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連澀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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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間,連澀穀五位穀主出門辦事,二穀主蒙本、三穀主凝煙各忙其務,一時忽略了穀中接待事宜。三月中旬這一日,莨兒在穀中完美完成了一單交易,剛回穀的四穀主曲月淮看見這一幕,語帶欣慰地開口道:

    “八妹如今能夠獨當一麵了,舉手之間淨賺兩千兩銀子,這番能力連四哥都不敢小覷。”

    “四哥,你們回來啦。”莨兒聽聞曲月淮的聲音,略顯驚喜地轉過身,就見曲月淮倚在堂屋門邊,麵色透出幾許疲憊和虛弱,“看你的樣子好像十分疲倦。”

    “中間碰上一點周折,我需要閉門療傷幾日。”

    “你傷在哪裏,要不要緊?”

    “沒有大礙。”曲月淮搖搖頭,問道,“大哥他們不在穀裏麽?”

    “因為商秦的事,二哥回來之後,大哥又親自去了連城。二哥和三姐明日出穀辦事,今日先行準備呢。師兄他們三個近日情緒也很低落,為一解鬱愁,便四散江湖追殺各自的目標去了。”

    “白春四人親若手足,突遭變故自然難以釋懷,你也多安慰一下你師兄。”

    “我知道。”莨兒點了點頭。

    “若是我們今日沒有回穀,你一個人在穀裏可不無聊壞了。”

    “嗯,不過你們回來了,我待會去看看六姐。”

    “六妹她……帶回來身中奇毒的孤國甫王,在喚醒他之前,隻怕都沒有心情和你說笑。”

    “你們這一趟發生了多少事情啊。七哥呢,那毒他總有辦法解吧?”

    “大哥和三姐既然顧不得此事,七弟想來是難以推脫了。”曲月淮停頓一下,又道,“依計劃,嬋媛公主也隨我們來了穀裏,五弟正在安頓公主的宿處。”

    莨兒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輕歎了一口氣:

    “還是我一個人無所事事。”

    曲月淮淡淡笑了一下,對莨兒說道:

    “明日你便和二哥、三姐一道外出完成任務吧。”

    “二哥會答應麽?”

    “若說你是四哥親口許諾的八穀主,還怕二哥不同意嗎?”

    “八穀主……”莨兒雙眸一亮,一下子撲上曲月淮,抱著他說道,“你是認真的,你許我八穀主的身份了?”

    “咳咳,四哥身上還有傷呢。”曲月淮吃痛道。

    “抱歉了四哥,我……我太興奮了。”

    “你呀。即便是大哥,他看見你如今的能力,也會認可你的。”

    “謝謝四哥!你快安心養傷,我這就去找三姐。”

    “隻是這性情,還真是個孩子……”曲月淮在原地又輕聲笑了一下。

    而這率性活潑的模樣,竟有幾分她的影子。才分開便甚為想念。

    另一邊,元千吩咐人安排了薛風和宇階的住處,自己則引著嬋兒前往預先收拾好的庭院。嬋兒在初入夜國境內時已蘇醒過來,得知事情的發展,便默默跟隨連澀穀眾人而來。對她而言,原涵的身體狀況確實勝過她的自由。

    “這裏院落清幽,景致清新,公主是否還滿意?”元千陪嬋兒走進庭院,對她說道。

    “院中的花草山石都有講究,不隻是出自何人之手?”嬋兒反問道。

    “穀中的景觀都由大哥設計,許多花草也是大哥親手栽培。”元千說道。

    “我什麽時候能見曲穀主一麵?”嬋兒就勢道。

    “大哥如今有事在外,等回穀之後,一定請公主相見。”

    “三皇叔的身體……”

    “公主放心,甫王對我六妹有恩,連澀穀定然設法為甫王解毒。公主想看望王爺的時候,隻要和我說一聲就是了。”

    嬋兒點點頭,環視庭院四周,不想這靈渺峰深穀內竟別有洞天,百花盛開,生機盎然。雖然還不清楚連澀穀的真實意圖,既來之,則安之吧。

    “有一件事,我想對公主說。”元千又說道。

    “五穀主請直言。”嬋兒收回視線,直視元千說道。

    元千忽然單膝跪下,對嬋兒行了一禮。嬋兒不由暗自一驚,向後退了一步。

    “公主可知耶律籍和空臨?”元千問道。

    “你怎會有此一問?”

    “元千是慣用左手的,和耶律籍是多年舊識了。”

    “你難道是……臨哥哥頂替的‘暗’?”嬋兒恍然大悟,說道。

    “正是。元千十年前潛伏夜國,意外搭救了連澀穀四穀主,因性情相投便結拜為兄弟,從而進入連澀穀,便於收集各方情報。此刻才向公主表露身份,公主勿怪。”

    “元千大哥,快請起。”嬋兒伸手相扶說道,“這一路有勞你照顧了。”

    “隻是,元千不能放公主離開,還請公主見諒。”元千站起身,隨後說道。

    “那麽曲穀主為何邀我來連澀穀,元千大哥可以相告麽?”

    “這個原因,和大哥的身世有關。元千這十年間受大哥和四哥諸多關照,幾番出生入死,元千做不到坦誠以待,但不能背信棄義,說出他們的秘密。不過元千永遠奉皇上為主,對皇上盡忠,所以一定護公主平安。”元千心中有愧,對嬋兒又是躬身一禮。

    “我明白元千大哥的心意,想來曲穀主定然不是敵人,我便不深究這個原因了。”

    “多謝公主。至於大哥的用意,我想適當的時機,他會對公主當麵直言。”

    “嗯。”從元千的隱瞞,嬋兒已能知道曲家兩兄弟身世的不平凡。再聯想宣皇曾言這二人亦是自己的婚嫁人選,這件事似乎愈加深不可測了……

    “還有一事。”元千再開口,說道,“四哥曲月淮,就是嘉露公主本來想為公主引見之人。”

    “四穀主,是嘉露的心上人?”嬋兒又是幾分意外。

    “四哥和嘉露公主兩心相許,答應嘉露公主,會照顧公主周全。並且許諾一年為期,不隻是公主宿居連澀穀的時限,也是嘉露公主等四哥的期限。”

    “我相信你的幾位兄長沒有惡意。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公主言重了。路途疲累,公主早點安歇吧。元千先行告退。”

    ~~~

    田千立在音音的央求下,不得已出手,從旁點撥凝煙寫下了解毒的藥方,一連十日監督穀中侍從煎藥,再由音音親自喂原涵服下。

    然而未料及,原涵因中過“見血封喉”之毒,又服用過漠閣的解毒秘藥,體質異於常人,本該有效果的解毒藥劑竟在原涵體內發生異變,致使“點絳唇”之毒無法盡除。對於此等疑難病例,縱然是田千立,亦不敢肆意而為,隻得另覓他法,徐緩圖之。

    原涵未醒來,音音便每日對著昏睡中的原涵自言自語,從自己小時候的事講起,一直講到認識原涵之後自己的心意轉變,樂此不疲,不肯放棄。

    “你記得嗎,我說過,我娘是夜國宮中的掌膳女官,我爹本是江湖上一名自在逍遙的俠客。當年因為高手榜上的排名,爹和蒙伯伯,也就是二哥的爹,不打不相識,相交莫逆。蒙伯伯是朝堂上的重臣,我爹和我娘因為蒙伯伯,在一次宴請上結識,爹吃了娘做的菜,從此就把娘放在了心上。娘親早逝,我沒能承襲娘的手藝,但可能是有點天賦,我的廚藝也還不錯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有機會讓你品嚐……

    蒙伯伯被抄家獲罪之後,爹聽說二哥被大哥父子救下,從夜都逃了出來,就帶著我找了二哥整整三年。有一次,輾轉聽聞了江顏沛和江顏汲兄弟設伏鏟除曲家血脈的消息,我和爹就在那裏等了一天一夜,終於見著二哥他們出現,可是不等我們出聲提醒,大哥和二哥已陷入了包圍。爹為了救大哥還有二哥,被江顏汲所殺,所幸在爹故布疑陣之下,‘流’的人都以為追殺之人全部身亡,這才保全了大哥、二哥隱匿於世,在連澀穀積蓄實力。爹離世之前把我托付給二哥,後來,我就跟大哥、二哥來了這兒,一住就是十二年。我永遠忘不了江顏汲和他手下‘流’那五個人的樣貌……

    不出一年,江顏汲就多行不義而自斃,死在了謠湖派掌門君靂的手上,但君掌門也重傷身亡,八妹和我一樣成了孤兒,被大哥收留。雖然江顏汲死了,可是我們都知道,‘流’聽命於誰,當今這位略皇才是害了曲家和謠湖派的幕後黑手,略皇和江顏沛就是連澀穀最大的仇人……

    十幾年來,連澀穀雖然漸成氣候,朝堂、江湖都能影響一二,但他們的勢力也日益壯大,即使在五國交戰之時,並非全盛之力的略皇和江顏沛,我們竟也奈何不得。如今‘流’的‘信人’幾乎遍布夜國,有了星壇又如虎添翼。連澀穀想成為和略皇實力相當的對手,似乎很遙遠,何況其餘各國還存在變數。沒有別的辦法,我們隻能打嬋媛公主的主意,所以我便潛入了孤都,才認識了你……

    一開始,我隻想接近你,尋找機會削弱你的戰力,讓你無法奪回嬋媛公主。可是你是那麽溫暖的一個人,無論是剛相識之時的熱心相助,還是我受傷以後的悉心照顧,一點一滴在我心裏化作了一場好美的夢……

    但是你有王妃了,她是身份尊貴的悠庭公主,是你深情相戀的賢惠妻子,你待我不過是朋友之義,我在你心裏哪有什麽位置。二哥和三姐何嚐不是兩情相悅,可是二哥怕辜負我,一直不肯承認他對三姐的感情。我不想成為二哥和三姐之間的牽絆,又不能想象自己和你有什麽未來,那段時日當真難熬得緊呢……

    我沒想真的傷害你們,可你還是中了‘點絳唇’的毒,打傷了你心愛的女子,那個時候我很害怕,怕你醒來不知道有多痛苦。你對身邊人的感情,好像突然變成了我自己的感情。我盡力救王妃,努力保護嬋媛公主,都是發自真心的,我隻想你醒過來的時候,一切都還是好好的,我還能看見你溫暖的笑容啊……

    其實,我有一點矛盾,我想讓你快點好起來,又怕你醒了就會離開。也許我這一生能陪在你身邊的時光,就隻有這一段時日吧……”

    田千立本想再來為原涵診一次脈,在門外聽見音音傾吐心聲,用情至深,隻覺造化弄人,心中莫名惆悵,於是又轉身走開。

    步行在靈渺峰深穀中,田千立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的花朵清香沁人心脾,田千立的心情隨之好轉。想起入穀已有十幾日的嬋兒,田千立忽然有了精神,眼中波光一閃,自語說道:

    “穀裏這樣寂寞,是時候從別苑搬回來住了。”

    日暮時分,田千立抬手在嬋兒的房門上敲了兩下,便如同逛自家花園一般,信步走進了屋內。

    嬋兒轉頭看見田千立,不由怔愣片刻,而後開口道:

    “七穀主,有什麽事麽?”

    “我來看看公主在這裏住得還適應嗎。”田千立仿佛尋訪故友一般,語氣熟稔道。

    “嬋媛安好,七穀主費心了。”嬋兒不知田千立的來意,簡短回答道。

    “我今天聽聞了兩個消息,相信公主一定感興趣。”田千立說話間,兀自拉出桌邊的椅凳,坐在了桌旁。

    嬋兒見田千立一副主人家做派,倒也不好區分主客,就隨其自行斟了茶水,隨後自己也在桌邊坐了下來。

    “這兩個消息,一個來自恒國,一個來自湳國。不知公主想先聽哪一個?”田千立眼中透出幾分玩味之意,問道。

    “既然四位穀主從恒國接嬋媛而來,便先聽恒國的消息吧。”嬋兒隱約感覺田千立所言該和杳魔宮相關,自然恒國為優先選擇。

    果不其然,就聽田千立說道:

    “杳魔宮亂情已平,宮中各長老都達成了一致意見,不會再與湛宮主為難。公主可以安心。”

    “那湳國又是如何?”嬋兒心中一鬆,隨後問道。

    “羌烏雪山之圍,拓跋家家主拓跋雅布和羌南王單於貢聯手解危局,大敗羌北族人。羌南王與羌北王一戰略勝一籌,前仇得報。羌北族對湳國再構不成任何威脅。”

    “我知道,他們一定能化險為夷。”一連兩個消息,都讓嬋兒心中欣喜,喜悅之情不由溢於言表。

    “聽聞公主與湛宮主和拓跋公子均有世交之情,如今看來此言非虛,公主對這兩位的確掛念於心。”

    “家中長輩素有交情,至小輩卻極少來往了,能和兩位兄長相交莫逆,亦是這一輩的因緣。”嬋兒不便道破身世之秘,隻含糊說道。

    “公主的意思,世交雖難得,而貴在真心之交。可以這樣理解麽?”

    “唔。”

    “確實。”田千立點了點頭,又說道,“我們連澀穀兄弟姐妹八人,除了大哥和四哥血脈相連,其餘都是憑信任和道義相扶至今,不是親人,勝似至親。”

    田千立說完這番話,驀然住聲,右手伸向嬋兒的麵龐。嬋兒下意識一個閃躲,令田千立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不過是想為公主別一縷碎發。”田千立輕笑一下,說道,“如果坐在你對麵的,是湛暮宵,或者拓跋雅布,你便不會躲開了吧。”

    “這自然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湛暮宵姑且不論。我跟拓跋雅布和公主都非血親。”

    “可是我和拓跋哥哥相識已久,這樣親昵的舉動該是熟識親近之人才能有的。”

    “所謂‘相識已久’,有多久?你們自幼相識,青梅竹馬?”田千立一連追問道。

    “並非青梅竹馬,但已有兩年。”

    “兩年之後的今日,你將拓跋雅布視為親近之人,而兩年前若你不知他的身份,可能想象你和他會有怎樣的交情?”田千立停頓片刻,又道,“在下和公主是初識,欠缺的隻是中間的兩年,可怎知假以時日不能成為如你和拓跋雅布,如我和大哥一般的至交?”

    嬋兒在田千立的連番說辭下,一時語塞,半響後說道:

    “這世間人情複雜,便如七穀主所言,我和你能成為知交,可是兩年後的事,如何能在兩年前發生?”

    “我卻以為,有的事已遲了二十年。”田千立眼底閃過一種不知名的情緒,而後說道,“我會讓你知道,拓跋雅布用兩年辦到的事,我可以在一年內就完成。”

    嬋兒不明白即使算上多年前杳魔宮遠遠一見,自己也不過是第四次見麵的這男子——且對於田千立而言,兩人隻是暗溶洞初見,往連澀穀途中嬋兒醒來和其又打過照麵而已,為什麽第三次相見,田千立便如此執著於這許多問題,而那眼神之中還會有落寞和不甘。

    嬋兒一晃神間,田千立再次閃電般出手,這回手指竟觸碰了嬋兒的臉頰,短促一下又收了回去。嬋兒一驚之下,就要呼喊出聲,田千立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搶先說道:

    “你不要喊,你義兄要是來了,我還真打不過。今天就這樣吧,我改天再來。”

    田千立說完,便真的轉身離開了。

    隻是之後的日子裏,田千立不分晝夜,隨性而至,可謂神出鬼沒,對嬋兒攪擾不休。

    而每逢月夜,曲月淮都立於靈渺峰頂,眺望湳國方向。那裏有他放在心上的人,和他期許的未來。曲月淮的執著,與田千立仿若同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