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枒柨林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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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十,嬋兒隨拓跋雅布策馬行至位於大都以東、拓跋家以北,拓跋雅布的個人林場。西桃、小嬈、黃峰、鐵陰駕車馬同行。

    拓跋雅布生性恣意灑脫,十五歲擁有整座林場時,便憑自己的名字,為林場取名“枒柨”。

    山林遼闊,地勢回逆,形似睡牛,背有羌南山,山高以枕,小溪山泉潺潺不斷,林木古樹漫山遍野。

    山腳下平原處,搭建一排木屋,當中四麵方正,為客堂,兩側各接東西廊道,連通居處。木屋周邊,即為天然院落,仰可觀日月星辰,俯亦有牛羊為伴。

    林場常年氣候溫和,八月間仍光照充足,林間可見花卉盛開。置身林場,深呼吸,滿是沁香撲鼻。

    第一次深入草原的西桃、小嬈等人自是興奮異常,而嬋兒亦是為之醉心雀躍,看過日間景致,褪下騎裝沐浴過後,晚間又換上輕便的衣裙,坐在木屋前的階梯上遠觀空中繁星。

    月光如水,透過林梢照在林場之上,留下斑駁的樹影。清涼的夜風吹過草叢,發出沙沙的輕響,別有一番韻律。

    “趕路一天,還不早點休息。”拓跋雅布從對側走來,說話間,在嬋兒身邊坐下來。身上長衣與白天不同,顯然也是沐浴過的樣子。

    “沒有覺得疲倦,反而很精神。”嬋兒看向拓跋雅布,笑了笑說道,“拓跋哥哥生長在這樣開闊的天地間,難怪這般自在瀟灑。”

    “我打算在這裏住半個月,放鬆心神,以備來日力有不逮。你若沒有要緊的事,我不會趕你走。”拓跋雅布看著嬋兒一臉滿足的笑靨,忍不住打趣說道。

    “唔,明天睜開眼,還是一樣的安靜和美。”

    “明早醒了,就來正堂。還有一個驚喜等著你。”

    “誒,有驚喜啊?”

    “定是你喜歡的。”

    “你這是要把我慣壞,回孤都之後,我一定十分懷念這裏呢。”

    “哈哈。我不輕易帶人來,就怕誰賴在這兒不肯走。不過小師妹高興,大可隨時回來。”

    “有這句話,我可以安心入夢了。”

    “回屋睡吧。今晚好眠。”

    “拓跋哥哥好眠。”

    第二日清早,嬋兒依言步入正麵客堂,堂屋中間一名侍從模樣的年輕男子對嬋兒行了一禮,說道:

    “見過嬋兒姑娘。阿萊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姑娘。”

    “你是拓跋哥哥身邊的人。”嬋兒問道。

    “是。”

    “拓跋哥哥人呢?”

    “主人每年來林場,第二天一早都會先行拜祭恩師。姑娘用過早飯之後,主人就回來了。”

    嬋兒點點頭,目光無意中被阿萊身後桌案上擺放的什麽物件吸引住了目光。就見兩側桌案上分別對稱擺放著某樣器物,其上遮蓋絨布,一時不見真容。

    “這是……”

    “主人知道嬋兒姑娘要來林場以後,特意吩咐阿萊回家取了它們來。主人說,這是為姑娘備下的禮物。”阿萊停頓片刻,又道,“嬋兒姑娘可要現在一看究竟?”

    嬋兒聞言,搖了下頭,說道:

    “我先吃飯好了。等拓跋哥哥回來,再一探這驚喜是什麽。”

    “姑娘在客堂用飯,還是回房間?”

    “就在這兒吧。”

    阿萊隨即命人把膳食呈遞進來,又招呼了兩名侍女服侍嬋兒用膳。嬋兒見狀,擺擺手說道:

    “不必張羅,我平日不用人侍候。拓跋哥哥回來有什麽事,你們再忙就好。”

    兩名侍女對視一眼,見阿萊不曾多言,便行禮退下。

    “主人叫我們稱呼‘嬋兒姑娘’,而不是‘公主殿下’。說姑娘溫良淑婉,沒有任何架子。果然不假。”阿萊再開口時,滿麵讚慕說道。

    “阿萊,你跟著拓跋哥哥有多久了?”

    “阿萊自小在主人身邊,有二十年了。”

    “那你可以講講拓跋哥哥這位恩師的故事嗎?”

    “是。主人的師父是江湖上一名隱士,歸隱江湖前曾和拓跋家有深厚交情,是以對主人諸多點撥關照……”阿萊於是把往事慢慢道來。

    巳時,拓跋雅布回到木屋,見嬋兒仍對著桌案翹首以盼,便親自上前揭開了絨布。兩側桌案上,原是兩架精致的古琴。

    放置左側的古琴平首雙軫,紫玉花形雙足,通體紫漆,金徽。試彈之,琴音鬆透清亮,頗具金石之韻。右側古琴木斫而製,琴身黑漆,滿布蛇腹狀斷紋。音色古雅鬆透,餘韻清澈悠長。

    “紫漆名海月清輝琴,黑漆為滄海龍吟琴。兩琴一為友人相贈,一為先師遺物。”拓跋雅布眼中透出幾分懷念,很是珍視地說道。

    “琴形紋路優美,琴音清悠鬆透,確是好琴。”嬋兒由衷讚歎道。

    “我雖琴藝不精,願和小師妹合奏一曲。如何?”

    “恭敬不如從命。拓跋哥哥先請。”

    拓跋雅布和嬋兒依次落座,拓跋雅布選滄海龍吟琴,嬋兒便用海月清輝琴。略略沉靜片刻,拓跋雅布先起琴音,嬋兒會意,隨後跟進。兩架琴音和鳴,引來兩側居處中人紛紛走近前聆聽。

    一曲落雁平沙,曲調悠揚流暢,旋律起而又伏,動靜相得益彰。曲中可聞雁鳴時隱時現,閉目傾聽,則仿佛可見雁群在天空盤旋顧盼的情景。而拓跋雅布的琴音中,鴻雁天際飛鳴,意適心閑之餘,似還透露出幾分鴻鵠遠誌。

    因著拓跋雅布的彈奏不全按照章法,嬋兒的伴音就不免錯落遲滯,然而兩人一曲合奏,雖不及嬋兒和湛暮宵之間連通共鳴,卻也別有一番美妙。

    更妙的是,每一次彈奏又有不同感受,切分音的相疊,愈顯活潑靈動,古樸恬靜的曲調中,還見跌宕奇趣。一連數日琴曲合奏,兩人都是進益良多。

    ~~~

    閑適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中秋這一日。

    枒柨林場的侍從、侍女們提前幾天就開始悉心布置木屋內外的陳設,小廚房則精心準備著中秋夜的膳食。黃峰、鐵陰、西桃、小嬈四人閑來無事,幫著阿萊上下打點忙碌。隻有拓跋雅布和嬋兒完全插不上手。

    “公主和拓跋公子隻管彈琴寫字、詩意江湖,晚膳之前的事都交給奴婢和小嬈就是了。”西桃一邊說著,一邊把嬋兒“請出”小廚房。

    嬋兒抬頭,剛好看見拓跋雅布朝這邊走來,於是哭笑不得道:

    “小嬈不讓我幫忙做花燈,西桃又說月餅是她的獨門秘方,把我拒之門外。我是沒地方待了呢。”

    “別人家的千金小姐都是樂得清閑,好吃好睡就是。唯有你,這樣閑不住。”拓跋雅布大笑道,“我剛瞧了一眼前年窖藏的桂花酒,想了想還是晚上再打開,此刻也是無事可做了。”

    “離晚上還有好幾個時辰……”嬋兒說著,抻了抻懶腰,“這幾日都在屋裏琴棋書畫,倒是覺得身子乏了。不如趁這半日閑,在周圍遛遛馬?”

    拓跋雅布聽完嬋兒的話,似乎覺得遛馬太過平淡,搖了搖右手食指,說道:

    “林場北邊有一處觀日落的好地方,視野和景致極佳。你若有興致,便以此處為界,和我賽一場馬如何?”

    “你是馬背上長大的,要和我比試,不公平。”嬋兒聞言眼眸一亮,顯然是喜歡拓跋雅布這個提議,但實力畢竟有懸殊,還得要拓跋雅布謙讓幾分才不至於太落下風。

    “從這快馬過去,大略要一炷香時間。”拓跋雅布看見嬋兒目光中一閃而過的狡黠,心中的柔軟頃刻化作笑意直達眼底,柔聲說道,“我讓你一百個數,怎麽樣?”

    “成交。”嬋兒心滿意足地點點頭,隨即和拓跋雅布挑選了馬匹,牽馬從木屋前走過。

    “公主,要不要屬下同行?”鐵陰看見兩人打算外出,上前詢問道。

    “沒事的,我們跑一圈就回來。”嬋兒一邊拍拍馬兒的鬃毛,一邊笑著說道。

    “拓跋家的林場,無人敢犯。再說北麵是羌南族,不必擔心。”拓跋雅布也說道。

    “拓跋哥哥和羌南族素有交情?”嬋兒問道。

    “如今的羌南王就是海月清輝琴原先的主人。”拓跋雅布笑了笑,又道,“無論眼下羌南族是何立場,昔日之交不變,北邊安全無虞。”

    鐵陰聞得拓跋雅布所言,再無憂慮,轉身退至一旁。

    下一刻,嬋兒不等拓跋雅布開口數數,先一步已躍上馬背,催馬而行。拓跋雅布笑著留在原地,足足數夠了一百五十下,才策馬追上去。

    過半程時,拓跋雅布便追至嬋兒身旁,而後有意放慢腳程,和嬋兒並駕前行,一路來到林場北界。

    兩人放任馬兒在周邊吃草休憩,然後就悠然自得地在草原上躺下來。向西眺望,一馬平川,沒有林木的阻隔,視線遼遠寬闊。太陽尚在半空,又不如午間那般熾熱刺目,照在人身上隻覺溫暖和煦。

    嬋兒閉著眼睛,任暖暖陽光灑在身上,拓跋雅布側轉過頭,凝望嬋兒的側顏,時間仿佛就此定格。半響過後,拓跋雅布唇角微揚,隨即也閉上雙眼,靜靜享受當前的寧靜。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就在兩人慵懶愜意到快要睡著時,稍遠處忽然傳來草叢輕動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莫名的寒意。

    拓跋雅布機敏地張開雙目,翻身坐起,隻見四名蒙麵人手持冰冷的利刃,正快步向兩人接近。

    嬋兒亦有所察覺,緊跟著拓跋雅布原地站起身,正麵打量著迎麵而來的四人。

    “你退後一點,我來對付。”拓跋雅布壓低聲音對嬋兒說道,同時輕挪腳步,把嬋兒擋在身後。

    “小心。”嬋兒話音才落,拓跋雅布已上前兩步,抽出腰間彎刀,和來人展開了交鋒。兵刃劃過虛空的聲音和利刃相撞的聲音霎時打破了原本的平靜。

    “你們是何人?”拓跋雅布一麵應敵,一麵問道。

    “取你們性命的人。”其中一名蒙麵人聲音沙啞說道,而後就不再多言。

    四人出手淩厲,招數狠辣,且配合無間,顯然是殺手出身。拓跋雅布心知問不出想要的答案,隻能先全力解決四人的威脅,於是出招亦是霸道果決。雙方一時間打成平手,難分高下。

    眼看拓跋雅布陷入圍困不得抽身,嬋兒一時也難以猜透蒙麵人的來意,不過心中已是暗生警惕,不時四下張望,是否還有人埋伏在周邊。而目視所及範圍內,竟真的又有兩人疾步而來。

    這兩個人裝束與四名殺手略有不同,然而同樣以蒙麵掩飾自己。他們的目標,自然就是手無寸鐵的嬋兒。

    沒有慣用的劍在手,又不如在中南陘時有綾緞護身,嬋兒隻能倚靠卓著的輕功小心閃避兩人的攻勢。而此刻身處平原,四周全無可用於躲藏遮蔽之物,麵對兩人一前一後的鋒芒交匯,著實有幾分凶險。

    拓跋雅布心係嬋兒,急於脫身,但四名殺手卻步步緊追,不給他任何喘息之機。這時他才意識到,這一行人真正的目的在於行刺嬋兒,雇來殺手的多半就是嬋兒身旁的兩人。

    似乎注意到拓跋雅布的分心,嬋兒忽然開口道:

    “拓跋哥哥別擔心,我應付得來。”

    嬋兒這句話不全是寬慰拓跋雅布,其中確有她對局勢的信心。交手過十幾招之後,嬋兒很清楚自己麵對的兩人中,一名實力在己之上,另一名則幾乎構不成威懾。這樣的局麵下,嬋兒本身隱藏的實力,就成為了逆轉形勢的關鍵。

    當這兩人再出招時,嬋兒不再一味退避,而是在讓過實力稍高之人的劍鋒後,主動迎上實力較低之人,以突然拉近的距離封住其招式,並出其不意地襲向這男子握劍的右手手腕,使劍從其手中滑落,在電光火石的瞬間搶入自己手中。

    實力稍高之人還來不及對嬋兒的身手吃驚,就見嬋兒已轉身揮劍向自己刺來,連忙提劍倉促格擋,一時之間被嬋兒占盡優勢。

    另一邊拓跋雅布則重傷一人,把對敵的數量減少到了三個。

    實力較低的男子雖然失了兵器,但反應過來以後,仍與對麵男子相照應,同嬋兒形成掎角之勢。而對麵那人在片刻的慌亂過後,也重拾招式節奏,隱有奪回上風的趨勢。

    嬋兒從男子的劍式招數,已推測出其身份,隻是雖然知己知彼,短時間內卻並無破解敵招之道。眼下隻能盡力拖延,等拓跋雅布擊退餘下三人,前來相援。

    然而峰回路轉就在下一個瞬間。一名頭戴帷帽、身著靛青色長衣的男子,悄無聲息靠近交手中的三人,以手上的刀擋開實力稍高男子的劍,並回身接下另一人的招式,使得嬋兒頓時就從戰圈中心退了出來。而這三人組成新的敵對雙方之後,實力儼然發生了傾斜。

    與此同時,拓跋雅布的對手已減至兩人了。

    麵對場麵的失控,實力稍高的男子並不想以命相拚,又堅持了十數招之後,他便以口哨聲招呼幾人撤退。未傷及筋骨的三人隨即抽身,各自投下一枚煙幕彈,趁煙幕障眼之機果斷撤離。

    “小師妹!”拓跋雅布以嬋兒為重,當即伸手撥開煙幕,往嬋兒的方向尋來。

    “拓跋哥哥,我沒事。”嬋兒回應道。頭戴帷帽的男子也用衣袖揮散煙幕,嬋兒的身影隨之顯現。

    拓跋雅布見狀,鬆了一口氣,再回身看向先前重傷的兩名殺手時,就見兩人已服毒自盡了。

    “果然沒辦法從他們口中得知什麽。”拓跋雅布搖了搖頭,視線重新轉向嬋兒。

    “可我已經知道方才那人是誰了。”嬋兒說著,看向立在自己身側的男子,又道,“薛大哥也知道,是不是?”

    男子隨即點了下頭。

    “這位……是認識的人?”拓跋雅布來回看了看靛青衣男子和嬋兒,問道。

    “輕功猶勝我和黃峰,擅刀法,又會出麵相護的,隻可能是薛風大哥了。”嬋兒淺笑說道。

    男子聞言,摘下帷帽,便印證了嬋兒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