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字數:5477 加入書籤
確切地說,給柯祺的信並不是謝大哥親自寫的, 而是由他口述, 再由旁人寫下來的。信裏隻有寥寥數語, 先說了讓柯祺莫要擔心他, 再說了他保證自己會平安歸來。但這不是大哥寄信來的重點。大哥的重點非常明確,他特意給柯祺傳了信,隻是想要強調一點——柯祺和謝瑾華絕對不能離開京城。
謝純英身受重傷,慶陽侯府既然知道了這個消息,肯定要派人過去照顧他,那他為什麽不準柯祺離開京城?也許是因為他覺得柯祺更適合在京城中坐鎮。這個理由其實很靠譜。但謝純英又特意強調了謝瑾華同樣不可以離開,於是柯祺心裏立刻起了一個念頭, 大哥真正要限製的人其實是謝瑾華吧?
早在兩年前,柯祺就開始懷疑謝瑾華的身世了。
柯祺可以肯定的是,謝瑾華絕對不是那位江鈺姨娘生的孩子。至於謝瑾華的生母究竟是誰,他的生父到底是不是謝侯爺,柯祺就不太清楚了。他一直在暗中觀察, 卻再也沒能發現什麽有用的線索。
此時,大哥的這封來信卻讓柯祺有了一個非常大膽的假設。
柯祺和謝瑾華都是朝廷命官, 身為京官,他們不能擅自離京。說得難聽點, 別說謝純英僅僅是受傷了,就是謝純英死在任上,柯祺和謝瑾華想要離京去大哥那裏,都不一定能找到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 謝純英還特意命人送了信來,信裏強調了不讓柯祺和謝瑾華離京,可見他格外重視這一件事。
那麽,大哥為何要如此重視這件事?很可能是因為,大哥覺得讓謝瑾華離開京城是件危險的事。
危險又源於什麽?隻可能是青蓮教。
柯祺有理由相信,大哥是不希望謝瑾華和青蓮教對上!
青蓮教是前朝的謀逆勢力,謝純英不願意讓謝瑾華踏入青蓮教的勢力範圍,難道說謝瑾華其實和青蓮教有一點點關聯?難道謝瑾華身上真流著前朝皇室的血?所以,大哥才覺得萬般小心都不為過?
柯祺隻覺得一陣寒涼自腳底而生。
其實柯祺以前多多少少懷疑過謝瑾華和前朝皇室有關係,但那時的他不敢往深了想,就硬是存著僥幸的心理把這種懷疑壓下去了。而現在,大哥的這一封簡短的來信卻讓柯祺沒法繼續自欺欺人了。
也許我該私下組建一支船隊,以便日後出了意外時能帶著謝瑾華亡命天涯。
柯祺如此想著。然而考慮到實際情況,他這種想法也隻是一種異想天開而已。
柯祺在心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到了晚上,謝府中所有的主子都知道謝大哥遇襲受傷了。
謝侯爺把餘下的幾個兒子聚到一處。侯爺收到的信其實是謝純英的心腹親筆所寫,那心腹大致說了一下謝純英那邊的情況。整件事確實是青蓮教出的手,謝純英避開了刀劍,卻不小心跌入河裏,那正好是河流的拐彎處,急而回旋的水流把謝純英衝出了幾百米。謝純英受了些內傷,並且高燒不退。
“你們都振作些。幸虧有鎮國大將軍府送來的侍衛,老大這次才能撿回一條命。老三,你明天馬上陪著你媳婦回趟娘家,代表我們全家好好謝謝老將軍。”謝侯爺一句廢話都沒有,直接給幾個兒子派了任務,“老二,我已經讓你媳婦收拾出了有用的藥材,你馬上出發去老大那裏。我把老大交給你了。”
吩咐完謝二、謝三,謝侯爺看向了謝瑾華。
謝瑾華的眼睛還紅著,可見剛剛哭過。其實,謝二、謝三都哭過。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亦父亦兄的大哥遭此大難,如果這還不能叫人覺得傷心焦急,他們豈不是太沒有良心了?
隻是,真哭出來也是不行的,那樣不吉利。眼眶雖不由自主地紅了,但還得努力把眼淚憋回去。
謝侯爺眼神複雜地看了謝瑾華一眼,說:“小四……你若有心,就去祠堂裏拜拜祖宗牌位吧,這也是給老大誦經祈福。祖宗們會保佑他的。柯祺,你看著小四一點,別讓他跪太久,量力而行就好了。”
謝瑾華二話不說就去祠堂裏跪著了。
祠堂的房梁建得很高,於是整個祠堂自然而然就營造出了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因為慶陽侯府傳承已久,牌位擺得密密麻麻。穿堂風呼嘯而過,帶著某種莊嚴肅穆。謝瑾華先給祖宗們上了香,然後就在跪在蒲團上,先向眾位祖先默誦禱文,再輪番念著佛家的消災延壽經和道家的太乙精光神咒等。
此時的人原本就信鬼神天命,謝瑾華雖不是什麽虔誠的信徒,對鬼神之事也一直心存敬畏。如今大哥受傷了,他卻什麽事情都做不了,唯有給大哥祈福,盼大哥平安,所以他的態度非常虔誠恭敬。
柯祺在一旁陪著謝瑾華。
祖宗牌位靜默在那裏,好似無悲也無喜。等謝瑾華的體力實在撐不住時,他的膝蓋都跪腫了。然而他好像察覺不到痛一樣。因為,他無比期望著一點,他這裏多跪一會兒,大哥那裏就多一份平安。
謝二連夜離開了京城。等謝瑾華離開祠堂時,謝二都已經坐船南下了。
柯祺扶著謝瑾華走回維楨閣。在他們離開後沒多久,謝侯爺進了祠堂。明明暗暗的燭火中,侯爺給眾位祖宗上了香,也給自己的原配嫡妻上了香。他沉默良久,大概是因為想說的話都存在心裏了。
“大哥一定會沒事的。”謝瑾華說。
柯祺拿著熱騰騰的帕子,幫謝瑾華敷著膝蓋,說:“侯爺都說了,大哥是高熱不退,才叫人覺得危險。信送得再快,也要在路上耽誤幾日,說不定大哥早已經退燒了。憑著大哥的心性,一旦他退燒,肯定又會寄信過來,絕不會任由我們繼續擔心下去。你放心,也許大哥報平安的信都已經在路上了。”
古代的信息傳遞就是如此不方便,要是有電話就好了。
“我想去照顧大哥。”謝瑾華又說。
柯祺不動聲色地勸道:“若是可以,我也想去照顧大哥,不親眼見見大哥,我心裏總是不放心。隻是,今日皇上派人帶著禦醫去大哥那裏時,我提出要跟著去。皇上卻沒有應允。平時覺得入朝為官是件能光宗耀祖的事,到了這種時候,就覺得還是不當官好,不當官起碼自由,不用這麽坐著幹著急。”
官員擅自離京,那是大罪!
謝瑾華的眼瞼垂了下來,說:“以前我生病時,大哥總會坐在床邊陪著我。那會兒我還很小,但我記得很清楚。”他這語氣中充滿了懷念,也充滿了對自己現在除了祈福就什麽都不能為大哥做的無奈。
“大哥一定會沒事的。”柯祺說。
這一夜,誰都睡得不安穩。柯祺睜著眼睛在黑暗中想事情,既擔憂謝純英的身體,又擔心謝瑾華的身世問題。他放緩呼吸,偽裝得好像已經睡著了一樣,這是為了不讓謝瑾華擔心,也是不想幹擾謝瑾華的睡眠。但其實,柯祺的身體雖然疲憊,卻怎麽都睡不著,心口疼得就好像有把大火在燒一樣。
柯祺想了又想,決定爬起來去寫折子。他一動,謝瑾華也動了。
原來謝瑾華也沒有睡著,但為了不叫柯祺擔心,於是他也裝著睡著了。
“你做什麽去?”謝瑾華問。
“去寫折子。我早先就有過一個想法,原本一直猶豫著要不要拿出來。”柯祺小聲地解釋著,“現在大哥受傷了,倒是一個好時機。我剛剛在心裏打好了腹稿,抓緊時間默寫出來,明天直接呈給皇上。”
總要有個人能在皇上麵前說得上話的,以前是謝純英,現在則是柯祺。
若柯祺的折子能為開瑞帝看重,那又會是一份大功勞。官場中奉行中庸之道。其實柯祺很清楚,在他這個年紀,他不該這麽高調,更應該低調經營幾年。但既然選擇了高調,那就一直高調下去吧。
謝瑾華沒有問折子的具體內容,半坐了起來,道:“我幫你研墨。”
柯祺搖了搖頭,幫謝瑾華重新把被子蓋好,說:“你睡吧。別忘了,你明天還要繼續為大哥祈福。要是你體力支撐不住忽然倒下了,祈福一事該怎麽辦?就算是為了大哥吧,你必須強迫自己睡了。”
謝瑾華如今最看重祈福一事,聽柯祺這麽說,自然是恨不得拿塊石頭把自己拍暈過去。
暈過去和睡過去,其實也差不多。
柯祺披了件衣服去書房。夫夫倆早已經習慣睡覺時身邊不留人伺候,但謝瑾華到底是侯門子,身邊不留人也就算了,外間不可能不留人。厲桑見柯祺起來了,動作利索地點了燈,又給柯祺熱了茶。
柯祺卻一口都沒顧上喝。他忙著把自己心裏的想法寫到紙上。
厲桑不會知道,其實柯祺背負著很大的心理壓力。一個個不夠成熟的念頭寫在紙上,又一條條劃掉,然後重新換上更成熟的方案。柯祺的腦子高速地運轉著,他的思維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麽清晰。
壓力即是動力啊!
等到天邊綻開一線天光,柯祺的折子也寫好了。墨跡幹了後,柯祺合上折子,用手摩挲著折子絲綢質地的封皮。因心中有事而一夜未眠,他眼下青灰,整個人瞧上去分外疲憊,但他的眼神卻很亮。
在這一刻,柯祺心裏的想法和謝純英心裏的想法是一樣的。
針對謝瑾華的身世疑點,要麽就把他嚴嚴實實地藏起來,那麽就為他擋掉所有的風刀霜劍。
藏已經是藏不住的了。柯祺希望謝瑾華什麽都不知道,他希望謝瑾華這一生能有三五知己,能有為之努力的事業,能被他人所愛也有他愛的人。謝純英為之努力的事,現在已經被柯祺主動接手了。
柯祺一直是個有野心的人。野心勃勃聽上去不像是一個好詞語。有人野心勃勃,他們對權勢的渴望高於一切,高於親人,高於愛情,高於友情。但柯祺的這份野心中卻始終帶著對家人的愛護之心。
這其實並不矛盾。
柯祺希望自己能創造出一個無形的結界。結界以內,隻有春暖,隻有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