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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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悅回了尚書台, 琢磨了半天, 腦子裏不知為何總是盤旋著溫嶠同他說的話, 心思有些亂,他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筆。

    司馬衝替人伸冤?他知道些什麽?

    王悅不覺得司馬衝一個病弱藩王知道些什麽東西, 大抵隻是說了些話哄溫嶠, 為的是見自己一麵。可王悅又有些不明白了,他一個失勢的藩王費盡心思見自己做什麽?

    王悅琢磨了半天沒什麽頭緒, 又一想自己這純粹庸人自擾, 實在不行便去見他一麵,這不是什麽事都清楚了?哪裏用得著在這裏猜。

    王悅想著就把王有容喊了進來, 可不知為何,他正要開口的時候,話忽然卡在了喉嚨中。

    王有容問道:“世子?”

    王悅看了他許久, 搖頭道:“沒事,我想喝茶來著,茶葉找不著了,問問你上回放哪兒了。”

    “我找找。”王有容聞聲去一旁的櫃子翻茶葉。

    王悅看著他的背影, 若有所思了一會兒,王有容拿了茶葉回來,他開口道:“行行行!你放這兒就好!”

    等王有容下去後,王悅臉上的笑漸漸斂了。

    司馬衝給王悅的那封信王悅瞧過了, 根本沒說什麽東西。王悅找了個尚書台的新麵孔下屬秘密去了趟晉陵,問問司馬衝究竟要同他說什麽。

    王悅不知道為何,剛一聽見這消息的時候, 他並沒什麽感覺,可反複一琢磨這事,心裏莫名總有些隱隱的不安,好像要出什麽事。

    夜裏頭,外頭有侍從通報,說是謝家大公子到了。

    王悅還在琢磨司馬衝那事,聞聲忙抬手拍了下臉,鬆了下緊繃的臉,又抬手灌了一大口茶,這才急忙起身朝著外頭走過去。

    他一拉開門,就瞧見謝景站在那兒,王悅的眼神一下子柔和起來,他拉開門讓謝景進來。

    謝景看了他一陣子,忽然道:“你要去晉陵見東海王?”

    王悅一頓,謝景怎麽知道的?

    謝景看了眼王悅那副樣子,解釋了一句,“你派去的人今日去報備,我恰好在京衛處,翻見了冊子。”他問道:“你信東海王的話?”

    “怎麽可能?”王悅瞧著外頭冷,伸手將謝景拽進屋子,“我尚書台事情多得是,我哪有時辰往晉陵跑?今日那時我覺得不大對頭,派個人過去問問。”王悅覺得謝景的手有些涼,輕輕將謝景的手攏住了。

    謝景沒說什麽,他望著王悅的側臉,這些日子的事他全都清楚,王悅幹了什麽他都知道,事到如今,許多事也隻能這樣了。

    王悅瞧謝景望著自己不說話,湊近了些問道:“想什麽呢?”

    謝景低頭看著他,許久才道:“以後你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王悅抬頭看他,“以後跟你好好過日子啊!還能怎麽辦?”他忽然抬手抱住了謝景的脖頸,將人抵在了窗戶上,外頭清風朗月,王悅望著謝景的臉,他失聲笑了下。

    謝景垂眸望著他,伸手輕輕撫上王悅的臉。

    那一瞬間逆著光,王悅瞧不見謝景的神色,他隻是感覺謝景的手有些冷,他問道:“怎麽了?”

    謝景低下頭吻住了王悅。

    王悅有些詫異,很快反應過來,他沒說話,任由謝景攬住了自己。忽然,他一把按住了謝景,像是克製不住般地用力吻了回去,他像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他抓住了謝景,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他想將謝景深深勒入懷中,把這說不出來的東西全都交付於他。

    終於,王悅低聲道:“謝景。”

    謝景伸手將王悅擁入了懷中,他一點點將人抱緊了。他知道王悅心裏頭難受,第一眼瞧著王悅,他就知道王悅難受,王悅說不出來的話,藏在心裏頭的,憋在心裏頭的,他都知道。

    “沒事了。”謝景掩去了眼中的情緒,低聲道:“都過去了。”

    兩人誰都沒提過去的事。

    過去的,終究都會過去,人活在世上,不是為了過去而活著的。

    自東南回來後,王悅幾乎每日都是徹夜難眠,這是他頭一個睡得安穩的夜。謝景在屋子裏頭點了安神香,將王悅抱在了懷中,謝景那一夜抱著王悅想了許多。

    王悅派出去的人到了晉陵,得到的消息卻是東海王已經病逝。

    王悅收到信,一時有些詫異,詫異過後卻是一種近乎漠然的悵然。

    那一日他去找了他世叔竺法深,年輕的僧人在佛前給他講了一夜的經書,生老病死,愛別離,憎相會,求不得,王悅聽得昏昏沉沉,仰頭看著那尊古佛,青煙騰騰間,佛低眉看了他一眼。

    日子又恢複了平靜,王悅依舊每日在尚書台裏追名逐利,當他風頭無兩的年輕權臣,王導放了大半的權到他的手上,他如今做事遊刃有餘了許多。同謝景的日子仍是這樣過,床上床下都挺好的,王悅覺得歲月真的是件好東西,流水光陰裏頭,人真的會漸漸會不斷拋棄那些不愉快的回憶。

    知道那一日,王悅上了街,跟著那個賣棗子的小姑娘拐進了小巷子。

    王悅聽說城南有了家酒坊,裏頭的老板娘賣酒也賣棗泥糕,那糕點暢銷一時,連烏衣巷的公卿都聽說了。王悅那一日正好從尚書台回來,想著順路買個兩斤,帶給謝家與王家的小輩與長輩嚐嚐,他如今在兩頭討生活不容易。

    他正要進門買糕點,路邊衝出個小姑娘撞了他一下,他低頭看去,那是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挎著的籃子裏放著紅紅綠綠的棗子。小姑娘抬頭看著他。

    王悅以為是要飯的小姑娘,攔下了上前來拽她走的侍從,低聲問道:“怎麽了?”

    小姑娘忽然抓住了王悅的手,帶著他往外走。

    王悅不明所以,那小姑娘伸出手對他比了好幾個手勢,王悅沒看懂,卻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小孩是個啞巴。他以為這小姑娘是找他幫忙,想著也不可能出事便跟著她走了一程。

    一入巷子,他瞧見那蜷縮在柴火堆中神誌不清的少年,他一愣。他忽然走上前去將那張少年的臉掰正了,一瞧清楚,他瞳孔頓縮。

    司馬衝。

    東海王司馬衝。

    那小姑娘迅速地給王悅比著手勢,王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本來早該死在晉陵的年輕藩王,沉默許久,他終於伸手將昏迷的少年撈了起來,被抱住的那一瞬間,司馬衝似乎恢複了一些意識,他終於認出了王悅,眼中不知道是種什麽複雜情緒,忽然他側過頭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他忙死死地將血咽了回去。

    王悅對司馬衝的印象一直都是“這是個命不怎麽好的人”,他將司馬衝安置在了別院,替他喊了個大夫過來。

    王悅原以為司馬衝這副虛弱樣子是因為病,直到大夫褪下他的衣服,露出血肉模糊的胸膛,王悅終於愣在了當場。

    劍傷?

    王悅終於反應過來,司馬衝那件衣服上的黑色不是汙穢而是血跡。

    “誰要殺你?”王悅立刻問了一句,不會是皇帝,更不會是他,他們倆都不可能去殺個命不久矣的人,有人要司馬衝的命。

    大夫正幫司馬衝處理傷口,刀削去了傷口上腐爛的血肉,司馬衝躺在榻上,神色有些蒼白,卻沒有多少痛苦神色,他淡漠地看向王悅,手輕輕鬆開了。

    那是一截砍下的青色劍袖,已經被血染成了黑色。

    王悅一見著那樣式就愣住了,東晉世家大族大都有豢養劍士與死士的傳統,借此來吸收流民勢力,當年在先帝時期還因此爆發過一場政令之爭,青色劍袖,這樣式他不可謂不熟悉。

    陳郡謝氏的侍衛。

    王悅拿著那劍袖,抬頭看向司馬衝,眼中有詫異一閃而過,“你不會在說陳郡謝家人吧?”

    無冤無仇的,謝家有人要你的命?這才是真正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塊去的兩撥人!

    司馬衝看著他,他的神色一直都很淡漠,若不是他的眼睛還在轉,王悅幾乎覺得他已經斷氣了。他望著王悅許久,終於低聲道:“你陪我死吧。”

    王悅以為他聽錯了,“什麽?”

    司馬衝伸手輕輕抓住了王悅的手,低聲將那句話又緩又沉地說一遍。

    “我活不了了,你陪我死吧。”

    少年的聲線有些細,虛弱中帶著些不易察覺的陰冷。他望著王悅,“我不想一個人死。”

    王悅望著他,竟是有些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實在是司馬衝這副樣子太淒慘,說著威脅的話也根本讓人沒法覺得害怕,王悅反倒還覺得他有些可憐,問道:“說什麽呢?”

    大夫的刀輕輕旋了圈,血肉被削下來,司馬衝終於輕輕抖了下,他垂下頭去,半晌又抬頭看向王悅,他的眼神有些渙散,“我聽說,人死了要走一條很黑的路,還要過一條河,我害怕。”

    王悅一瞬間有些說不出話,他看著少年那雙眼睛,終究是沒能甩開司馬衝抓著他的手,他低聲道:“聽誰講的?人死了就沒了,什麽路什麽河,你當你聽書呢?那我還說人死了能見著仙子你信嗎?”

    司馬衝被王悅嗆得一怔,頓時瑟縮了起來,忽然他抑製不住的低咳起來。

    大夫立刻道:“快壓住他!別讓他動!”

    王悅下意識伸手一把將司馬衝按住了,他環住了司馬衝的肩,低聲喝道:“別動!”

    司馬衝被嗬斥得嚇了一跳,不敢動了,他靠在了王悅的懷中,看著王悅抓著自己的那隻手,似乎有些微微愣住了。

    那大夫滿頭大汗給司馬衝處理了兩個多時辰的傷口,又給司馬衝抓了藥,王悅身旁隻帶了兩個侍衛,他命人出去煎藥,自己在司馬衝麵前坐下了,他手裏攥著那截青色劍袖,看了司馬衝大半天,終於問道:“你說陳郡謝家人要殺你?你跟他們有仇?”

    司馬衝沒說話,他盯著王悅許久,終於低聲怯懦道:“人死了,真的能見著仙子嗎?”

    王悅:“……”

    王悅在這兒問了大半天,什麽都沒問出來,司馬衝一會兒咳血一會兒又答非所問,他瞧他咳得實在難受,沒再問下去,正好侍從進來送藥,王悅瞧司馬衝連坐起來喝藥的力氣都沒有,終於上前將人抱起來給他喂了勺止咳的藥。

    王悅出了院子,那賣棗子的小啞女蹲在院子門口,王悅瞧見了那大夫,低聲問道:“他身體怎麽樣?”

    那大夫認識王悅,建康城誰不知道這是琅玡王家世子,他望了眼王悅,搖了下頭。

    王悅一見那大夫的神色,雖早在預料之中,聞聲也是微微頓了下,他問道:“能活多久?”

    “長則半年,短則月餘。”

    王悅算了下日子,對上了,他低聲問道:“他這病真的沒法治了,是吧?”

    “且不說外傷,單從氣血上看,藥石無用。”大夫又瞧了眼王悅,“世子,藥石無非是調理,人若是自己都不想活了,多好的神醫也不可回春。”

    王悅聞聲一頓,看了眼那大夫,半晌道:“行!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酬金我會派人送去給你。”

    那大夫忙謝過了王悅,又回過身囑咐了兩句那侍衛藥該如何煎,這才背了藥匣子往外走。

    王悅回身往屋子裏走,一進去瞧見司馬衝蜷縮在床頭已經睡著了,巴掌大的臉上沒有一絲血氣,活跟個死人沒有差別。

    王悅看了他一陣子,總覺得此事有異,不問出什麽點東西他心裏頭實在不舒服,他索性抓著那半截劍袖在那屋子裏頭坐下了,等著司馬衝睡醒他再問問。

    思來想去,王悅也不覺得謝家人會派人殺司馬衝,可這截袖子又確實是謝家侍衛的。王悅思索了半天謝家各位長輩子弟乃至於旁支,完全沒思路。想起司馬衝上回派人給他寫信說要給人伸冤,王悅想,他究竟要給誰伸冤?

    一時思緒驟亂,王悅坐在窗邊皺眉沉思。

    王悅哪裏想得到他這麽一坐就是一夜,天亮時,他刷得一下睜開眼,瞧見司馬衝蹲在他麵前望著他。王悅忽然意識過來,自己昨晚竟是睡過去了,他望著司馬衝半晌,臉上保持了鎮定,他抬手拂了下袖子,問道:“還不起來?”

    司馬衝依舊蹲在地上,他聞聲頓了很久,終於低聲道:“我餓了。”

    王悅聞聲一愣,看司馬衝的眼神都不對勁了,這感情把他當爹了是吧?張口還要吃的?王悅正欲說話,他瞧見司馬衝低下頭去,慢騰騰地吐了一大口腥黑的血出來,他低低咳嗽了兩聲。

    王悅直接看愣了。

    司馬衝抹了把嘴角的血,半晌又道:“天為什麽還不亮啊?我害怕。”

    王悅刷一下扭頭看向窗外,朗朗乾坤高懸,他忽然伸出手去在司馬衝麵前擺了下,卻發現司馬衝的眼睛動都不動,王悅怔了下,卻又聽見少年藩王低聲怯懦道:“我餓了,等到天亮了,就能吃東西了嗎?”

    王悅望著司馬衝不知道說些什麽好,竟然瞎了?他伸手將人從地上扶起來,“你先起來。”

    司馬衝卻反手抓著了王悅的胳膊不肯鬆手,他道:“你是不是要走?”他忽然小聲哭了出來,“你別走,我害怕。”

    王悅看著司馬衝,這下子連愣都沒敢愣,瞧了大半天,忙抓起袖子給他把眼淚抹了把,“等會!別哭!你別哭!司馬衝?”

    “我害怕。”司馬衝緊緊抓著了王悅的手,邊哭邊問道:“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害怕,你別走。”

    王悅心道這還能幹什麽,趕緊去把大夫喊回來瞧瞧!

    司馬衝忽然撲上去抱著王悅不鬆手,王悅連起身都起不來,王悅自己都愣住了,這司馬衝瞧著年紀小,這力氣還挺大?他竟然掙不開?

    外頭有侍衛聽見哭聲衝進來,一瞧見屋子裏的場景就愣了,被勒得快喘不上氣的王悅一把將司馬衝推開了,他對著那侍衛說:“去,喊大夫!馬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人死了真的能見著仙子嗎?

    不能。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