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夷陵正一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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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安平去過符離郡正一觀,自然認出頭頂平冠、身著黃帔便是正一觀初入門道士的裝束。
——並非尋常道童,而是受度牒、有十二品至十品道階,通曉修行的正一道士。
這類平冠黃帔道士,持正一戒律,往往授予些符籙,劍、鏡等辟邪驅煞之物,甚至某些法術。
——他在符離正一觀所見演示撒豆成兵的道士,便是這般打扮,隻是年紀稍大些。
那位徐眠老丈,便滿心惦記讓幼子拜入正一門下,若蒙授道階,家中生意也好做,可見正一派深入世俗之深。
至於各郡正一觀主,更是地位尊崇,往往是凡俗眼中的神仙一流;畢竟天師神龍見首不見尾,代其執掌正一觀的高道,便多了幾分光環。
聽到商人不經意閑談,又見幾位正一道士招搖過市,陸安平忽然有些緊張。
畢竟曆山初陽穀上空,喬大叔收服蓮鶴方壺、並將他攝走後,那位天師嫡傳弟子、正一祭酒田彥和並未追來,或許能推測出某些線索。
更關鍵的,小楊嶺破廟兩位妖人,十有是指尹奇與姚化龍。
這兩人看似同歸於盡,可一應法寶卻是為他所取,不知那位何鬆亭觀主到了什麽境界,能否察覺?
“也怪自己走得著急,忘記將兩人屍體掩藏,以至將正一觀招來!”
陸安平暗自頓足,往桌上甩了兩錢銀子,注意那幾位身披輕甲的折衝府兵士幹脆地起身,先他一步下樓。
“這幾名兵士似乎也挺上心?”他麵露輕疑,跟著混入人群。
耳畔一片喧囂,陸安平唯恐被看破,不敢施展丁甲神術,隻是緊跟著人群,時不時瞥向前方。
街上很自然讓出空間,人群不時驚歎幾聲,那四位黃帔道士充耳不聞,腳步穩健,偶爾鳴幾下鑼,嘴唇輕動,似乎在誦念什麽。
“正一道士好大的威嚴!”
陸安平暗歎了聲,才意識到那幾位折衝府兵士也不見蹤影。
過了半晌,陸安平跟著轉過三四道街巷,眼前突然現出一道長長的紅牆,明黃色殿脊露出,幾隻螭吻獸佇立其上,嫋嫋青煙漸漸散於上空。
“這便是夷陵正一觀了!”
陸安平輕吸口氣,腳底不自覺快了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棵蒼勁的銀杏樹,葉片淡黃,灑落在觀前石板上;兩座高大的牌坊掩映其間,簡約而有古意。
再往前,一座三洞觀門洞開著,露出大殿前一尊碩大的香爐,以及各色旗幡。
濃鬱的香火氣息,伴隨著隱約的銅磬聲,正遠遠地傳來。
鳴鑼的四位道士停下腳步,揚手示意下,眾人也跟著停下。
陸安平混在人群中,瞥見觀門上刻著“正一觀”的明黃牌匾,想起尋真觀那塊黑匾;正待感慨,便望見右側紅牆貼著告示,黃澄澄的清江藤紙,上麵畫影圖形,正中鐫著正一令三個真文大字。
他心念一動,忙湊近些,看清告示上那人半身黑袍、麵容滄桑、濃密的蒼發遮住左眼,右眼精光內斂,與喬大叔有七八分像。
告示正文卻是尋常文篆,大意說有妖人喬玄作祟、禍亂社稷,天下共誅之雲雲。
落款則是一方碩大的殷紅印鑒,隱約有靈氣透出,散著重重威嚴。
“總領江南各道派,兼禦前諸宮觀教門事,一品三洞師,正一天師張伯符!”
陸安平心中默念,而後輕舒口氣,看來那位正一祭酒田彥和並未注意自己;同時他又有些不解,像喬大叔這樣出神入化、飛天入地的高人,畫影圖形隻怕沒什麽用處。
“正一是天下第一道派,也是四九道派唯一深入世俗的,這般張榜隻怕是為宣揚世俗聲名;真要捉拿喬大叔,隻怕得天師親自出手!”
“三苗、正一魔教究竟是何來曆,惹得如此多道派關注?”
陸安平正思慮間,忽然聽到一聲響亮鑼聲,黃帔道士放開東門,人群瞬間轟動起來。
今日正是初四,來上香的香客便多,陸安平剛收緊五陰袋,便被烏泱泱的人群裹挾,接連穿過兩座石坊,進入正一觀中。
殿前那座碩大香爐險些被擠翻,隻見一排道童手持黃幡,將眾人向右側引,約莫行了五六十丈,便轉至一處空闊的庭院。
庭院由青磚鋪就,整齊地插著十幾道高大黃幡,上麵繡著青色雲雷紋;一方香案立在正中,八名黃帔道士分列左右,手持拂塵、銅磬等,圍繞著那位頭帶玄巾、身穿黃褐道袍的中年道士。
那道士麵容與餘長青相近,隻是膚色枯黃,正閉著眼,盤腿坐在蒲團上,身後則背著一柄明晃晃的寶劍。
陸安平轉過頭,隻見右側黃幡下是一方三丈許的黑布,緊緊覆蓋在地上,幾名道童不時張望著。
香案左側,則是幾張紅漆木椅,坐著些官宦,還有位身披甲胄的將官,方才酒樓所見的兵士便佇立左右。
“郡中的官吏、折衝府的都尉,這道士八成便是夷陵正一觀主何鬆亭,不知在弄什麽名堂?”
陸安平眉頭微皺,心中暗暗嘀咕。
又一聲銅磬傳來,那位中年道士睜開眼,清清嗓子,人群便瞬間安靜下來。
“貧道何鬆亭,今日開壇祈福前,便是有一樁要事宣布”
何鬆亭聲音如風,清晰飄入每一位香眾耳中,尤其是凝神靜聽的陸安平。
“神鳳三年,各地湧現祥瑞,正應大乾開國五百年,國泰民安!”
何鬆亭從灰色蒲團上起身,聲音中帶著幾分威嚴,接著道“然而有妖人喬玄作祟,禍亂社稷,一品三洞師、天師特頒發正一令緝拿!”
“不僅如此,”何鬆亭目光掠過眾人,似乎早預料到眾人反應,接著道
“長安城也頒發下諭令,嚴查一應冒領度牒的僧道、妖人、淫祀等!”
看來喬大叔引起的動靜不小
陸安平若有所思,甫一回神,便見那位黃褐道袍的正一觀主再度開口。
“自從收到諭令,貧道攜門下各弟子日夜兼勞,在夷陵地界奔波,終於在北門外十五裏的小楊嶺發現妖人動向!”
雖說修行人絕少於鬧市演法,但因正一派深入世俗,市井中仍偶爾可見些符籙法術;聽到何鬆亭所說,聯想起某些妖道作祟的傳聞,人群瞬間騷動起來。
陸安平正待驚疑,旋即瞥見何鬆亭大袖一揮,目光徐徐掃過,周遭漸漸平息;緊接著,香案左側的官吏、都尉紛紛站起身。
何鬆亭捋捋黑須,向左略微致意,而後轉頭道“貧道在小楊嶺中,與那兩位妖人鬥了兩天兩夜,終於憑借正一道法將其斬在劍下!”
背上寶劍應聲而出,空中挽了個劍花,利落地落入何鬆亭手中,身著黃帔的弟子也適時敲幾聲悠長的銅磬。
原來如此!
這何鬆亭便是想將此功勞據為己有,怪不得將夷陵郡中的官吏、乃至折衝府的都尉青睞見證不知他道法修行到了那一境,至少心機極深。
人群發出陣陣喝彩,陸安平輕笑了聲,心中暗暗想到。
何鬆亭當然聽不到少年的腹誹,更不知目睹兩人身亡的少年便在眼前,他隻是滿意地望著眾人,心中暗暗盤算著重返龍虎山的日子。
他資質中上,幼年有幸為正一派某長老帶上龍虎山,做了第十一代天師張伯符的記名弟子;接著苦修二十年,終於至琴心上境,本欲在龍虎山衝廬結丹,卻被外放山南道、擔任夷陵正一觀主。
這是俗世中的美差,地位尊崇,往來都是富商巨賈、達官顯貴,連許多龍虎山弟子也很豔羨;可惜他一心向道,將凡俗名利視作過眼雲煙,一意想回龍虎山祖庭清修,參悟無上大道。
故而他在夷陵十年,絲毫不敢放鬆修行。
無論真文《浩陽二十四符》、雲篆《正一盟威法篆》、乃至正一五符中的五嶽真形符,還是《正一真解》的前幾層道法,都熟練無比。
體內靈液更是渾厚精純,一旦重返龍虎山得長老庇護,有十足的把握衝廬結丹,成就騰雲境真人。
一個月前,名義上的師兄、祭酒田彥和來山南道巡查各宮觀,對夷陵治下、及自己向道之心很是滿意,這讓他看到幾分希望。
正一令與長安城諭令下來,他便積極巡查夷陵地界,竟在小楊嶺見遍地煙瘴,兩名左道身亡,而且是貨真價實的修行人。
“去年的祥瑞沒趕得上,今年擊殺妖人立頭功,重返龍虎山便水到渠成”
腦海中念頭閃過,何鬆亭瞥了眼身前凡俗世人,旋即將那柄明晃晃的寶劍向左一指。
緊接著,悠長的銅磬聲又起,黃帔道士低聲念誦中,香案右側那方碩大的黑布淩空卷起,露出兩具血跡斑斑、死狀慘厲的屍體來。
稍許驚懼後,人群漸漸湊近,指點交談間,開始衝兩位妖人吐些口水。
陸安平混在其中,墊腳望見尹奇、姚化龍屍身多了無數劍痕,不禁啞然失笑。
體內的金蠶蠱隱約跳了幾下,陸安平揣緊五陰袋,望著周遭激憤的眾人,不禁暗歎
“不知姚化龍是否預料,死後被視若草芥的凡俗人這般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