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我佛慈悲(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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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雲壓城, 寒陽縣內空氣潮濕憋悶,彌漫著一觸即發的緊張張力,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即視感。
    阿花在河邊洗衣服時,聽到鄰居大娘在和人說:“這眼瞅著都快割麥了,蠻子肯定要過來打秋風了。”
    阿花心頭一驚,臉色就白了,“咱們縣可是交了保護費的,蠻子怎麽會來?”
    他們寒陽縣隻是北荒城下麵的一個小縣, 駐軍也不多。為了保平安,每年縣太爺都會多征一份稅,上交給蠻子,以換取他們全縣人的平安。
    大娘看了她一眼,苦笑道:“丫頭,你還記得前街的李寡婦男人死了後,她家是什麽光景嗎?”
    這個阿花是親眼見過的,當下她就氣憤說道:“說是李寡婦沒有兒子, 她男人家的親戚就開始吃絕戶, 不僅把她們家搬空了,還把李寡婦和麗姐姐從家裏趕了出來!”
    大娘歎了口氣,滿臉木然:“對於蠻子來說, 咱們縣就是沒有男人的絕戶, 你給他錢再多有什麽用?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們反而更想把咱們縣搬空了。”
    阿花強笑道:“咱們縣怎麽會和李寡婦家一樣呢?我們又不是沒有男人!北荒城駐軍幾萬, 蠻子才多少人?”
    大娘冷笑一聲, “有男人跟沒有一樣,這幾年蠻子少來了?雖然說有幾萬駐軍鎮守邊關,但是幾千蠻子還不是想來就來?”
    阿花無言以對。
    每次都是蠻子們禍禍完後,北荒城才派軍隊慢騰騰過去走個過場。這軍隊有還不如沒有!所以蠻子才那麽大膽,每年秋冬就要過來搶糧食搶牲口搶女人。
    阿花又小聲說道:“以往蠻子不都是去附近幾個縣禍害嘛!咱們縣離北荒城近,蠻子不敢來的。”
    大娘歎了口氣,這次則由之前和大娘說話的婦女接話道:“我聽我臨縣的親戚說,因為去年蠻子搶的太狠,那幾縣的人都跑了很多,在加上今年大旱,收成不好,蠻子搶不夠東西,可不就要來我們縣了嗎?”
    阿花的臉色煞白一片,嘴唇來回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這些年,他們雖然稅收高,但是相比較其他縣蠻子肆虐的慘狀,阿花他們交稅也交的格外心甘情願。
    可是現在交稅也沒用了嗎?
    “蠻子來了!駐軍跑了!大家快跑啊!!”
    “城破了,快跑啊!!!”
    突然有聲音自四麵八方傳來,一時間似乎有無數人奔走相告。
    阿花被這石破天驚的幾嗓子嚇得一哆嗦,她茫然的看著大娘,抖著嗓子問:“大娘,是不是我聽錯了?”
    “城破了?不可能的吧,城怎麽……”
    “丫頭!快跑!!”大娘猛地推了他一把,嘶聲吼道:“躲起來!”
    阿花踉踉蹌蹌轉身向自家的方向跑去,身後大娘高呼道:“別拿東西了!命要緊!”
    阿花頭也不回,“我爹娘在屋頭裏!”
    幾乎在她撲開自家院門的同時,外邊就響起了馬蹄聲和街裏街坊們的哭喊驚叫聲。
    接下來的一切對於阿花來說是畢生難忘的噩夢。
    三個蠻子獰笑著騎著馬破門而入,嘴裏說著嘰裏呱啦的鳥語。
    最先死去的是小弟弟。
    可能是因為他的哭聲太大了,所以蠻子們揮起了馬刀,砍下了他的腦袋。
    他今年隻有五歲,所以他的腦袋也是小小的,落到地上時也像他人一樣活潑可愛,蹦蹦跳跳掉到了很遠的地方,就像他最愛踢的小布球。
    接著死去的是爹爹。
    因為弟弟死了,爹爹衝了上去,所以被蠻子舉
    起□□捅穿了心口,□□捅穿,抽出,再捅穿……血液飆出來一股又一股,好似永遠也流不盡。
    阿花恍惚間想起了小時候,爹爹領她到河邊,教她如何用魚叉捕魚。當時的她和爹爹絕不會想到,有朝一日,爹爹也成了被別人叉住的魚。
    然後死去的是哥哥。
    因為哥哥想去救爹爹。
    所以馬蹄高高揚起,踢碎了他的腦袋。
    她頂天立地的哥哥睜著眼睛躺在了地上,腦袋稀爛,白花花的腦漿和血水流了一地。阿花突然想起,每次家裏買了豬下水,哥哥都會把豬腦花讓給小弟弟,讓弟弟補腦,將來好考狀元。哥哥知道嗎?他現在也被蠻子們做成了豬腦花?
    阿花呆呆站在原地,耳邊嫂子和阿娘的哭聲忽近忽遠,她眼睛都睜酸了,卻發現自己閉不上眼睛,她張了張嘴,卻隻能發出急促的嗬嗬聲。
    恍惚間,她似乎被人從娘的懷裏扯走了,然後被狠狠推倒在地,有人壓在了她的身上,扯著她的衣服。
    她輕輕扭了扭頭,在不遠處看到了挺著大肚子躺在地上被蠻子扒衣服的嫂子。
    那個蠻子怎麽可以壓嫂子?嫂子懷孕都八個月了,馬上就臨盆了,現在每天都躺在床上養胎,連路都不多走的。
    嫂子淒厲的哭聲宛如一盆冷水兜頭向她潑去,她突然清醒了,知覺,聽覺,視覺,痛覺,連同心底的悲傷都回來了。
    她嚎啕大哭,扯著嗓子,淒厲得不似人的鬼叫。
    “畜生!你們這些畜生!你們不得好死!你們會遭報應的!啊啊啊啊啊!!!老天爺!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你下雷劈死這些畜生吧!”
    壓在她身上的蠻子用力扇了她一巴掌,然後狠狠掐上她的喉嚨,阿花翻起了白眼,意識越來越模糊。
    難道她也要死了嗎?
    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兒,憑什麽要被他們糟蹋作賤死?
    狂風大作,數不盡的綠葉乘風在空中飛舞,烏雲翻滾,天色肉眼可見的暗沉下來,太陽消失了,遠處傳來隱約的雷鳴。
    紫色巨雷在烏雲裏穿行,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好像巨大的戰斧,要把世界劈成兩半。
    於天閃雷鳴中,突然有道聲音自四麵八方響起,清晰地傳入阿花的耳邊,聲音神聖肅穆,在一遍又一遍地說: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阿花身上的蠻子停下來侵犯她的動作,舉起手中的馬刀,操著生硬的漢話吼道:“是誰?滾出來!別裝神弄鬼的!”
    傾盆大雨呼嘯而至,密密麻麻的雨簾模糊了周圍的一切,於黑雨中,一個明黃色的光團不疾不徐向他們走來。
    蠻子從阿花身上翻了下來,握緊手中的馬刀,警惕地盯著越來越近的明黃色的光團,“誰?說話啊!”
    光團越來越近,慢慢顯露出模糊的人影輪廓。
    洶湧的大雨模糊了阿花的視線,她費力眯起眼睛,勉強看清了來者的身份——一個穿著明黃色僧衣的僧人,他慢慢走來,恍惚間阿花似乎看到了他腳下步步生蓮,暗香浮動,金光在他身後幻化出各種各樣神異的幻象,宛如神佛降世,行走在血腥地獄,度化眾魔。
    她再一眨眼,卻發現幻象消失了,黑雨連綿不絕,紫雷狂鳴,僧人煢煢孑立,宛如暴雨中的小舟,不知要渡引誰脫離苦海。
    蠻子疑道:“和尚?”
    僧人說:“阿彌陀佛,世間諸眾生類,欲為眾惡。強者
    伏弱,轉相克賊。殘害殺傷,迭相吞啖。不知為善,後受殃罰。天地之間,自然有是。雖不即時暴應,善惡會當歸之。”1
    阿花看不清他的麵容,卻感受到了他目光如炬,熾熱純淨,似乎要燃盡一切不平之事,隻聽一道利喝驚雷一般落下:“施主,還不放下屠刀,磕頭懺悔嗎?”
    又一道紫雷劃過天空,短暫照亮了這間小小的院落,剛剛還在侵犯阿花的蠻子揚起手中染血的馬刀,露出一個猙獰的笑意,宛如地獄裏的邪魔,“你們漢人就是廢話太多,這都是嘰裏呱啦說什麽亂七八糟的,你還想讓爺爺給你磕頭,爺爺倒是要看看是我的刀硬,還是你的腦袋硬!”
    他揮刀就要向僧人砍去。
    僧人悲憫一歎,雙手合十,道:“世人惡苦,如是如是。佛皆慈哀,悉度脫之。受佛重誨,不敢違失。”2
    一尊金光凝結成的巨影自他身後顯現,黑色巨犬麵目猙獰,呈忿怒狀,仰天長嘯,輕鬆把持刀蠻子咬成了兩半。
    其他兩個蠻子發出驚叫,踉蹌著想要跑走,卻被巨犬輕易追上,然後一口一個,輕鬆結束了他們的性命。
    黑色巨犬深深看了僧人一眼,僧人微不可查點了點頭,然後黑色巨犬頭也不回地衝出院門,衝向其他尖叫哭鬧之地。
    阿花從地上坐了起來,呆呆的看著這一切,有種夢幻般的不真實感,這就結束了?
    害了她全家的人都死了?
    這是報應?
    “女施主可曾受傷?”
    阿花轉頭,抬眸,對上一雙澄澈純淨,神光內藏的琉璃瞳。
    暴風雨呼嘯,雷電轟鳴,狂風怒號,黃衣僧人垂眸向他看去,仿佛高座雲端蓮台的神佛,非常短暫地望了人間一眼。
    阿花渾身都在發抖,心中好似有大火在燃燒,劇烈的情感作用下她反而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了,隻能木著臉回答:“沒事……我沒受傷。謝謝、謝謝法師,多謝菩薩……”
    年輕僧人便對她和善地笑了笑,然後越過她向她娘和嫂子走去,她這才發現,僧人的衣服幹燥柔軟,沒有一點水澤,滿天黑雨仿佛自覺退避,沒有浸染上僧人的僧衣,淡淡的檀香在空氣中徘徊不散。
    阿花的心情不知為何平靜了許多。
    她定了定神,才終於恢複了一些理智和力氣,踉踉蹌蹌著向娘和嫂子跑去。
    “阿娘,嫂子!你沒事吧?”
    娘驚魂未定地攏了攏自己被抓破的衣領,神色淒惶地爬到了爹爹,哥哥和小弟弟的身前嚎啕大哭。
    阿花身體晃了晃,一陣暈眩,在暈倒的前一刻突然聽到了嫂子的呻吟聲。
    身影纖瘦的女人挺著大肚子躺在地上,大聲呻吟,身下是斑斑血漬。
    阿花不敢暈倒了。
    她連滾帶爬地跑到嫂子跟前,握住她的手,“嫂子,嫂子你沒事吧?你別嚇我啊嫂子!”
    “這位女施主怕是馬上就要生產了。”
    六神無主的阿花立刻緊緊抱住了僧人的小腿,宛如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般,希冀地望著僧人,“求求您救救我嫂子!您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您是菩薩,您一定有辦法的!”
    僧人笑著糾正她道:“女施主誤會了,貧僧不是菩薩,不過一普通僧人罷了。”
    “不!您就是菩薩!您一定可以救救我嫂子的!我哥已經死了,我嫂子不能有事啊!”
    僧人,樂景望著方寸大亂的少女,已經不遠處哀哭死去親人的老婦,在心裏歎了口氣,對少女說:“你和你娘去準備一下滾水和幹淨的剪子,準備接生。”
    阿花這才如夢
    初醒的跑去找她娘。她娘本來都快哭死過去了,聽到阿花的話,反而有了精神,她顧不得抹淚,對阿花命令道:“走!去燒水!還要給你嫂子準備紅糖水和雞蛋糕,要不她等下沒力氣!”
    阿花和他娘忙的腳不沾地。等到她端著滾燙的熱水從灶房裏出來時,就見那個年輕僧人正盤腿坐在嫂子身邊,一手覆在嫂子的大肚子上,一手撥動念珠,閉目輕輕念起了佛經。
    阿花走近後發現,僧人覆在嫂子肚子上的那隻手下麵金光閃爍,而嫂子眉目安然,呻吟聲已經低不可聞。
    明明是閉著眼睛,僧人卻準確無誤地轉頭“看”向她的方位,“胎像已穩,差不多是時候了,可以準備接生了。”
    阿花拚命點頭,若不是手裏端著熱水,她能給僧人跪下磕無數頭,此時隻能用貧瘠的語言來表達感謝:“謝謝菩薩,您的大恩大德,阿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今生一定誠心念佛,好好供奉您!”
    僧人放下手,站了起來,對阿花說:“不必供奉我,你以後隻要積德行善,多做好事,才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阿花拚命點頭。
    嫂子的生產很順利。
    阿花疑心這是因為那個僧人在這期間一直在不遠處閉目念佛的緣故。
    總之,幾乎沒費什麽功夫,嫂子連紅糖水和雞蛋糕都沒用,就生下來了一個大胖小子,哭聲嘹亮,拳腳有力,一看就知道無比康健。
    新生兒降生的喜悅驅散了些許籠罩在這個小院上空的悲傷,阿花和娘一起抱著孩子,與無盡苦難中也擠出一絲笑意。
    在男孩嘹亮的哭聲中,一隻巨大的黑犬從牆外跳了進來。
    黑犬渾身浴血,體側還燃燒著好似來自地獄的黑炎,銳利的犬牙淌著腥臭的黑血。
    但是對上黑犬猙獰的形狀,阿花心裏卻沒有一點懼意,反而生出無限親近與尊重。
    黑犬一陣風般跑到念經僧人身旁,乖巧伏下,從嗓子眼裏發出乖巧的好似小狗撒嬌般的嗚咽聲。
    僧人摸了摸他碩大的腦袋,問:“都處理完了?”
    黑犬低吼一聲。
    僧人便垂眸淺笑,好似佛祖拈花一笑,眉目澄澈悲憫,雙手合十再次頌起了佛號:“我佛慈悲。佛所行處,國邑丘聚,靡不蒙化。天下和順,日月清明。風雨以時,災厲不起。國豐民安,兵戈無用。崇德興仁,務修禮讓。國無盜賊。無有怨枉。強不淩弱,各得其所。”3
    阿花聆聽著僧人的教誨,似有若悟。
    她突然發現周圍已經沒有了哭叫聲,隻剩一片讓人心安的恬靜。
    她眨了眨眼睛,模糊間似乎意識到了什麽。
    僧人又摸了摸巨犬的腦袋,然後站了起來,合掌對阿花微微躬身,在阿花的愣神中,僧人和黑犬如泡沫般消失了。
    而後自四麵八方傳來神聖肅穆的佛音:“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4
    阿花隻覺得全身沉靜溫暖,悲傷,痛苦,憤怒,怨恨等一切負麵情緒似乎都離她遠去了。在她看不到的世界裏,無數淺淡的魂靈自屍體湧出,表情安寧地被度化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
    娘顫顫巍巍問道:“阿花,他是誰啊?”
    阿花定了定神,篤定回答:“他是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