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黃雀在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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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西院所有人共聚在酒樓大堂,一夜無事,章邇在天明時便帶領侍衛們將若翾、賈鏢師和丁富的屍身運送往郡丞府。因著天已放亮,眾人心間的陰霾也暫時散去,繃緊的情緒亦漸漸放鬆,便都回到了各自房間補眠。再加上留鳳樓連日均未開張,東院之人有心避嫌,即使無事可做,也很少進入西院,偌大的院落此間一反平常,甚是平靜。

    約莫巳時左右,在這種安謐的境況下,嬋兒在房間裏睡得正香甜,不意一黑衣人自南窗翻入房中,躡手躡腳地朝床邊靠近了過來,手持一把尖巧的匕(分隔符)首,對準嬋兒的脖頸便要刺下去。正在此時,兩道人影出其不意地從房梁上一躍而下,其中一道青色身影一腳將黑衣人手中的匕(分隔符)首踢飛,另一道白色身影則出招攻向了黑衣人。黑衣人沒想到有人躲藏在房間內,麵對白色身影淩厲的攻勢,一時間隻剩下招架之力。

    “你沒事吧?”青色身影彎身將嬋兒扶起,問道。

    “沒事,我知道你們在,很放心。”嬋兒對青色身影笑了笑,隨即看向打鬥中的兩人。

    不用說,這青色身影和白色身影兩人便是曲瀚殤和辛譜譜。

    “果然有人擔心你想起丁富說的暗語,使得他們一方秘密被揭破,而急於殺掉你滅口,殊不知這不僅是我和你設下的圈套,而且辛譜譜也自發來保護你。”曲瀚殤說到這裏,看了嬋兒一眼,“辛譜譜對你的關切之意溢於言表啊。”

    “辛公子也不過是想找出加害幾人的凶手罷了。”嬋兒麵對曲瀚殤的視線,隻是淺笑了一下,便把目光重新投向辛譜譜和黑衣人,不再開口。

    不多時,聽到動靜的南影、歌女、花四娘、衛光潛幾乎同時趕來,住在第一進院落的褚敬衷囑咐季鏢師守住鏢箱,也和初雪一同疾步走來,黑衣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辛譜譜劍招虛虛實實,速度之快似不在快劍安六之下,且房內空間有限,黑衣人的招式多有施展不開,不出一炷香時間,便被辛譜譜製住了行動。

    “齊老板還是別做無謂的抵抗,不如說說緣何要刺殺月姑娘吧。”辛譜譜望著黑衣人,微笑說道。

    黑衣人聽聞辛譜譜此言,並未否定,而是抬起右手拽下了遮住臉部的黑色麵紗。隻見黑衣人眉目如畫、風姿綽約,確是齊櫻不假。

    “小姐。”初雪見此情景,不禁低呼出聲,這件事竟連她也不知曉。

    “若是我沒有猜錯,齊老板便是丁富一直在尋找的想要傳達暗語之人。”章邇的聲音從院落中傳來,說話間人已走到了南影、花四娘等人的身後。

    “章總捕怎會在此?”歌女回過頭看見章邇,不由吃驚道。

    “若是我仍留在這兒,齊老板自當心存顧慮。”章邇邊說邊把目光移向齊櫻,“隻是沒想到章某才離開不出一個時辰,齊老板便按耐不住對月姑娘出手。”

    “你們是串通好的。”齊櫻的視線一一掃過章邇、辛譜譜和曲瀚殤,沉聲道。

    “若翾已遭毒手,我不會讓同樣的一幕再在我眼前上演。”曲瀚殤冷冷看著齊櫻,說道。

    “我承認,我和丁富之間是有交易關係,但是若翾從十二三歲便跟著我,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視她為親妹妹一般,怎麽可能出手傷她。”

    “也許你不曾殺害若翾姑娘,但丁富和你有著不可告人的利害關係,你對他下手不是沒有可能。他也是死在這樣一把匕(分隔符)首之下,你忘了麽?”章邇又道。

    “這把匕(分隔符)首仵作早已查驗過,與丁富的傷口形狀並不符。再說,且不說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即便不是,可是我和他交易還沒做,怎麽可能在這個時候要他的命。”

    “不知你和他之間有著怎樣的交易?”

    “……實不相瞞,這留鳳樓除了表麵上是一座酒樓,私下裏還做替人消災的生意,丁富便是我們一位老主顧介紹過來的。不過我和丁老爺還未來得及談起這件交易,我隻知道有人要殺他,他此番來留鳳樓是想出錢請我們保他的命。”

    “恕在下直言,齊老板的功夫似乎還不如丁富。”南影開口道。

    “或是方才齊老板並未全力應戰。”辛譜譜也說道。

    “我能說的都說了,信不信由你們。”齊櫻輕笑了一下,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風情令人再不願懷疑。

    “如果隻是這個原因,你何需對月兒下手?”曲瀚殤定了定心神,追問道。

    “若是她早些把暗語說出來,我也許來得及救丁老爺一命,便不會損失一大筆財富。不過我隻是一時氣惱,人命與金錢孰輕孰重我還能分得清,即使辛二局主不阻攔,我也不會真的對月姑娘怎麽樣。”

    “賈鏢師被殺一事,齊老板又怎麽說?”章邇問道。

    “我並不知情。”齊櫻眼中一片無辜,怔愣片刻,仿佛想到了什麽,又道,“對了,我曾看見衛先生對已死的賈鏢師敬香,卻不知先生是出於何故?”

    “事到如今,我也不便隱瞞,其實鏢箱內那封劫鏢信正是我放進去的。”衛光潛坦承道。

    “衛先生屬意蕭老爺嫁女的嫁妝?”辛譜譜眼裏閃過一絲訝色。

    “我想要的隻有這個而已。”衛光潛一邊說,一邊從懷裏掏出一支水晶鐲。

    “這是……”褚敬衷神色有些許激動。

    “不錯,這便是嫁妝中的一件物件。丁富的眼光確實毒辣,鏢箱內每一樣物品都是仿製品,這水晶鐲雖真是由水晶打造,卻也是一件殘次品,與其餘物件一樣不值什麽錢財。”

    “難道這便是衛先生先前提過的丟失之物?”章邇詢問道。

    “這原是我與夫人的定情之物,不想多年前被個小孩子竊取,後幾經轉手落入了蕭老爺手中。我無意中聽聞這是蕭家小姐隨嫁的飾物,便循跡而來,希望找著機會把水晶鐲收回。”

    “為了這支水晶鐲,不惜傷人性命麽?”褚敬衷語氣略顯不善。

    “這麽說,前日夜裏盜取嫁妝的是衛先生。”辛譜譜的神情比褚敬衷鎮定許多,隱隱感覺衛光潛行事另有內情,便用目光示意其說下去。

    “我到賈鏢師和季鏢師房間的時候,賈鏢師在打瞌睡,我不想驚動任何人,於是用內力點了季鏢師的穴,取走水晶鐲,放入了一件黃金打造的牡丹以替代,這過程中賈鏢師並未醒來。然而我沒料到的是,在同一晚還有第二撥劫鏢人,不僅金牡丹隨鏢箱內的貨物一起被盜走,還搭上了賈鏢師的一條性命。昨日齊老板見到我為賈鏢師敬香,是我深感世事無常,一念之差,許多事情的發展走勢便有不同。若當時我不是自恃不會驚動賈鏢師,連他的穴一起點了,也許他便不會遭此劫。”衛光潛心生內疚,聲音漸漸弱了下來。

    “先生出於自責,才會在昨夜相助在下守護鏢箱的嗎?”辛譜譜麵上看不到絲毫責怪之意,反而還有一分感激。

    辛譜譜此言一出,眾人的目光頓時都集中在了衛光潛身上。

    “辛二局主怎知是我?”衛光潛未置可否,反問道。

    “方才我與齊老板交手的聲音將各位都吸引了過來,歌女姑娘的房間最近,四娘夫人和袁公子次之,衛先生的房間距離這裏最遠,卻和三人一同出現在門外,我便知道先生身負絕頂輕功,十之八九是昨夜的蒙麵人了。”

    “公子說的沒錯。”衛光潛終於點了點頭。

    “我相信先生的為人,也信先生說的話,至於劫鏢之人……”辛譜譜想起了曾與自己交過手的黑衣蒙麵女子——不會是嬋兒,從武功來看也不是齊櫻,那麽隻能是……

    念及此,辛譜譜在猝不及防下出手襲向花四娘,花四娘一驚之下出招應對,難免暴露了自己會武功的事實和她便是當夜的黑衣蒙麵人的身份。眼見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辛譜譜很快收手,靜靜凝視著花四娘說道:

    “夫人能給在下一個合理的解釋嗎?”

    “辛公子的確聰慧。不過鏢不是我盜的,人也不是我殺的。多說無益。”花四娘也退回原地,靜靜凝視著辛譜譜。

    由於在場幾人中當夜見識過花四娘身手的隻有辛譜譜和從她手裏救下丁富的齊櫻,齊櫻頃刻間便也認出了花四娘即是襲擊丁富之人,而其餘人卻還不明就裏。

    “二局主是懷疑四娘夫人?”章邇看向辛譜譜,問道。

    “若非我今日突然試探,還沒有人知道夫人通曉武功,夫人刻意隱瞞,不得不讓辛某懷疑。”

    “我也覺得夫人不是表麵上看起來那樣淡漠於世。”褚敬衷忽而插口道。

    “敬衷,你發現了什麽?”辛譜譜聞言,看向褚敬衷。

    “前日下午,在酒樓大堂之內,夫人曾借撿拾絲帕之機和王公子……暗中傳情。”褚敬衷皺了皺眉,才慢慢說道。

    “褚兄弟是否看花了眼?說在下與人暗中傳情還好,可是詆毀夫人的清譽卻不太好吧。”曲瀚殤坦蕩自若地笑了笑,仿佛此事真沒有發生過一般,說道。

    “可是……”褚敬衷回想著自己看到的一幕,似乎確實看得不夠真切,不由有些不肯定了。

    “辛公子便是這樣教導下人的麽?你可想過汙蔑一個女子的清白,會對她造成多大的影響?”花四娘見狀,不失時機地在眼眶中盈起了淚水。

    “剛才敬衷言語間得罪了夫人,辛某代他向夫人賠罪。”辛譜譜說著,對花四娘躬身一禮以示歉意,而後又道,“隻是夫人似乎還欠在下一個解釋。”

    “解釋是嗎?好啊,我給你。”花四娘說話間,目光忽然變得冰冷起來,“丁富是我的殺夫仇人,此仇不共戴天,焉有不報之理。正因如此我才一路追蹤丁富來到了留鳳樓,想在我夫君的家鄉殺掉這個殺了他的仇人,在埋葬夫君骨灰之時把他帶去墳前祭拜。不想第一晚沒得手,第二晚又有章總捕在旁而沒能下手,丁富就被其他人殺了。”

    “那麽我那夜遇著夫人的時候,夫人才和丁富交過手?”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丁富隻道他要暗殺袁公子,卻沒想過我也在旁邊等待對他出手的時機。不過我快得手之時,竟有個黑衣人出來幹涉,現在想來大概便是齊櫻了。”花四娘說著,向齊櫻暼去,“卻不知她那麽晚黑衣打扮出現在西牆外,是有什麽打算。”

    “我原是想趁夜打探一番,看看誰有可能是要刺殺丁老爺的人,沒想到這麽巧便碰上了夫人與丁老爺打鬥的場麵。”

    “是嗎?我還以為齊老板是藏在暗處的劫鏢人呢。”

    “鏢箱裏的嫁妝應該有許多件,齊櫻自問做不到懷揣著那麽多物件還能和夫人過招自如。”

    “兩位都不要爭了。”章邇對花四娘和齊櫻的唇槍舌戰頗感無奈,於是出言打斷了兩人的爭執,“章某這便帶人再搜查一番,看能否查出被盜之物所在。”

    等一眾侍衛從郡丞府返回,章邇果真率侍衛們又將各個房間搜查一遍,其中齊櫻的房間搜查得更是仔細,幾乎隻差掘地三尺了。

    齊櫻、曲瀚殤、南影、辛譜譜等人都來到第二進院落裏,目睹章邇帶侍衛們在齊櫻的房間大肆搜索,立身於南廂前的辛譜譜眼見眾人仍是無所收獲,便看向身旁的花四娘說道:

    “牆壁試過了,地麵也試過了,看來並無暗格和密道之類貯存東西的地方。案情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那齊櫻也不能完全洗脫嫌疑。”花四娘看著北廂房間外齊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戾氣。

    “夫人似乎對齊老板成見很深?”

    “沒人能阻攔我複仇。”

    “不管怎麽說,丁富終究已死,夫人也該放下仇恨,還內心一份自在和自由了。”

    “辛公子好像在用哄勸小孩的語氣來哄我。”花四娘收回目光,看向辛譜譜。

    “雖說夫人已成婚為人妻,但年紀卻要略輕於辛某,辛某勸慰夫人幾句,隻是有感而發。”

    “有何感?”

    “太過執著於仇恨,隻會迷失自己,也可能傷害身邊的人。”

    “聽你所言,你好像有過這樣的體會?”

    “看著你,就像看到了從前的我。”辛譜譜嘴角微微上揚,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

    “怎麽,灑脫如辛二局主,也曾被仇恨困擾麽?”

    “是義父在仇恨邊緣把我拯救回來,沒有義父,便沒有如今的我。”

    “可是我和你不同,即使我陷入仇恨不能自拔,也沒有什麽人會被我連累而受到傷害。”

    “你自己呢?難道你所承受的痛苦都不計算在內麽?”

    “我不覺得痛苦,即使痛也是我一個人的事,有什麽關係?”

    “沒有誰永遠隻是自己一個人,至少這一刻,你身邊有我。”辛譜譜直視花四娘,真摯說道。

    “……我不需要。”花四娘目光中閃過一抹感傷,丟下這幾個字便轉身離開了。

    回到房間,花四娘輕輕捧起放在床角的骨灰壇,緊緊抱在懷裏,喃喃自語道:

    “今天有一個人對我說的話,竟和你曾說過的一模一樣,‘沒有誰永遠隻是自己一個人’,是真的嗎?可是我曾那樣信賴你,你卻撇下我而去,這世上究竟還有誰能像你一樣愛護我……”

    花四娘內心一陣刺痛,不由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