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夷陵正一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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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西沉,寒風將黃幡吹得獵獵作響;透過翻滾的旗幡,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大殿森然,簷角那柄寶劍斜斜地插著。

    夷陵郡主簿、折衝都尉依次上前,所說無非是感謝正一觀為民除害、匡扶正道的說辭,眾人沉浸在何觀主破廟鬥妖人的故事裏,聽得頗不耐煩。

    陸安平也是一樣。

    他在曆山多年,向來少與官府打交道,這與他幼年所受教誨有關。

    ——畢竟已故的伯父陸昭便是讀書而不應舉,且數次謝絕幕僚的邀請。

    更重要的是,幼年那場災荒中,他從關內道流落至曆山,見到屍位素餐的官僚太多,所以沒有幾分好感。

    終於,那位主薄與折衝都尉說完,何鬆亭再次揮揮手,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那柄明晃晃寶劍被他收入鞘中,放在香案左側;而後他伸出右手兩指,淩空輕點,那一排高大的白燭燃起,旋即冒出細細火苗。

    緊接著,他盤膝坐回蒲團,輕輕擺手,身後那八名黃帔弟子停下手中銅磬,魚貫走向右側,圍在那兩具屍體旁。

    幾名道童捧來些木魚、符籙等物事,那八名弟子先是誦了遍淨口咒語,接著沉聲念起《三官經》來。

    圍觀的香眾也低聲附和著,一時間低緩沉重的念經聲仿佛直入雲霄。

    “三元神共護,萬聖眼同明,五災亦無障,永保道心寧”

    陸安平原本聽過《三官經》,用來祈福禳災、超度亡魂所用,俗道之中也有傳承,倒沒多大用處。

    更何況,尹奇神魂早滅於玄陰血煞下,姚化龍神魂也為先天符圖化影消弭於無形。

    他記得丁甲神術關於爐鼎的描述,於是趁此機會,觀察起眼前的正一道士來。

    那幾名道童腳步輕盈,呼吸悠長卻不夠均勻;八名黃帔道士口誦經文,麵相年輕,看著像初入修行之門,想來在鳳初境。

    至於那位身著黃褐道袍的何鬆亭,精光內斂、神完氣足,或許有騰雲駕霧的本事。

    陸安平不禁感慨夷陵正一觀氣象森嚴,比符離郡強了許多,起碼五芽真文不見得能從此流出。

    這還隻是一郡之地,桃花教餘長青身為掌教,也不過是騰雲境修行人;大乾百餘州郡,便不知多少正一弟子,還不算龍虎山祖庭那些潛修的高道。

    陸安平暗自歎服,旋即望見何鬆亭衝那兩位主薄、折衝都尉笑了下,而後轉過身。

    那八名黃帔弟子見狀,身形舞動,又變換陣勢,將手中銅磬敲得更響。

    一名道童手捧木盤走上前,裏麵整齊地碼了一疊黃符紙、一隻粗大的狼毫筆,以及一方盛有殷紅朱砂的白硯。

    “這何鬆亭真是戲份做足,難道要當眾演示符籙不成?”

    陸安平輕搖搖頭,便見何鬆亭大袖一揮,一道符紙散入空中,飄飄忽忽,最終落在香案正中;那名道童似乎極為熟練,弓步半跪,將木盤托過頭頂。

    人群開始喝彩起來,何鬆亭右臂一閃,便將那隻狼毫筆握在手中,蜻蜓點水般點幾下朱砂。

    畫符不知竅,反惹鬼神笑;畫符若知竅,驚得鬼神叫

    陸安平在曆山城辟邪驅鬼時,曾用過正一派辟邪符籙,甚至輾轉得來《五芽真文》,早不知臨摹多少遍,對符籙之道極有興趣。

    紫陽觀陶老道言及符籙,特別是喬大叔談及祖竅那道先天符圖化影時,他便牢牢記得正一有真文寫就的《浩陽二十四符》。

    後來姚化龍介紹道門九藝時,也說正一符籙複雜,單是作符便是眾多手法、材料。

    眼前恰好有位正一觀主演示符籙,怎能不仔細觀摩?

    隻見何鬆亭身軀微弓,頭頂玄巾輕顫動,衣袖翻飛間,將那隻狼毫筆落入符紙。

    “一筆天下動,二筆祖師劍,三筆凶神惡煞去千裏外!”

    何鬆亭嘴角輕動,卻是清晰地喊出聲。

    陸安平凝神去看,連臉皮也不敢輕眨,便見何鬆亭刷刷在符頭輕點三筆,一筆一劃恰到好處。

    接著便龍飛鳳舞,他正待看如何點靈,那位何觀主卻用衣袖將筆毫擋住,須臾便刻畫完成。

    “赫赫陰陽,日出東方,敕收此符,掃盡不祥!”

    待何鬆亭展示符籙,陸安平頓覺熟悉,心中默念;再看符膽橫豎皆二、點化分明,下方勾著叉腳符,正是那道辟邪符。

    “可惜沒看清如何點靈”

    陸安平隱約感覺下筆時有靈氣縈繞,卻被何鬆亭擋住,不禁略微惋惜。

    “日後要勤修符籙之道,畢竟按喬大叔所說,那道先天符圖化影便與此有關;隻可惜祖竅隻識解真文,不授符籙”

    陸安平正胡亂想著,隻見何鬆亭將手一彈,辟邪符旋即如風吹動,呲溜溜掠過幾名黃帔弟子頭頂。

    緊接著,那道辟邪符無風自燃,帶起黃帔道士淩空拋灑的黃符紙,霎時起了七八團火球,將尹奇與姚化龍,連帶那斷成兩截的獨角火蛇點燃。

    香客們很少見何觀主親自出手作符、施法,眼見如此聲勢,不由得交口稱讚;隻是忙壞了周圍幾個道童,不時拋灑香料,以遮掩屍體焚燒的惡臭。

    “這般燒了也好,便不會懷疑到我,起碼何鬆亭不至於戳破自家謊言”

    陸安平暗暗地道,想起自身兩番經曆與火有關——先是喬大叔一把火將尋真觀燒毀,如今何鬆亭使出辟邪符、將尹奇與姚化龍屍體焚燒,不禁有些感慨。

    見兩具妖人屍首焚盡,何鬆亭微微捋須,親自誦念了幾段《三官經》,引得周遭香客再次附和。

    黃帔道士又敲了陣銅磬,兩名道童上前將線香點燃,何鬆亭停止誦念,唱了聲喏,便要開壇祈福。

    陸安平已入修行門徑,對這般開壇祈福的世俗儀軌並不輕信,聽了陣,便跟著零星幾名香眾溜走,還不忘衝道童要了三根線香。

    “徐風波那位幼弟在江陵正一觀,大約也是做這些事吧!”

    陸安平望著眼前這位歲許,略顯稚嫩的道童,輕歎了聲,而後偷偷走開。

    偌大的正一觀此時顯得空曠,先前引路的道童大半不見,應該跑去東側湊熱鬧。

    陸安平隨前方零星香客走著,待望見正中那尊碩大香爐時,遲疑著轉過身,那重簷懸山殿的正一大殿便在前方十餘丈外,傳出一股濃鬱的香燭味。

    見那幾名香客偷偷溜進去,他猶豫了會,也跟著向前。

    “這尊正一祖師像寶相莊嚴,比符離郡正一觀高大許多!”

    陸安平甫一邁入殿門,腳踩堅硬的石地板,便望見一尊三丈許的正一祖師身像,頭頂元始寶冠,法服九色章黼,燦如諸天雲霞。

    他不覺頓足,隻見正一祖師麵容瘦削、下頜蓄三寸黑須,兩眼泛出寒光,令人不敢直視。

    那柄天師劍則握於祖師右手,其上飾有北鬥七星,腰間則懸掛一方龍虎寶印,威風凜凜。

    陸安平恭敬地施了一禮,升起一陣複雜心緒。

    先前在符離郡時,他不過是個不知方外修行的讀書人;如今懂得道法修行、邁入琴心下境,望著這位傳聞白日飛升的正一祖師神像,想到那位八百年前身隕的仙人寧封子,乃至三千年前的廣成子、申玄芝幾人,頓覺悵然而滄桑。

    “不管怎麽說,辟邪符、太乙真雷,也算承您些情誼”

    陸安平暗歎了聲,等身前兩位香客磕完頭,便將那三根香插入香爐,瞥了眼正一祖師那張瘦削堅毅的麵孔,再次恭敬行了一禮。

    嫋嫋青煙中,陸安平轉過身,望見殿西牆黑漆木架呈著絳節、珠幢、五明扇,旁邊則是玉如意、玉斧、鶴扇,還有一柄短劍;東牆也是一般無二。

    饒是天色比正午黯淡,兩側牆壁仍是珠光寶氣,五彩繽紛。

    “這些器物不知是否是些靈器?”

    腦海中這大膽念頭一閃即逝,陸安平隨即打消向前撫摸、看先天符圖化影能否感應的衝動。

    “幹什麽的?”

    一聲輕叱在背後響起。

    他轉過身,隻見方才幾名香客早已消失,一名中等身材、有些肥胖的道士突然出現在殿中,手捧拂塵,正盯著他。

    “先前見大殿無人,便前來進香!”

    陸安平撓撓頭,接著道,“一時見寶相莊嚴,不禁駐足瞻仰”

    那身披黃帔的胖道士上下打量了陣,滿臉狐疑,握緊拂塵,大步向他走來。

    陸安平心中忐忑,麵色仍然不改,淺笑吟吟又帶幾分呆滯,望著漸漸走近的胖道士。

    “常師兄,師傅那祈福儀式還在繼續,正尋你執木魚!”

    又一位黃帔道士從殿門跨入,手中提著木槌,急慌慌地喊到。

    “知道了!”

    那姓常的胖道士應了聲,旋即冷冷道,“沒有知客的道人在,不許擅自入殿進香!”

    “如今這些道童,真是越發鬆弛了”

    胖道士自言自語了聲,轉身隨那人去了。

    陸安平點點頭,跟著走出大殿,聽到東側庭院不時傳來幾聲喝彩,天色卻已近黃昏。

    他疾走了陣,待邁出夷陵正一觀後,才長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