦。
“大哥不要太牽掛羽兒了,我已經長大了,這些年大哥遠征塞外之時,羽兒也經曆了許多的事情,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小孩子了,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羽兒自有分寸。大哥你還是好好照顧嫂嫂吧,嫂嫂身體還很虛弱,路上不要趕的太急了。我辦完事情之後,一定會回到你們身邊的。告辭!”範羽講完之後,輕輕一夾馬肚,飛也般的往西北方向的北魏而去。
範鈞也翻身上了馬,他看到小涅依舊呆呆的望著範羽離開的方向,便輕聲的提醒道:“小涅,上馬吧。”
小涅抬起頭來,她的臉色略微有些蒼白,她身為女人,自然這心思想比大男人細膩了一些,剛剛範羽遠去的方向,令她想起了一個人,那就是差一點成為了範鈞妻子的元湘,不知為何她總是會想起元湘,想起那位曾經占據著範鈞整個身心的異族姑娘,自己無論怎麽做,終究有一點是永遠比不上她的,那就是她對範鈞的感情,是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可是自己做不到,無論什麽時候,她永遠不可能放下範鈞,放下她心中永遠的牽掛------
“小涅,我們該走了。”範鈞再一次提醒她。
小涅將自己的目光收了回來,她終歸要做回自己,她的生命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在範鈞將她抱回範家的那一刻起,她已經與範家所有的人有著扯不斷的聯係了,冥冥之中仿佛真的是有天意,老天爺將自己放在範鈞手裏的那時起,她與範鈞便再也分不開了。
想到這裏,她知道自己必須放下元湘,就如同範鈞將元湘永遠的埋在心底裏麵一樣,她此後永遠不能再提元湘,她要做一位好妻子,好母親,認真的對待未來的每一日,對她來講,這幸福來的是太不容易了。
她將手伸給了範鈞,範鈞將她輕輕的拉起來,放在了自己的身前,對於小涅的心事,他隻能當作不知,對於小弟的離開,他也隻能將所有的猜測自腦中排除掉,娘交給他的任務隻有一個,就是帶著小涅好好生活,想到這裏,他在小涅的耳旁輕聲問道:“怕不怕走夜路?”
小涅搖了搖頭,溫柔的說道:“隻要和你在一起,我甚麽都不怕。”
“那好,我帶你去一個美麗的地方,在那裏我會成為一名鐵匠,你可就是一位鐵匠的妻子了,你願不願意?”
小涅笑著點了點頭:“好啊,你做甚麽我就跟著你做甚麽。”
範鈞微笑著揚起了手中的馬鞭,他帶著小涅奔向那個美麗的地方,小涅在到達之後才知道,範鈞所講的一點都不錯,那確實是個極其美麗的地方,山青水秀,綠樹成蔭,那隱蔽於山穀之中的鑄劍廬,升起的嫋嫋的煙霧,在山頂之上凝結成美麗的白霧,置身於這美麗的山穀之中,讓人有一種逸世而居的恬然之感,更讓小涅高興的是,它還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棠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