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是忠是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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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官場人精的“職業素養”是什麽樣的?
祖珽用事實,向李笠展示出來:紅珊瑚樹前的對話,過去不過五日,一份帶著厚厚“附件”的奏章,就出現在李笠的案頭。
這份奏章,說的是漕運和海運各自的利弊。
並將漕運、海運比作左右腿,提出建議,建議朝廷該如何用這兩條“腿”來個健步如飛。
開篇,祖珽先說漕運,畢竟漕運是千百年來,曆代朝廷必然重視的運輸方式,由此積累了大量的經驗和“數據”。
所謂“數據”,指的是漕運的人力、物力成本,以及損耗和維護成本。
祖珽以目前國內幾條主要人工運瀆的“實際運營情況”,對漕運的利弊進行分析。
一,長江以北運瀆,冬季受河麵結冰、水位下降的影響,漕運一般是中斷的,除非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破冰、拉纖。
二,運瀆漕運的繁榮,對於運瀆沿岸地區的“經濟發展”是很有幫助的,所以漕運並不僅僅是一種運輸方式,也是帶動地方發展的重要手段。
三,隨著時間的推移,靠著漕運吃飯的人口必然快速膨脹,而運瀆河道淤積、通航能力受限也是必然的。
所以為了維持漕運的通暢,朝廷將來每年投入到運瀆定期清淤、維護的費用會很高。
而漕運利益群體形成之後必然尾大不掉,到時候朝廷若再想有大的變動,恐怕會投鼠忌器,很難“除舊迎新”。
什麽是“再想有大的變動”?
即用海運部分取代漕運。
於是,祖珽引出第二個內容:海運的優勢。
漕運和海運同屬航運,運輸工具均為船,隻不過水域不同:漕運是在內河(包括湖泊)進行,海運則是在大海(沿海、深海)進行。
按照現有海運資料,可知當順風時,從遼西起航的船隻,抵達數千裏之外嶺表交、廣,耗時不過一個月。
從北到南是這樣,從南往北亦是如此。
若遼西的貨物走陸路(含內河航道)去嶺表廣州番禺,耗時多久?
至少半年,更別說運輸成本有多高。
當然,海運的風險要比內陸運輸高很多,但從整體而言,海運的效率和運輸成本,在大宗貨物長途運輸這一方麵,優勢很大。
但光有優勢還不行,無論是漕運還是海運,其根本還是在於貨物、人員的運輸,其存在的意義,在於向要地運送大量的物資和人員。
那麽,當朝廷“還都洛陽”之後,京城每年需要的物資,是漕運能解決,還是海運能解決?
答案很清楚:隻有漕運能解決。
洛陽的位置,為天下(中原視角)中心,如同一個圓的圓心,而大海,在這個圓的邊緣。
海運再好,也無用武之地,隻有漕運才能確保各地的物資源源不斷運往洛陽。
若隻是為了解決將來定都洛陽之後,物資的輸送問題,漕運便能解決。
可是,要想穩住塞外遼西、嶺表交州局勢,非海運不能勝任。
這裏,論述出現了轉折,從天下統一之後定都洛陽、洛陽的物資保障,放眼四方,從邊地形勢論述海運的必要性。
即把目光從圓心,放到圓的邊緣。
對於中原朝廷來說,邊地威脅,主要來自西北草原方向。
但是,南方,交州如今麵臨著林邑國的不斷侵擾,且本地豪強多有小動作。
交州地區三十多年前爆發過豪強叛亂,雖然平定,但當地豪強依舊蠢蠢欲動,勾結南方那占據日南故地的林邑國,頻繁鬧事。
交州駐軍對內要防豪強作亂、對外要防林邑入寇,力有未逮,需要外援。
外援隻能來自廣州,而廣州地區為群僚環繞,稍有差池,同樣會遍地烽火。
顯而易見,要想穩住嶺表交州、震懾當地豪族,必先穩住嶺表廣州,而加強中原和廣州的聯係,走陸路不如走海路。
隻要廣州不亂,交州就亂不成,可要想廣州不亂,中原就必須長期向廣州乃至嶺表地區輸入人口。
當嶺表地區的中原移民越來越多,當地土著才會老實。
嶺表廣州穩了,交州的地頭蛇才會老實。
同理,朝廷將來要草原地區平靖,不再有什麽霸主時刻威脅邊地,就得把草原分為東西,各自擊破,分別控製或者施加影響。
東部草原的安定,和遼西地區是否穩定有很大關係,而遼西是否穩定,又取決於遼東是否安寧。
如今遼東地區為高句麗侵占,要想解決遼東問題,就得解決高句麗,至少要將其打服,否則邊患不斷,為此消耗的錢糧會成為巨大的財政負擔。
祖珽認為,幽燕駐軍雖然可以支援遼西,但駐軍即便屯田,也隻能保證自己防區的需求。
若要支援塞外遼西駐軍,乃至對遼東用兵,根本就不行,所以將來朝廷經略遼東,需要從外地調集大量物資。
於是,海運派上用場了。
哪怕遼西沿海地區到了冬天會結冰,航運必然中斷,但秋天時,海運的巨大運輸能力,依舊能夠趕在冰封之前,將東南地區、江南地區的糧食快速運到遼西。
到了開戰時,海運更加重要。
以地理而言,中原軍隊要出征遼東,一般是走陸路出幽燕,過遼西營州,跨越遼澤,才能抵達遼東。
可沿途多為崇山峻嶺,亦或是荒無人煙的水澤,對於後勤運輸十分不利。
且遼東、遼西地區苦寒,天冷得早,開春又晚,一年之中,適合行軍打仗的時間,也就半年多一點。
而根據有司探得情報,高句麗在遼東各據點多為山城,官軍不斷攻堅,需要較長時間。
一旦戰事進行到一半,寒冬降臨,就隻能被迫撤軍,前功盡棄。
要解決遼東問題,必然要將高句麗打得不死也殘。
但從遼東向東走陸路,都是崇山峻嶺,大量高句麗山城分布其間,官軍一個個拔據點,消耗必然巨大,又耗時間。
這樣的戰爭消耗,朝廷承擔得起麽?
可如果換個思路,走海路運兵、運糧,問題迎刃而解。
遼東和青萊地區,不過數百裏海陸距離間隔,而從青萊出發的舟師,橫跨大海東進,不過數百裏距離,就能進入高句麗本土的平原地區。
直撲其國都。
漢時,漢軍就向東跨海遠征,截彎取直,這可是現成的例子。
無論是跨海遠征高句麗,還是跨海征伐林邑國、平定交州土豪的叛亂,強大的海運力量是關鍵。
所以,祖珽認為朝廷大力發展海運,對於穩定邊防,具有重大的意義。
李笠看到這裏,不由得拍案叫絕:通篇下來,祖珽沒有一個字提到大興海貿,隻說海運對於保證邊疆穩定的重要性。
而大興海運,其實就是大興海貿。
不然規模龐大的海船以及大量水手、船員哪來的?
這樣規模的海運船隊,平日裏必然是以參與海貿的方式活躍在各個海域,而不是朝廷有需要時,臨時拚湊出來。
祖珽隻字不提貿易,卻用別人無法辯駁的“政治正確”,用主張辦海運的方式,間接引出大興海貿利國利民的觀點。
如此一來,那些拘泥於農耕傳統、對海貿怎麽看都不順眼的“有識之士”,想反駁都找不出借口。
因為他們不能否認收複遼東、穩定遼西的重要性,也不能否認穩住嶺表交廣、收複日南郡故地(如今為林邑國所占)的必要性。
遼東郡、日南郡,都是漢時國土,大一統的王朝不收複故土,所謂“中原正朔”,從何說起?
祖珽用這種方式,明麵上建議大興海運,實際上是方便皇帝順水推舟大興海貿,真不愧為官場老油條...人精。
人精知道皇帝想要什麽,知道皇帝需要一張“嘴”,把皇帝所想以建議(上書、上奏章)的方式說出來。
也知道自己當傳話者時,要有“覺悟”,不能給皇帝招惹麻煩,或者招惹麻煩之後,得自己扛下來,於是精心設計出了一個“劇本”,為皇帝排憂解難...
這種人精,是忠是奸?
李笠放下奏章,緩緩喝茶。
楚王好細腰,宮中餓死人,像祖珽這種道德底線極低但才華特別橫溢的人精,是忠是奸,完全看其效命的主君是好是壞。
李笠自己,想要大興海貿,以此利國利民,人精祖珽就會化身肱股之臣,積極出謀劃策;
李笠覺得自己若是荒淫昏君,成日裏想著把別家美婦弄上床,祖珽肯定積極奔走、牽線搭橋,讓美婦乖乖就範。
這樣的“人精”,用好了事半功倍,用不好的話....
李笠放下茶杯,歎了口氣。
官場人精那麽多,祖珽隻是其中一個,想要每一代皇帝都能在和人精們的勾心鬥角中獲勝,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不分化官僚群體、讓其相互掣肘,那些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的新君,哪裏坐得穩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