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五話 馬閃青春記 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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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以為她是個花一般的弱女子。一碰就會凋零、消逝。
馬閃騎馬前行,看看路旁。那裏綻放著藍色的小花。
本以為花朵隻能供人賞玩,原來花朵不需要人來賞玩也能堅強綻放。
馬閃一麵呼出白煙,一麵前往農村。身旁有馬車並行,運送一整籠的家鴨。家鴨的蛋孵化後,養到某個程度的大小,就要送往農村。馬閃已經不知重複了這個過程多少次。
「何必非得要馬侍衛去分送什麽家鴨……」
部下們也曾經這樣替馬閃抱不平。月君也說過,有時或許會覺得整件事情都在白費力氣。這些馬閃都知道,他是心甘情願做這些事。
「上頭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你們若是不服,我派你們去辦別的差如何?」
「不、不敢。」
隻要把話講明,部下們就不敢再多說什麽了。隻會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不過,馬閃再遲鈍也能想像別人在背後是怎麽說他的。不外乎就是馬字一族的二少爺、旁係一步登天,或是宦官之子等。父親高順是旁係出身。而且為了侍奉月君,不惜舍棄馬家之名當了將近七年的假宦官。
馬閃也不甘心讓父親被人侮辱。但是馬閃現在懲罰那些人,又能怎麽樣?頂多隻會說他是因為出身於馬字一族才能成為皇族近臣,還仗著權力作威作福。
馬閃已經因為感情用事而失敗過多次。以前有個比他年長的武官跟他待在同個官署。武官說自己受到的待遇不公,指稱長官偏袒馬字一族出身的馬閃。馬閃一時也氣不過,便與對方進行了一場幾近決鬥的比試。
結果,馬閃打斷了對方的右臂與三根肋骨。肋骨沒刺進肺髒,右臂骨頭也斷得漂亮因此並未留下後遺症,但對方就此辭去武官一職。不知是輸給年紀比自己輕、尚在成長發育的馬閃太不甘心,還是從來沒有苦練到骨折的地步。
換成月君的話,縱然隻是練武也不會輕忽懈怠,用一把劍就能巧妙化解馬閃的招式。換成高順的話會說他劍法太天真,毫不留情地打擊他露出破綻之處。馬閃年幼時更是常常在劍術上不敵姊姊。
馬閃隻是力氣大,認為自己的劍術並不算了得,那個自恃勇力的武官卻沒打幾下就倒地了。
以往馬閃隻知道對待女性必須懂得控製力道,直到那時他才知道對待男人也一樣。才明白男人一樣會被他所傷。於是他深記在心,告訴自己不管人家說什麽,都不可輕易動粗。
「不能隨意傷人……這些人都不禁打。」
馬閃一麵念念有詞,一麵從馬車卸下家鴨拿給農民。拿的時候特別小心,以免不慎掐死了家鴨。
「給你們的家鴨都是雌雄一對。我們會高價收購鴨蛋,你們可以試著增加數量。隻是,千萬不可以一轉身就動歪腦筋殺來吃,明白嗎?」
馬閃特別叮囑一聲。所幸有些農民原本已經在飼養家鴨,不須一一指導細節。馬閃告訴他們家鴨會吃蟲子所以可拿害蟲喂它們,飼料不夠的時候再給剩飯或菜渣,除此之外也會吃雜草。
不管如何再三叮嚀,還是無法保證所有人都會聽話。想必也有人就把馬閃當成了送上門的鴨子。
馬閃走遍各個農村,以為家鴨都已分送出去了——
「嗶哇!」
沒想到還剩一隻家鴨雛鳥。
「怎麽又是你啊,舒鳧?」
馬閃一臉傻眼地看著雛鴨。這隻家鴨雛鳥的喙上有個黑點。它不知是搞錯了什麽,把馬閃認成了爹。好像是馬閃與裏樹重逢的那天孵化,碰巧看見了馬閃的臉。
馬閃每回去紅梅館時,它都會跟過來。因此,他就替單單這一隻取了名字叫舒鳧。意思也很直截,就是家鴨的別名。
「舒鳧,你明白吧?你也肩負前往農村,對可恨害蟲施以製裁的使命。所以你不能老是跟著我。目前你必須不斷把自己養壯,以備有朝一日出兵征戰。多吃些雜穀、雜草與蟲子,快快長大吧。」
「嗶!」
雛鳥張開翅膀鳴叫。看起來像是有在聽馬閃說話,但家鴨終究是家鴨。大概再過一陣子就會把馬閃的長相給忘了。
——本來是這麽以為的。
把雛鴨運至農村,再養下一批雛鴨。這個過程已經重複了無數次,但舒鳧總是跟著他一起去,也從來沒留在農村過。它跟著馬閃一起去,又一起回來。馬閃好幾次想把它留在農村,它卻每次都亂咬農民,坐到馬匹頭上,張開翅膀要跟馬閃一起回去。它一次又一次地抗命,還有武官被它咬過。不知不覺間甚至開始有武官稱呼它一隻家鴨為「舒鳧卿」。
舒鳧的羽毛早已由黃轉白。唯獨喙上的黑點沒變。看到陌生人就像狂犬一樣亂咬,到了馬閃麵前又成了忠犬。
這天馬閃又把舒鳧放在肩膀上,離開了農村。他得順道去一趟紅梅館,把舒鳧留在那裏才行。
「……對了。」
馬閃望向西方。太陽將要下山,隻見紅霞滿天。
月君前往西都的日子已經確定了,下次將會是馬閃最後一次去紅梅館。屆時他會率領著一群家鴨,沿路分送給每個農村,就這樣前往西都。
聽說這次的西都遠行將耗上不少時日。短則數月,長則半年以上。
「半年啊。」
馬閃一麵歎氣一麵進入紅梅館大門,下了馬。每當來到紅梅館,心裏總是莫名發慌。廣大田園與家畜放養的模樣分明如詩如畫,心髒卻沒來由地亂跳。
馬閃把馬車交給部下們去打理,自己前往家鴨小屋。步履不可思議地逐漸加快。
裏樹並不是每次都在,但他總忍不住要尋覓她的身影。每次看見她那嬌小柔弱,雙腳卻穩穩踏在地上的身姿,就讓他既感到安心卻又放心不下,陷入一種不可思議的心境。
而在這天,她——
「馬、馬侍衛?」
馬閃的心髒重重地跳了一下。身穿原色衣裳的女子——裏樹正在搬籠子。
坐在馬閃肩膀上的舒鳧輕盈地跳下去,走向家鴨小屋。
「裏樹娘娘。臣來是想向您報告今天的事。」
馬閃按住胸口,命令自己狂跳的心髒鎮定下來。他取出地圖,把今天去過的村子圈起來。這下周遭的農村聚落就全都去過了。
家鴨的孵化不隻紅梅館,其他地方也在進行。馬閃也已經安排其他人發送家鴨,自己離開了也無妨。
「看起來已經沒有地方需要分送了,下一步會怎麽做呢?」
裏樹看了一眼馬閃。
「回娘娘,下次臣將會帶著養大的所有家鴨前往西方。因此,下次將是臣最後一次過來。」
「……咦?」
裏樹眨眨眼睛。
「護衛月君才是臣的本分。由於月君準備前往西都,因此臣也得同行。」
「月君他,又要前去西都了?」
月君將前往西都是公開的事,不過已是出家之身的裏樹不知情也是理所當然。
裏樹想起去年仍為嬪妃的自己,也是在這個時期去了西都。
「現在想起來,臣也是在西都初次見到娘娘。」
馬閃現在一回想起以往對裏樹的觀感,就替自己感到丟臉。
「……那時也是馬侍衛救了我。」
在西都的宴席上,一頭獅子被帶來助興。那獅子卻襲擊了裏樹。
一個惹人憐愛的女子,嚇得躲在桌子底下。別人都在背後說她是不貞的惡婦。馬閃所看到的,卻隻是個紅顏薄命的弱女子。
他擔心裏樹今後無法堅強求活。她母親已逝,又被父親逼著成了參政的工具。而她的父親,也在裏樹出家的同時遭到貶官。
不曉得她要不要緊?
自從裏樹出家,馬閃一直在掛念這件事。
在紅梅館重逢後,這份心意變得更是急切。
「……嗎?」
馬閃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嚇了一跳。
「咦?」
「您願意……和臣一起離開紅梅館嗎?」
我到底在說什麽?話是馬閃自己說的,腦子卻亂成一團。他漲紅著臉,別開眼睛不敢看裏樹。
裏樹也低著頭,臉頰泛紅。
也許自己不該亂說話。真希望時刻能倒轉回去一點。馬閃呼吸變得急促。
「沒、沒有!沒什麽。」
「沒什麽?」
裏樹看著馬閃,像在察言觀色。她臉頰上的紅霞迅速消退。
「那、那麽臣告退。臣還有其他地方得去報告!」
馬閃沒看裏樹的臉,就這樣打道回府了。
馬閃一回府,除了躲進自己的房間裏垂頭喪氣之外別無他法。
「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馬閃趴在桌上抱著頭,時不時地亂抓頭發,發出低吼。就在這時,房門被人用力推開了。
「你這是在幹嘛?」
「姊姊!」
是馬閃的姊姊麻美。麻美已經嫁作人婦,但與馬家嫡係同住。麻美的丈夫也就是馬閃的姊夫是馬家血親,馬閃的父親與姊夫皆為皇上身邊的侍衛。假如馬閃被認為不配成為馬家家主,想必就是由姊夫來繼承家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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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講,馬閃倒還希望如此,這樣自己就能專心護衛月君了,但不能把這種想法表現出來。
目前的家主是馬閃的幹爺爺,不過實際事務幾乎全由馬閃之母桃美管理。說來複雜,馬家嫡係原先的繼承人以前遭到廢嫡,旁係的父親高順成了養子。桃美是那被廢嫡的繼承人的前未婚妻,由於早就實際參與馬家事務,於是就順理成章地與父親成婚。這也就是母親比父親大了六歲的原因。
而受到桃美親自薰陶的姊姊,今後想必會承襲桃美在馬家的地位。
馬字一族是皇族侍衛,因此早已作好男子無論何時亡故都有人接替的準備。馬閃若是殉職,自會有人接替他的位子。
馬閃原是月君的侍衛,很少回到主宅。但最近他身負另一任務,變得較常與麻美見麵,這弄得他有些尷尬。
「有何貴幹?」
「姊姊好心來探望你這做弟弟的,你這什麽態度?」
看來麻美與馬閃在「好心」二字的理解上有著相當大的差異。
「話又說回來,你身上怎麽好像有股臭味?」
麻美裝模作樣地捏鼻。雖然馬閃渾身汗臭味或是什麽的已經被她講了好幾年,但最近他還真有點頭緒。
「或許是家鴨。」
整天跟家禽待在一塊兒,難免會沾上臭味。
「家鴨?噢,就是那個什麽蝗災對策吧。真的派得上用場嗎?」
「姊姊,我們這邊正在多方摸索,還請您別潑冷水。」
「哎呀,是我失禮了。」
麻美也不顯得特別歉疚,開始在馬閃的房間裏東看看西看看。
「姊姊,您若是沒事就快點出去吧。」
「哎喲,你什麽時候講話變得這麽沒大沒小了?」
可能是根本無意理會馬閃,麻美在床邊坐下。馬閃有時會在房間裏做鍛煉,因此隻放了幾件最低限度的家具。
「怎麽不多添點東西?」
「不了,隻會礙事,我不喜歡。」
「哦——可是呀,會住這種房間的男人感覺就是沒桃花運。」
姊姊的言談,總是像一把鋒利的刀刃。
「……有沒有桃花運應該跟房間無關吧?」
馬閃歪扭著臉回話。
「當然有關了。再說你這個年紀也該討媳婦了,就沒有看上哪個對象嗎?」
「姊、姊姊!沒頭沒腦的說什麽啊!」
馬閃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時激動,把椅子都撞翻了。
「目前家裏商議的結果,是打算讓你繼承家主之位,爺爺還提起要給你討個媳婦好先弄個名分。爺爺是說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撒手人寰,希望你早點讓他抱孫兒。」
「什、什麽孫兒,這……」
「嗯,大家都沒對你抱多大期待。所以才會強求馬良跟雀姊努力生產不是?我們是希望他們能再生至少三個,但可能有點勉強。不過,你要是吃定了家人會努力就當個光棍,傳出去有失體麵。名分上還是需要個媳婦,否則就會被人家給看扁。爺爺是這麽說的。」
「您的意思我明白……」
聽得馬閃頭都痛了。
「姊姊也是希望我早日成親吧?」
「我才沒那個意思呢。」
「咦?」
那麻美究竟想說什麽?馬閃偏頭不解。
「我認為你是像我,沒辦法像父親大人、母親大人或馬良那樣甘於接受人家替自己挑的對象。所以我是在告訴你,在爺爺幫你選好媳婦之前,你要是有喜歡的姑娘就快點把話說明白。」
「什、什麽喜歡的人!」
「啊——果然被我說中了。我就知道是這樣。」
麻美咧嘴露出討厭的笑臉。
「姊、姊姊這話是,什、什麽意思?」
「好好好,不要緊,你不用再裝了,都寫在臉上啦。」
馬閃忍不住用雙手摸摸臉頰。不知是不是多心了,總覺得臉很燙。
麻美直接身子一倒躺到床上。
「我今天可不是來尋你開心的喲。」
「……」
麻美躺在床上眯起眼睛。
「母親大人、父親大人還有馬良都沒有自己挑選對象。因為就算是策略婚姻,照他們的性情也都有辦法自己處理妥當。但我不同,我絕對不要嫁給父母或親戚挑選的對象。所以我不等人家替我挑,就自己先挑了!」
馬閃想起麻美的丈夫。姊夫比麻美大了十二歲。還記得麻美八歲時,就指名道姓地說要他做夫君。旁人聽了都在笑,但八年後,麻美就實現了自己對眾人說過的話。
每當遇見姊夫,馬閃心裏總是感到過意不去。
麻美筆直豎起了食指。
「你跟我一樣,都不是會同意策略婚姻的性子。」
「我、我沒有……」
「就算同意了也隻限表麵上。你不可能像母親大人或父親大人那樣排除萬難琴瑟和鳴,也沒辦法像馬良與雀姊那樣互相諒解。就算馬閃你不在乎,我這弟媳也絕對不會幸福的。」
「這……」
馬閃無法一口否定。家人為自己挑選的妻子,應該會是個好姑娘。馬閃也應該有辦法去關愛這個願意嫁給自己的女子。
隻是,一個彷佛路旁花朵的倩影卻浮現腦海。
「看,你現在是不是又在思念某人了?」
「我、我才沒有!」
馬閃滿臉通紅,矢口否認。麻美笑得不懷好意。
「是不是都無所謂,但有句話我得跟你說清楚。你若是已有了心上人,一定要把你的心意告訴對方。就算會被拒絕也好得個痛快,否則照馬閃你的性情,搞不好會一輩子忘不掉吧。」
馬閃陷入沉默。他無法否認。
「就算是個除了力大如牛之外一無是處,隻會橫衝直撞的傻子也還是我弟弟。該做出決定時就給我拿出魄力來。」
「你對馬良哥哥就沒說過這些話……」
「別看馬良那樣,他也有他的決心。」
馬閃弄不懂她這話的意思。
麻美暢所欲言之後似乎就滿意了,從床上坐起來。
「好了,我要走了。」
「……」
馬閃心裏有話卻不知該怎麽開口,看著麻美走出房間的背影。
「啊,還有件事要問你。」
「姊姊請說。」
「……你看上的不是有夫之婦吧?」
馬閃別開目光,當場僵住。
「已經……不是有夫之婦了!」
「嗄?」
麻美假惺惺的追問讓馬閃一肚子火。
家鴨們呱呱叫著包圍馬閃。帶頭的是喙上有黑點的舒鳧。比起其他家鴨,隻有舒鳧整整大了一圈。因為其他家鴨都陸續被派往農村,隻有舒鳧留下來。
馬閃穿著一身新衣。既然都會弄髒,或許應該穿著穿慣了的衣服,但他還是換了一套新衣借此調適心態。
舒鳧一麵擺動著尾羽,一麵為馬閃帶路。它知道馬閃要去哪裏。
孵蛋小屋直冒水蒸氣。一如平常,屋子裏用溫泉與爐火取暖。這是馬閃的要求,使得家鴨的孵化數量增加了好幾倍。
看到有人從小屋走出來,馬閃渾身緊繃。當下他以為是裏樹,結果不是。是一位與裏樹輪流顧孵蛋小屋的道姑。道姑是個中年女子,也和馬閃見過幾次麵。
「馬侍衛,這兒都準備好了。」
道姑備好了籠子。家鴨們在籠子裏叫個不停。
「聽說馬侍衛今天是最後一次過來。請您好生照顧這些孩子。」
道姑深深低頭致意。有的道士隻顧做學問,也有的道士將家鴨們當成自己的孩子。這位道姑連對家禽都如此嗬護有加,相信她也不會虧待裏樹。
然而盡管對道姑過意不去,馬閃腦中隻有失望兩個大字。
馬閃已經告訴過裏樹,這次是他最後一次過來。但是,馬閃沒說自己何時會過來。而裏樹也沒有義務配合馬閃的行程。
馬閃握緊拳頭。他一麵對自己的笨拙感到絕望,一麵把籠子擺上運貨馬車。舒鳧也許是看膩了,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車夫也來幫忙,三人合力搬運鴨籠。
「真不好意思,偏偏是我輪班。」
「道、道姑此話何意?」
被道姑這麽說,馬閃慌張起來。
「嗬嗬,你比較想見到像裏樹那樣的年輕姑娘而不是我這種老姑娘吧?雖然她嘴巴有點笨,不太聊得起來就是。」
「不、不會!」
「你講話也跟裏樹滿像的呢。」
道姑笑得開懷。她笑起來不失高雅,可感覺到入觀修道之前的良好家世。
「裏樹她真的總是怯生生的,我要是再年輕一點,可能已經被她惹火了呢。」
「咦?」
「就好像看到以前的我一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道姑摸摸籠子裏的家鴨們。
「當然我可沒有欺負她喲。會來到紅梅館的人,不是自己愛來的怪人,就是那些別有隱情且不比一般的人。我遠離紅塵已經二十幾載了,所以無從知道她的來曆,也不想知道。隻是呢,希望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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