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番外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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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樣,寺主還是熱情地接待他,將鳩摩羅什引入一間特意清空出來的僧房窟。可是,他更應該被那群僧人包圍住論佛法,而不是像現在隻是一人待在僧房窟裏盤腿打坐。景如是留意了一下,別的僧房窟裏的僧人也是足不出戶整日靜坐。她雖然有些奇怪,想想自己對佛教的規章製度又不熟悉,再說現在最吸引她的是壁畫,也就把疑惑拋之腦後了。
克孜爾千佛洞共有編號236個窟,有壁畫遺存的約有80個窟。絕大多數是讓小乘僧人靜坐修行的僧房窟。僧房窟裏沒有壁畫,隻有冰冷的石床,而且非常窄小。在古代,手工技術下開鑿石窟,非常艱難,而且耗費頗大。克孜爾千佛洞最初的洞窟,都是龜茲王出資建的。她現在看到的,隻有兩個壁畫窟和八個僧房窟,其中一個壁畫窟還沒完工,畫工們還在忙碌地畫著。
她立刻被吸引了,不禁想到本科時的論文。如果她當時就到過這裏,看到了真實的千佛洞,無論是顏料,構圖,上色,畫工的組成,畫的佛教故事,任選一個主題,都可以成為一篇高質量的學術論文。她曾在西藏阿裏地區的古格王朝遺址(今西藏阿裏劄達縣內),一個八百多年前的古廟裏碰到過一群聯合國的慈善組織,專門為世界遺產免費做壁畫修複工作。一個瑞士女孩給她看了修壁畫的用具,大大小小的筆,鏟子,鑷子,多而複雜。那工作,真叫繡花不為過。而經過修複的壁畫,即刻恢複栩栩如生,如同剛畫出來一般,讓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身臨其境實地觀察古代畫工在簡陋的用鬆脂照明條件下如何一點點地描出這些壁畫,更是讓她忘了煩惱,專注於眼前的一切。她跟畫工們交流,打成一片,學習他們的畫技,臨摹已經完工的畫,忙得不亦樂乎。
他們用湛藍的青金石粉打底,用金粉和金箔塗在佛陀的袈裟部位,一眼望去,籃色菱格圖形裏的佛陀一個個金光閃閃,精美異常。當壁畫上的紅色曆經風塵變為黑色,其他的顏料難以辨認本來麵目的時候,用青金石畫成的藍,卻永不褪色,絢麗如初。青金石,原產於距離龜茲有1500公裏之遙的阿富汗,它具有誘人的深藍色調,又具有閃爍金光的黃鐵礦星點,當古代的商人們將它們運到龜茲時,青金石的價格已經比同等重量的黃金翻出了好幾倍。洞中,丹青交織,金光閃爍,這一幅幅令人炫目的景象,是一筆巨大的開支。這些畫,後世龜茲回鶻化了,憎恨偶像崇拜,將克孜爾石窟裏的佛陀,一個個地擦去金粉,露出裏麵泥灰的顏色到現代。隻有那一片湛藍,留給22世紀的學者幾多唏噓。
佛教在公元前六世紀末興起後,數百年間本來是沒有佛像的,而是以腳印、寶座、菩提樹、佛塔等做為象徵。她在印度的阿旃陀(AJAntA)石窟幾個一二世紀開鑿的早期石窟裏就看不到佛像,隻有佛塔、腳印、佛座。公元一世紀後,隨著大乘佛教的流行,偶像崇拜漸成風氣,遂有佛像的創作。在犍陀羅地區(南亞次大陸西北地區,今巴基斯坦北部及阿富汗東北邊境一帶),因為亞曆山大大帝曾經征戰到此,將希臘藝術帶進來,佛像的製作較多地吸收了希臘式雕像和浮雕的風格。犍陀羅藝術成為了佛像藝術的一個重要流派。
克孜爾石窟深受犍陀羅藝術,甚至希臘藝術影響。後世毀壞得一個不剩的佛像,就是犍陀羅佛像的典型代表。橢圓形麵容,眉目端莊,鼻梁高長,頭發呈波浪形並有頂髻,身披袒肩大褂,還雕有胡須。而壁畫裏的佛、菩薩、飛天等,很多是半裸,甚至全裸,體態優美,身上的衣著、飾品、綢帶無一不描繪得入木三分。
景如是正在看一幅宮女誘惑圖。這幅圖表現的是佛還是太子時因看到現實生活中的種種苦惱而決定出家。其父淨飯王為留他繼續繼承王位,便有意在其周圍營造一個紙醉金迷的環境,使他對世俗產生留戀。景如是帶來了紙和筆,正全身心地描著,突然感覺身後有些異樣。回頭,看到羅什正站在身後,眼光盯了一眼素描本,臉色倏地紅了。她看了看自己的圖,突然明白過來。她正在摹的是最靠近太子的一個全裸宮女,最靠近太子的一個全裸宮女,一手托著豐滿的**,另一手撐在豐腴的大腿上,上身前傾逼近太子,兩腿叉開,一副緋糜的模樣。這幅圖在整個石窟壁畫中隻是幾千個人物像裏不起眼的一個,如果不是她拿出來放大的話,恐怕沒人能看得那麽仔細。而宮女的這個姿勢,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的意味彌漫在整章畫紙上。
景如是立即合上素描本,尷尬一笑。
這些天羅什經常跟寺主跑進跑出,還拿著圖紙跟寺主對著周圍的崖壁指指點點。景如是好奇地問他,他說打算用雀離大寺近年來從王家得來的布施在此開鑿一個大型佛陀立像。她看了圖紙,居然有十五米高,在佛的頭光和背光光環中,還有一圈圈的小立佛。這種形式的佛像塑像,與小乘佛教隻重涅槃像不同,倒像是後期犍陀羅藝術或”印度-阿富汗流派”。
犍陀羅藝術朝著絲綢之路一路東進,先是在三世紀後向貴霜統治下的阿富汗東部發展,被塔利班炸掉的巴米揚大佛就是這種藝術流派的典型代表。羅什少年時跟母親到過克什米爾的罽賓,就是犍陀羅的中心地區,肯定看到過這種巨型造像。難怪克孜爾千佛洞也有大佛窟,這麽巨大的工程沒有他這樣的高僧倡導是很難完成的。
羅什無法知道的是,他把這種印度石窟建築和犍陀羅巨型造像結合起來創立石窟佛像的方式引入了克孜爾石窟,不光影響了龜茲一地,連對後世的敦煌莫高窟﹑雲岡石窟,龍門石窟,都產生了重大影響。
心裏不禁對他又敬仰幾分,隻是誰都知道,在如今的局勢下,要完成這樣的工程是不太可能的。西域的僧人們還沒有加入戰爭,是因為苻堅暫時還不需要,可誰也不能保證沒有那一天。
在看鳩摩羅什忙碌的同時,景如是注意到了那些一天到晚窩在僧房窟裏的僧人們。他們吃飯時也不出來,有小沙彌端著飯盒一間間地送進去。這些舉動真的太奇怪了,肯定在舉行某種儀式。吃飯時問羅什,他隻淡淡說那些僧人都在打坐,沒什麽好奇怪的。她知道他不想說的話再問也沒用,隻好在下午跟著畫工一起工作時,向他們詢問。
“那是法師們在夏坐。”
夏坐?聽上去很耳熟。想起《法顯傳》裏提到過法顯西行過程中好幾次停頓三個月時間,就是為了夏坐。
“法師們每年夏天都要淨心修道,呆在屋子裏不出來。”
“對呀,他們可不能出來,必須出來的話,還要跟寺主請假呢。”
“是啊是啊,就這樣坐一個月時間。道行高的法師,要坐三個月呢。”
七嘴八舌的討論聽不進耳裏了。景如是大概明白了什麽。佛弟子在雨季中集合棲止於一處,淨心修道。因為這是萬物生長的時期,不外出便避免了無意殺生的可能。難怪那些僧人看他的眼神有點鄙夷。應該乖乖呆在寺裏的時候他公然帶著一群人出行。雖然他來這裏是為了建大佛之事,但他何必一定要夏坐時期來?他將清規戒律至於何處?或許他隻是為了幫她躲開苻堅吧。
晚上景如是坐在木紮特河邊發呆,羅什忽然走了過來。她向他招手,他緩步踱到她身邊。她拍拍一旁的石頭,他有些猶豫地坐了下來。
“羅什,你不該夏坐時跑出來的……”
他身子微微一顫,眼光移向粼粼河水,語氣仍是淡淡:“來此是為建造大佛,更是對佛陀的尊敬,有何不可?”
“那就不能多等一個月麽?”
他突然看向她,群星閃爍的夜空下,他眼中波瀾翻湧,卻瞬間隱入沉沉的眸子中。歎了口氣,他說道:“秦主命人傳來消息,讓羅什回去講經。”
景如是一愣:“他是什麽意思?”
“不知。”羅什搖搖頭,有些擔心地看著她,說道,“我一人回去便是,施主你就留在這裏吧。”
景如是也搖頭道:“他的目的在我,你都回去了,難道我還賴在這裏不成?畢竟是佛門重地,要是我的身份被人發現了,也說不過去。”
鳩摩羅什歎了口氣,說道:“你處處為羅什著想,能有你這個朋友,真是羅什三生修來的福氣。”
景如是微笑著說道:“能遇見大師,化解我的心結,又何嚐不是如是的幸運呢?還有大師,不要喚我施主了,雖說男女有別,但佛陀麵前不是眾生平等嗎?我們是朋友,你直接喚我的名字便是。”
鳩摩羅什點點頭,他性情拘謹,若不是把她當做生死至交了,隻怕也不會在她麵前這麽隨意。
“秦國國主那邊?”他又回到了這個話題上。
“回去吧。”景如是抬頭看著滿天的繁星,說道,“隻要心有堅持,外力是無論如何也動搖不了我的決心的。”
鳩摩羅什點頭道:“羅什也會盡量幫你打探到他的下落的。”
景如是笑著點點頭,看著這雙充滿智慧和悲憫的眼眸,她頓了頓,忍不住說道:“大師,如果我告訴你,你以後還會犯戒,你相信嗎?”
羅什明顯一愣,一臉詫異:“如是這是何意?”
景如是歎了口氣,她曾經在讀《晉書》時看到:“嚐講經於草堂寺,興及朝臣、大德沙門千有餘人肅容觀聽,羅什忽下高坐,謂興曰:‘有二小兒登吾肩,欲鄣須婦人。’興乃召宮女進之,一交而生二子焉。”
這段話意思是說:這個人在皇家寺廟講經,下麵有後秦皇帝姚興,有文武百官,有大堆慕名而來的和尚,正在神色肅然地聽他講時,他突然下了高台,走到皇帝麵前說:我感到有兩個小孩子跳到我肩膀上,馬上給我一個女人。於是姚興就招了個宮女進來,他跟那個宮女**一次,後來就生了兩個兒子。而之後,姚興還給他送了十個宮伎,他也欣然接受。他不住僧院,另辟住所,供給精良。並且欣然過著妻妾成群的生活。
如果這段故事會發生的話,也是在他步入中老年之後了。
景如是之所以現在想提醒他,是因為據她所知的羅什,一定不會心甘情願做出這麽驚世駭俗的事情,同呂光逼迫他破戒一樣,很有可能那時是有別的人逼迫他。所以她提醒他,希望幾十年後能避免發生這樣的事情。
“我有一晚睡夢間,夢到了大師的未來,那時大師可能會娶妻生子,還會過俗世人的生活。我想真正的羅什是肯定不會有這樣的想法的,但世間總有許多無法預料之事。希望法師幾十年後能避免前去秦國。”景如是不能說出自己是來自未來,看過了他的生平,也不能透露太多以後會發生的事情。她隻能說到這個地步了,希望他今後不要前去秦國,不要遇到姚興,這樣就興許能避免了。
“羅什知道了。”鳩摩羅什竟也沒有多問,他一直隱約感覺得到景如是隱藏著許多東西,但他相信她不會騙他就足夠了。
景如是微微一笑,她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即使改變了羅什的命運,也應該不會有大的影響吧。如果此時不告訴他,到時她反而會感到自責。
回到龜茲,見了苻堅,他竟是要將羅什帶走到中土去宣傳佛法。景如是明白他的想法,在入侵中原的諸多胡國中,秦國兵力是最強的,如今已占據了太原,入侵關中隻是時間早晚問題。苻堅要帶羅什走,一是不放心將鳩摩羅什這樣有聲望的人物放在不好控製的西域,二是想依靠佛法對”淪陷地”進行洗腦,畢竟相較於武力,宗教的力量更能安撫人心。
“我希望你也能一同前去。”苻堅說出了第三個原因。
景如是並沒有覺得奇怪,在路上她就已經將苻堅的心思揣摩得七八分了。她雖然不知道如今的戰事具體情況,但從士兵們的談論中也能知道個大概。如今秦國氣勢如虹,苻堅派出了也不止呂光這一支大軍,而是三路大軍足足上百萬士卒,他的決心是顯而易見的。眼見打了節節勝仗,他身為國主自然是要前往前線振奮軍心的。但在離開時,他也不想放棄她。
“如果我說不願,大王能尊重我的意願嗎?”景如是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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