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各自的目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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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迎來新的一年。

    戰火過後的新年,人們充滿劫後餘生的感恩,平安度日的期許,以及生活富足的憧憬。

    癸卯年正月,位於維國東北、與北方部族相鄰的羅普郡,沿街可見朱色的燈籠高懸各戶。羅普郡的冬天分外嚴寒,整日幾乎無人外出,這一天卻有個灰色身影由遠及近,向郡丞府而來。雖然更換了衣著打扮,但從來人的樣貌看,分明是連澀穀五穀主元千。

    元千在郡丞府門前站定,抬手拉起門環,敲了兩聲。不多時,有人從裏側將門打開,探出頭來問道:

    “你有何事?”

    “在下受人之托,帶了包裹要交給郡丞大人。”元千說道。

    “閣下受何人之托?大人在會客,我代為轉交就是了。”

    “物主說,包裹中的物件一定要親手交到郡丞大人手中。勞煩這位小哥,通報一聲,由在下呈遞進去。”

    “這……好吧。你隨我來。”

    “多謝了。”

    元千隨即在府中人的引領下,穿過前院,走進正堂。此時,羅普郡郡丞正和駐守此地、閑來無事登門會友的東北經略展朋對弈。府中下人當先稟報了元千的來意後,回頭招呼元千上前敘話。

    “在下從夜國來。”元千向羅普郡郡丞行拱手禮說道,而後解下腰間的包裹,遞上前,“大人的舊識有一物轉交。”

    “夜國?可是老夫在夜國並無相熟之人。”羅普郡郡丞示意下人接過包裹,而神情頗為困惑。

    位坐羅普郡郡丞對側的展朋聞言,無意識轉過視線,在看見元千的一刻,眼中驀然透出幾分驚訝,而後試探著開口道:

    “你……莫非是赤元兄弟?”

    元千聞聲,轉移視線看向展朋,打量片刻,亦麵露訝色道:

    “你是……展兄!”

    “真的是你!當日一別,有十年了吧。”展朋說話間站起身,神色間有著重逢故人的喜悅。

    “癸巳年至今,確是十年了。”元千也笑容浮麵說道。

    “展大人這是和故友相逢?”羅普郡郡丞的注意力一時被吸引過來,便顧不得追問包裹的主人是何人了。

    展朋看著羅普郡郡丞點點頭,回答道:

    “我與赤元兄弟乃袍澤之交,在戰場曾有過命的交情。”

    “我離開維國許久,隻聽說展兄成為了墨哈郡主的郡馬,可不知你怎會來這羅普郡?”元千接下來說道。

    “一言難盡,隻能怪我選錯了主君。如今常駐羅普郡,倒是清閑得緊,沒事就來找郡丞大人喝喝茶、下下棋。”展朋神色間有幾分無奈,又有幾分自嘲,隨即想起什麽,轉移了話題說道,“方才我見你是用右手的,當年你左臂的傷勢……”

    元千淡淡笑了一下,聲音很輕地說道:

    “那一次傷重,我同展兄告別,退下戰場療傷,左臂雖然保住了,但再使不得大力氣。隨後輾轉在夜國找了個居處,就讓自己試著用慣右手,眼下倚仗腳程,還能替人傳送書信、遞交物品來討生活。”

    “這數年間發生了太多事,如今我隻想和你把酒暢談。”展朋言語中透出一抹感懷,說道。

    “展兄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元千頷首說道。

    “那你就來我府上,咱們今晚一醉方休。”展朋說著,看向羅普郡郡丞,“今日展某就先告辭,改日再來叨擾仁兄。”

    “唔,好說好說,展大人請便。”

    送展朋和元千走出大堂,由府中人引兩人離府後,羅普郡郡丞才想起元千送來的包裹,打開一看,不過是兩卷尋常字畫。

    所謂熟人相贈,自然隻是元千打的幌子。

    字畫署名“月槐”二字,雖非出自名家,卻很是耐看,羅普郡郡丞便沒有深究,隨口吩咐下人把字畫掛在了正堂東側的牆上。

    等他得知這字畫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時,已是幾年後的事情了,那時,他可不敢再說這字畫是尋常之物了。

    這一邊,元千跟展朋回經略府之後,展朋當即命人準備了幾樣酒菜,擺滿一桌,他則親自為元千斟上酒水,兩人對麵而坐,飲酒相談。

    “原來展兄如今身居經略使之職。我真是失敬了。”元千執起酒杯,和展朋杯盞相碰,說道。

    “你莫要說笑了。名位上是經略使,實際不過是被打發來戍邊。東北苦寒之地,還讓郡主跟著我受苦了。”展朋心情沉悶,一仰頭飲盡了杯中酒。

    “大長公主沒有向荀皇進言,討個恩典麽?”

    “我和郡主多年來站在蓊茸那一邊,當今皇上與我們難相容亦是常理。”

    “好在這邊境向來無戰事,展兄的日子還算好過。”

    “本來風平浪靜,但這段時日以來,羌北王塔卡已脫離控製,自行其是。塔卡畢竟是汀域長公主的駙馬,而長公主又是皇上的胞姐,皇權雖不容羌北族自立,但有這一層血親關係,兩方之間就十分微妙,而我處於其中,無論做什麽都逃不了罪責。”

    “我對東北軍務不甚了解,不能替展兄分憂。不過在我看來,隻要羌北族對維國還有依賴,而荀皇對羌北王又心懷忌憚,展兄在兩邊勢力之間,日子就不會難過。”元千思慮清晰,說道。

    “若是羌北族仍依附維國,邊境無戰火紛擾,我的確不至於引火燒身。而皇上對塔卡失去信任,他們兩方便是不同立場,斷然不會聯手對付我。”展朋點點頭,分析道,“隻是塔卡怎甘放棄稱霸一方的心思,退回原來的位置?”

    “無需改變主意後退,隻要他在目前的處境不能得益就可以。”

    “聽聞上月羌北族和羌南族在羌北河穀有一戰,塔卡的人並未討得便宜。”展朋似有所悟,說道,“你的意思是借助第三方的力量。”

    “羌北族本沒有拿下羌南族的實力,何況羌南族背後還有湳國時刻觀望,拓跋雅布跟羌南王又似乎別有交情,這都為兩族的爭戰平添了變數。”

    “一旦羌南族為湳國收服,羌北族無力應敵的情況下,定然還會重投維國懷抱。”

    “這是下策。”

    “那何為上策?”

    “如展兄所言,以荀皇同長公主的關係,羌北王便是你在新皇權之下立足的隱患。所以我認為的上策是,無論湳國是否出手,在羌南、羌北兩族的對峙中,你都有必要坐視事態朝著不利羌北族的方向發展。這樣一來,荀皇就不得不重視你的軍力對整個國家的作用。”

    展朋聽得元千所言,不禁眼前一亮,心中已接納了元千的諫言。兩人推杯換盞間,又深入探討了一番各國局勢,對於元千“一心為故交”的籌謀,展朋心底全無疑慮。

    然而元千雖然沒有說假話,但言語的後半段還是有所省略。若羌南族為湳國收入囊中,羌北族又被羌南族攻下,維國之東北就再無屏障,湳國和維國隨時可能重燃戰火。

    而這,正是連澀穀穀主曲瀚殤期待的局麵。

    正月末,返回大都的赫連嘉露心情稍有紓解。聽聞正月裏大都新進了一批好茶,赫連嘉露便來到宮城外的一間茶樓,打算采購幾樣茶葉派人送往枒柨林場。

    一番采買過後,赫連嘉露意外發現,這間茶樓中竟有一道槐花晾製的茶葉,不由心中觸動,當即請店家烹了茶,自己則在茶樓二樓坐下來,靜靜品味這槐花茶的清香。

    曲月淮在大都停留已逾一月。初入大都的前兩日,他便打聽清楚了此行目標恭承嬋媛公主的行蹤。自從發生過廖晨行刺嬋兒之事,枒柨林場的戒備愈加嚴密,羌南族所居的南寨亦難隻身硬闖,曲月淮隻能在城內閑散度日,等候嬋媛公主露麵,再伺機行事。這一晃就過了一個月。

    赫連嘉露造訪的茶樓,正是曲月淮數日來每日下午飲茶的地方。這天午後,曲月淮如常步入茶樓,登上樓梯,視野之內,隻見樓上窗邊的位置已有人落座。

    窗邊的女子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氣場極弱,不仔細注意不易察覺她的存在,而一旦目光注視向她,就再難移開視線。隻因這樣的容貌身姿,稱得上舉世無雙。且令人過目難忘。

    是她。

    曲月淮瞬間認出女子,隨即知曉了她的身份。

    能一睹“草原之花”以真顏示人,不可不謂一件幸事。下一刻,曲月淮便走上前,開口道:

    “姑娘,又見麵了。”

    赫連嘉露驀然抬頭,凝視來人,片刻後說道:

    “公子好眼力。”

    “我可以在這裏坐下麽?”

    “我以為公子喜歡獨坐,對不相幹的人會疏離。”赫連嘉露同樣記得和曲月淮相逢的場麵,對細節的感覺還尤為精準。

    曲月淮驚於赫連嘉露對自己的認知,心中幾許異樣,攀談之心愈盛,說道:

    “這是和姑娘第三次相見。第三次,算不得不相幹了。”

    “公子若猜得出我飲的是什麽茶,便請入座。”

    “清香撲鼻之中又帶一絲甘甜。”曲月淮淺笑說道,“該是槐花茶。”

    赫連嘉露眸色一亮,隨後依言示意曲月淮坐下來。曲月淮略略俯身一禮,在赫連嘉露對麵落座,隨後將手中提著的兩個油紙包裹放在了桌邊上。

    “公子買的不像是茶葉啊。”赫連嘉露目光在油紙包上停了停,說道。

    “唔,我在對街買了點丹砂和青雘。”曲月淮說道。

    “用來作畫的顏料嗎?”

    “是。”曲月淮點了下頭,又道,“不過並非一般的畫作。”

    “上月與公子在慈岸山相逢,如今公子又來到大都,遊曆各國,難道不是要繪製山水畫卷?”

    “在下的確走訪各國,但不為作山水畫,而是考察鄰國分界,以待來日繪畫一幅五國地圖。”

    “原來公子不止丹青妙手,還有這樣宏大的誌願。”

    “雖然有一點想法,可想真正實現,總得幾年時間。”

    “五國幅員遼闊、地貌繁雜,國界城池自古多戰火,很多分界至今未明,且民風彪悍。公子獨自遊曆,還需多加小心。”

    “多謝姑娘提醒。在下在大都的時日裏,可以完成湳國南部的繪圖,到時可否請姑娘賞鑒一二?”

    “當今湳國隻有二十幾年前一幅標記赫連家勢力範圍的舊圖,收藏在宮中。能親見公子的畫作,當然卻之不恭。”

    “姑娘對宮廷之事似乎頗為了解,不知其中有何淵源?”

    “我家……就在宮中啊。”赫連嘉露淺笑嫣然,輕聲說道。

    “姑娘出身尊貴,在下失禮了。”曲月淮點頭致意一下,說道,“在下月槐,夜國人士。敢問姑娘芳名?”

    “我是赫連家的女兒。公子稱呼我嘉露就好了。”

    “嘉露公主名滿草原,有幸結識公主,是在下的榮幸。”曲月淮由衷說道。

    “月槐公子立誌揮灑丹青,嘉露才是欽佩不已。夜國版圖想必是五國地圖中當先完成的部分,我還從未踏足夜國,下次願同湳國繪圖一同觀覽。”

    “一言為定。”

    曲月淮和赫連嘉露,兩個刻意隱藏自己氣息的人,短短三次碰麵,隻憑存在就驚醒了對方感覺。某一瞬間,曲月淮全然忘記了來大都的本意,赫連嘉露亦忘懷了前塵往事,兩個人一如天真爛漫的孩童,以本心相交,暗自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