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臣妾好看還是書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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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嬪自幼身子不好。
入宮頭五年,斷斷續續地病了一大半的時辰。
一來,珍嬪這樣的身子侍寢都成問題,二來,她入宮時年紀對男女之事向來也不怎麽放在心上。老太後起先便是不甚在意,這樣的身子骨在子嗣上一時半會兒是無甚可望的。如此,她對珍嬪的確也能包容。
到底她保的是自己的位置,隻要皇後之位一日還在,珍嬪又一日沒有子嗣,瑾嬪便更沒指望了。
另一方麵,她那時很喜歡珍嬪,隻覺得這孩子天真可愛,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自己。便可這勁兒地疼她,甚至將自己的親侄女都擱在一旁了。
如此這般,沒有隱憂,後宮裏頭便是難得的安靜祥和。
老太後還很是關懷地叫人去給珍嬪日日送自己小廚房燉的上好血燕,著意命太醫院內務府都警醒著,說珍嬪要什麽隻管給,千萬別拘著她。
珍嬪得了這樣大的恩賞,簡直驚動了後宮的半邊天。內務府總管一日三次的上門送恩賞,銀子流水一般地花出去,都換了些名貴藥材往景仁宮送去,將庫房堆了個滿滿當當。
瑾嬪瞧在眼裏,有一日往景仁宮去探病的時候著意提點了珍嬪:“老佛爺這樣顧惜你,你卻不能沒了規矩。正因你現在尚在病中,才越發應該去謝恩,這樣才能叫老佛爺體諒你懂規矩的好處。”
見珍嬪懵懂,瑾嬪搖頭歎氣,一麵給她掖了掖被角,一麵道:“你聽我的就是了,不必非要弄明白。”
珍嬪便依著瑾嬪的話做了,她心裏頭知道姐姐是不會害自己的。
果真,珍嬪拖著弱柳扶風似的身子搖搖晃晃地給老太後磕了頭,親自謝了恩。老太後便覺得這孩子懂事乖巧,很是憐惜,特意免了她病愈前所有的晨昏定省。
珍嬪這回反倒機靈起來,存了心要給皇後添堵,便很猶豫道:“怕是皇後娘娘那兒不合規矩。”
老太後笑:“平日裏說你這丫頭機靈大膽,現下反倒畏手畏腳起來。皇後那兒你就說是哀家說的,皇後也不能罰你。”
珍嬪得了老太後懿旨,心裏知道皇後平日裏不喜歡她,隻是如今有合理的緣由再不必見皇後的冷麵,她心裏頭還是舒了一口氣。
皇帝偏生像是魔怔了似的,一天批折子上朝的統共四五個時辰,餘下的時候便一頭紮進景仁宮裏頭。
珍嬪身子弱,躺在榻上的時辰多。皇帝便叫身邊貼身的太監盯著煎藥旁人他總說是不放心,再端了藥碗坐在榻邊,吹涼了,一勺一勺地喂進珍嬪口中。
可憐堂堂大清皇帝,到頭來竟幹起了伺候人的活計。
珍嬪小孩心性,怕苦,有時候趁著皇帝不察覺,便偷偷將藥吐到絹帕上,等一盞藥喂完了,那絹帕早被藥水泡的濕透了,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藥汁。
皇帝一轉臉,那濕帕子便已經舉到眼前,帕子後頭那張嬌俏的小臉已經笑開了花。
皇帝哪生的起她的氣?不過無奈歎氣,伸手擰了她的臉,直捏得她齜牙咧嘴才算。
後來有一日,珍嬪突發奇想對皇帝說:“萬歲爺可知道臣妾為何總是不施粉黛麽?”
皇帝也納悶兒,清宮裏頭有規矩,宮女是不能上妝的,一來怕是幹活兒不方便,二來是怕這群八旗出來的宮女個個兒存了狐媚惑主一朝飛上枝頭的心思,那便不成體統了。
可饒是如此,位份高些的宮女總還是偷著描眉,或者塗些薄薄的唇脂。
但細細想來,珍嬪的的確確是除了大婚那日逼不得已外,往後都是素麵朝天,清湯寡水的模樣。
皇帝知道她刻意要自己問,便起了故意逗她的心思:“你不必告訴朕,朕不願知道。”他雖這麽說,但知道珍嬪心性純,心裏有什麽必定藏不住,她總歸是自己要說的。
珍嬪被這樣一噎,委實是猝不及防,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氣鼓鼓地別過臉去:“那臣妾就不說了,臣妾還不願告訴萬歲爺呢。”
皇帝存心要逗逗她,見她賭氣,便越發來了興致,淡淡地道:“那也好。”然後自顧自地在案前看起書來,將珍嬪整個兒撂在一旁。
珍嬪等了小半盞茶的功夫,還是噘嘴賭著氣,見皇帝照舊不鹹不淡地翻著書,便“哼”了一聲。
皇帝聽見了,卻故意不理,反倒又將書翻了一頁。
珍嬪咳了兩聲。
皇帝還是優哉遊哉。
珍嬪終於忍不住,想了半晌,氣勢十足地開口:“臣妾知道萬歲爺想知道,臣妾便告訴萬歲爺罷。”
皇帝“噗嗤”笑出了聲:“洗耳恭聽。”
珍嬪眨了眨她那雙圓圓的杏眼:“因為萬歲爺總捏臣妾的臉,臣妾想著,萬歲爺這樣愛幹淨的人,若是捏了一手脂粉上去,怕是要嫌棄臣妾了。”
皇帝瞠目結舌,這又算是個什麽理由?
珍嬪似乎是為了肯定自己的話,又很鄭重地點了頭:“正是如此。”
她想了想,湊到案前,很委屈地皺了皺鼻子:“臣妾還有一事問萬歲爺。”
皇帝微微頷首,狹長的鳳眼含了幾分笑意:“你問。”
珍嬪扁了扁嘴,大眼睛盯著他:“是臣妾好看,還是書好看?”
皇帝知道她是在氣自己方才撂開她看書的事兒,略略遲疑了一下,似乎是很為難地瞧著珍嬪。
珍嬪目光灼灼,帶著十四五歲小女兒才有的熱切,像是禦花園裏盛開的牡丹,明豔動人。
皇帝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地道:“書。”
珍嬪“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他們那時年幼,不懂得過猶不及的道理。所謂過猶不及,和物極必反某些時候便是有異曲同工的地方。當他們親密到如膠似漆的地步的時候,注定會碎開一道縫。
那是一個陰雨綿延的午後。
在珍嬪的印象裏,萬歲爺同她縱然十分的親昵,可卻也未曾聊過自己的童年。她約莫隻知道皇後自幼入宮伴駕兩人是見過的,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了。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便是這樣的意境了。
皇帝在榻上歪著,閉目養神。珍嬪便在他身邊的案上臨字,一旁擱著一盞冒著熱氣的清茶。
她忽然記起這事兒,便很是酸溜溜地道:“皇後娘娘原是個有福的人。”
皇帝合著眼睛:“何出此言?”
珍嬪擱下筆,故作深沉地歎了口氣:“您瞧,娘娘做了您的妻子,這便是一福。”
皇帝輕笑一聲:“還有二福?”
珍嬪煞有介事:“自然有。皇後娘娘參與了您從前的人生,豈不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
皇帝淡笑:“你想說的哪兒是旁人。”他照舊合著眼睛,不忘調侃她一句:“朕也不知道今兒個禦膳房總管為何監管如此不力?”
珍嬪一愣,便瞧見皇帝臉上戲謔的笑:“這醋壇子都灑了幾缸了,竟還任它這樣晾著。”
萬歲爺!”珍嬪紅了臉,啐了他一口。
皇帝臉上的笑意漸漸地散了,合著的眼皮微微一動,半晌,方輕聲道:“你若是想聽,朕便同你講講,卻也無妨。”
朕的,作為皇帝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