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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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影原地轉了轉, 輕叫了聲。
阿弦低頭:“你不喜歡這個人是不是?但他至少不是那些偽善邪惡的人, 就算他壞,也壞的坦蕩,玄影你不必怕他,隻要你不去惹他, 他不會害你。”
袁恕己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又如何。
這世上最可怕的並不是有恩報恩, 有仇報仇,往往是你什麽也沒有做,便成為別人的眼中釘, 成為被捕獵殘殺的目標,卻又何辜。
正如袁恕己所說, 這桐縣是黑爛透了, 但正是因為這樣, 才更需要一個像他一樣的人站在這裏。
在這裏,朝廷律法,佛口仁心都無用,隻有用鐵腕手段, 以血還血, 以暴製暴,最直截了當。
次日,袁恕己審訊了小麗花一案中所有涉及之人, 包括從中引出的小典之案內所有人等。
之前提過,天下雖定,但豳州地處偏僻,地形複雜,之前流寇不斷,地方勢力趁機滋生,借口抵抗流寇剿滅匪賊,壯大自家聲勢,漸漸地竟形成個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的局麵,朝廷所派的官吏往往無能為力,甚至自保都成困難。
久而久之,也無人敢管理,就形成現在這個局麵。
其實不僅是在桐縣,整個豳州都是如此,王法無用,許多有錢有勢的人惡欲橫生,沆瀣一氣,為所欲為。
桐縣是豳州首府,到底比別的地方要“繁華”些,是以受戰亂禍害的流民也更多,比如似安善那樣的小乞兒,藥師菩薩廟裏便有大大小小地十多個。
而王甯安,秦張等,暗中便以殘虐這樣的纖弱少年為樂,據王甯安供述,原本小麗花托付小典之時,他見小典聰明清秀,起初倒是並沒生出邪心,隻收在身邊兒當個小小書童,閑來教誨一二。
誰知秦學士無意中見過小典,即刻看中,王甯安原本是個沒骨頭的,哪裏敢得罪這些人。
王甯安原先咬牙不認小典落在曹家,卻是怕跟曹家姨娘的奸/情敗露,由此惹怒曹廉年。——直到此刻他心中兀自懷有一絲幻想,隻覺他做一切不過是被逼迫而為,又是來府衙出首的人。
何況小麗花也非他所殺,至多他也不過是個從犯而已,大概罪不至死。
過堂之時,略有些波折,袁恕己並不多話,舉手就叫用刑。
也並不是使喚的府衙的公差,而是軍屯來的士兵,這些士兵手狠心硬,哪裏理你是什麽財主老爺,隻管盡情折磨。
張秦兩人總算明白已是末路窮途,若是再抵賴不言,惹動了袁恕己的性情,血濺公堂死在當場又向誰說理去?
兩人不敢再抵賴,便雙雙招認詳細,又牽扯出兩府許多幫凶,均也一一緝拿。
末,袁恕己看著桌上幾份供詞,點數這幾年來所虐殺的人命,隻覺著齒縫間似有血腥氣蔓延。
按照審案程序,府衙審過之後,便要往長安送呈公文,等刑部批複之後公文返回,再按照刑部的批示行事。這樣一來一去,就算是緊急公文,也要三五個月的時間。
且按照《唐律疏議》,本朝從立春至秋分,不得執行死刑,如今立春還未到,剩餘轉圜的時間可謂十分充裕。
而秦學士張員外兩人,心中便打算就趁著這段時間裏,派人去長安疏通……未必沒有任何轉機。
可這次他們的如意算盤卻是落空了。
袁恕己端詳了半晌,問旁側主簿:“按照律法,這該如何判決?”
主簿是本地之人,當然不敢得罪地頭蛇,可袁恕己這強龍實在太過駭人,於是道:“《鬥訟律》按:以刃及故殺人者,斬。”
袁恕己一拍桌子:“好!”
這一聲堅決肅殺,將眾人都嚇了一跳。
袁恕己道:“速速把這四人綁入牢中,好生看管,三天後午時開斬。”
這話一出,堂上堂下反應各異,寂靜過後,滿耳鼓噪。
堂外聽審的百姓們議論紛紛,有人忍不住大聲詢問是真是假。
王張秦等四人的表情也各自精彩,秦學士早叫起來:“這不合律法規製!”
主簿震驚之餘,也忙道:“大人,這個的確該先遞送公文給刑部,等刑部批複了之後才……”
袁恕己抬手,主簿知趣咬住舌頭。
袁恕己探頭看向秦學士:“你方才說什麽?”
秦學士先前還鬆了口氣,此刻胸口起伏不定,滿麵倉皇:“袁大人,正如林主簿所說,按照唐律規定,該先等待刑部批文,你怎可如此目無王法……”
袁恕己撩了撩自家耳朵:“我還當我是聽錯了,原來你也知道唐律?也知道何為王法?那你先前為何做出那樣無法無天的行徑?你作惡的時候,王法便是個鳥,等落在你自己身上了,王法才是王法?”
袁恕己笑道:“可惜現在王法也認不得你是誰了,隻知道你……你們皆都是待死的囚徒罷了!”
臉色一厲,拍了驚堂木:“帶下去!”
其他三人都反應過來,死到臨頭,各自掙紮哀嚎,卻仍是給士兵橫拖硬拽,拉扯了下去。
堂下百姓們聽了袁恕己宣判,本質疑不信,議論沸然,又聽了秦學士質問,袁恕己的回答,頓時所有人都鴉雀無聲,目瞪口呆隻是看。
待聽了袁恕己的答複,又雷厲風行地把惡人拖了下去,人群中不知是誰大叫了一聲“好”,刹那間,喝彩叫好之聲不絕於耳。
新任刺史大殺四方,不到半天時間,桐縣幾乎人人皆知。
當夜,老朱頭照例給阿弦煮了湯水荷包蛋,因提起這件事來,道:“今日來吃飯的人,幾乎都在說這件事,這新刺史也忒張揚了。”
阿弦道:“他這樣張揚不好麽?至少做了一件實在事。”
老朱頭道:“好是好,給了那些人一個下馬威,隻不過畢竟人家在暗處,他在明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老朱頭歎了聲,忽地又道:“我還是別替他瞎操心了,他是從長安來的人,那長安的人呐,又哪裏是什麽好東西了?寧肯他們狗咬狗去。”
阿弦正喝了口湯水:“伯伯你好像很憎恨長安的人。”
老朱頭瞥她一眼,道:“我不過是說實話,你別不當回事兒,以後也離這新刺史遠著些,別跟他攪在一塊兒,沒好事兒。”
阿弦道:“你也知道他是刺史,我在縣衙當差,井水不犯河水。”
老朱頭道:“那樣最好。我別的不求了,就隻想安生過日子。”
阿弦本來惦記著那夜在秦府門口心底閃現的有關袁恕己那一幕……卻著實不敢出口,老朱頭跟她相依為命,雖看似是個尋常庸碌的老人家,卻每每會有些出人意料的言語,比如那夜點醒了她連翹並不是要殺小麗花,所以阿弦原本想求教於老朱頭,看他如何說法。
可如今見他為自己憂慮擔心,且口吻中對袁恕己並無好感,阿弦更加不敢提了。
這夜吃了東西,便又領了玄影自去睡了。不提。
天高皇帝遠”——原本對桐縣本地這些財閥惡霸們來說,說起這句話通常會有種得意之情伴隨。但是風水輪流轉,如今讓他們痛心疾首的,同樣也是這一句“天高皇帝遠”。
皇帝管不著他們在桐縣無法無天,也同樣管不著比他們更狠一籌的袁恕己。
候斬的這兩日也並不平靜,秦張王三家的人壯著膽子跑來府衙,一則求情,二則畢竟袁恕己所做的確不合朝廷律法,他們倒也有話可說。
但卻想不到由此又惹怒了袁刺史大人,也因此觸動了他的靈機。
一怒之下,便以聚眾滋事,知情不報等罪名,罰沒了三家大部分的財產。
這一來,卻比直接殺了王秦張還難過,各家之人哭號連天,卻又不知所措,毫無辦法。
在凶徒等死的同時,卻也有很多人暗懷鬼胎,惴惴不安。
其中一個,便是本縣縣官同縣衙的捕頭陸芳。
袁恕己到任的時候,縣官告病不出,陸芳負責調查小麗花的案子,但如今這案子翻出舊日慘案,若是認真追究起來,本地的縣官、捕頭自然是首當其衝。
再加上陸芳也的確並不怎麽幹淨,他想到袁恕己的所作所為,這兩日秦張王是在等死,陸芳卻也覺著有些苟延殘喘,似乎袁恕己隨時都會派兵來帶了他去一同論罪。
在這種極度惶恐之中,處斬之日到了。
桐縣百姓傾巢而出,扶老攜幼,宛如過年一般,都奔到四通路街市口上圍看。殺人本不稀奇,稀奇的是今日所殺的是本地高高在上的尊貴大人們。
劊子手手起刀落,殘紅飛舞,人頭落地,新刺史的威名卻赫然上天。
從這時起,沒有人會小覷這位名不見經傳的新任袁大人。
雖然小城曾經曆過戰亂,流寇等,但這樣光天化日下斬殺人犯,卻是多年未見了,尤其殺的並非無名小卒,所以桐縣一大半人都聚集在四條街上了。
正是吃午飯的時候,老朱頭的食攤上卻有些冷清,隻有阿弦一個人坐在桌邊兒吃一碗胡麻湯。
難得的清閑,老朱頭坐在阿弦身旁,看她吃的香甜,道:“現在天還冷的很,再過些日子真正開春兒回了暖,那地上的薺菜,樹上的香椿就都出來了,那會兒你可就又有口福了。”
阿弦最喜這兩物,不由多咽了些口水。
老朱頭目睹街頭冷清,於是又歎:“你看看,我先前跟你說什麽來著,這長安的人啊,都不是什麽好的,果然是說殺人就殺人了,連……”
忽然玄影“汪”地叫了聲,原本趴在桌子底下,此刻便鑽出來,警惕地看著老朱頭身後。
老朱頭以為客人上門,回頭卻看見個意想不到的人。
他愕然之下,立刻嫻熟地換成一幅笑臉,還隱約帶點惶恐:“沒想到是刺史大人駕臨,是小人怠慢了,請饒恕小人眼瞎耳聾……”
來人自然便是袁恕己,見他仍是身著武將便服,再加上年青,若不說,沒有人相信這就是聲名顯赫手段雷霆的新任刺史大人。
阿弦也站了起來見禮,袁恕己卻不以為意,在她對麵坐了:“我不過是餓了,也來吃一碗湯麵。”
老朱頭順著瞥一眼阿弦,答應著去盛湯麵。
袁恕己則看著阿弦,示意她重新坐了,道:“你今日怎麽沒去看殺人?”
阿弦道:“小人天生膽小,不敢看那些。”
袁恕己笑道:“所以你就把這隻眼睛罩起來了麽?”
阿弦不語,袁恕己似笑非笑地繼續說道:“先前我問你的眼睛如何,你說是天生壞了,怎麽我聽別人說起來,說你的眼睛其實是好好的,不過是有些怪異?”
老朱頭雖站的離此處稍遠,卻也聽見了兩人對話,手腳伶俐盛了湯麵過來送上:“粗茶陋飯,難以下咽,大人勉強吃兩口。”
湯麵的確看似尋常,但袁恕己卻兀自記得那夜初進城,吃了一口,齒頰生香肺腑潤暖之感。
他笑道:“上次我初進城吃的第一口,就在這攤子上,可見跟你們是極有緣的。”他極快地吃了湯麵,扔了幾文錢在桌上,對阿弦道:“你跟我來。”
老朱頭仿佛預感道什麽,幾乎立刻喚住阿弦。阿弦對他使了個眼色,便隨著去了。
兩人前後而行,不知不覺到了縣衙左近,隻聽袁恕己慢慢說道:“可知我自打見了你,心裏就存著一個念頭,不知你到底生得如何。如今你的眼睛既然沒壞……”
他停了停,眼中笑意濃了幾分:“你摘下眼罩,讓我看看。”
阿弦早有預料:“大人,請恕我難以……”
話音未落,眼前一暗,竟是袁恕己走近,一手在她肩頭按住,右手捏著那薄薄地一片,輕輕撩起。
這日早上,袁恕己晨起,處理了兩份公務,忽地外間來人報說,本地的幾位士紳,在門上投了名刺,說是因新刺史到任,故而前來謁見。
袁恕己並不喜歡應酬,何況正是有事,故而隻叫人收了名刺,說公務纏身,改日再同各位父老相見。
才命人去辭,吳成進來,在袁恕己耳畔低語兩句,道:“方才我在外頭,門上有人無意中說起,原來今日來的這些人,並不僅僅是為了給大人接風洗塵而已,他們都是那王甯安的舊相識,隻怕是聽了風聲,過來說情的。”
袁恕己心中一動,將收上來的名刺統看了遍。
日上三竿,叫人帶了王甯安來問話。原本有了連翹的供認,確認小麗花乃是自盡,何況所有證據都是連翹偽造,王甯安的嫌疑便洗脫了,但是其中偏又牽連著小典一節,仍是疑雲重重,倒要審個明白,而如今的症結,自然都在王甯安身上。
然而也正如兩人所料,王先生又豈是等閑之人,此人心性狡詐,這數日在獄中被拘押,心中早把所有情形盤算的清楚明白,何況他又連年在桐縣常住,不是土著,勝似土著。那些獄卒牢子,有的得了他的好處,有的受人所托,便也把外頭審案的情形暗中通風報信,於是越發便宜了。
袁恕己詢問王甯安,暫時並不提連翹承認等詳細,隻問他小麗花因何而死,王甯安起初尚不肯認,袁恕己道:“那日,小麗花是見過你之後才身死的,加上之前所說你跟她爭執是真,可見她之死無論如何跟你的脫不了幹係,本官敬你是個文士,在本地名望亦佳,才不肯動刑,你不要冥頑不靈,不識抬舉!”
王甯安聽了這番話,方長歎一聲,道:“並不是小人不識抬舉,隻不過此事委實有些難以出口。”
袁恕己喝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你未做虧心事,又有什麽不可對人言的?”
王甯安歎道:“大人教誨的是,如此,我便隻說了就是。”他略停頓了一下,道:“實不瞞大人,小麗花的死,隻怕真的被大人說中了,的確跟我的幹係最大。”
他忽然說出這種話,倒是讓袁恕己有些猜不透了。
王甯安道:“大人這數日想必已經審問過了連翹,也將小麗花的情形查明詳細了,其實,小麗花是個可憐之人,她年幼被買入千紅樓,心中卻惦記家中幼弟,那孩子名喚小典,是個很聰明伶俐的,當我跟小麗花認識之後,蒙她托付信任,她叫我多去她家中照料,小人雖是個草芥,卻也並不是無心無情的,便答應了。”
袁恕己見他果然吐露實情,心中越發詫異,卻也隱約猜到不會是自己想的那樣簡單,且隻靜聽他接下來說什麽。
果然,王甯安道:“誰知道,小人去了小麗花所尋的他們母子住處,卻聽說兩人早就搬離了,小人回去一說,她十分傷心,哭告不已,讓我幫忙找尋。我礙不過她哭訴,找來找去,終於尋到線索,原來那母子倆因活不下去,便搬家去了鄉下,我心想索性幫人幫到底,便一路追查出城,終於打聽到他們落腳的那個村落,誰知,這村子在年前被一幫流寇洗劫,那母子已雙雙罹難。”
袁恕己聽到“罹難”,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王甯安拭淚,道:“我本欲將此情告訴小麗花,又怕她經受不住,所以思前想後,決定隱瞞,隻說那兩母子無礙,她果然十分喜歡……案發那日,小麗花不知為何,竟質問我小典是不是還活著等話,且執意要去見小典,我見她傷心欲絕,逼問又急,知道瞞不住,無奈之下,就把他們母子早就死在流匪手中的話說了……”
袁恕己屏息,心中卻忍不住突突亂跳。王甯安言辭縝密,神色真摯,叫人難辨真假。
若不是連翹跟十八子先前都在藥師菩薩廟見過小典,隻怕袁恕己也會毫不猶豫地信了他這番說辭,怪不得這許多年來小麗花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袁恕己道:“照你這麽說,那兩母子早已經不存世上了,可是在日前,有人曾經在城內發現過小典,難道你不知此情?”
王甯安擦幹了淚:“大人隻怕是從連翹口中聽到的吧,唉,原本我也說了,連翹因嫉恨我跟小麗花親近,妒火中燒,竟無所不用其極,她不知從哪裏聽說小典之事,隻怕故意捏造出來,挑撥我們兩人的關係,小麗花果然上當……”
袁恕己道:“好,如果連翹是故意挑撥,那麽,如何還有別的人也看見過小典?”
王甯安皺眉,忽然道:“別的人?不知是誰?當年我追查得知,他們母子的確已經被殺,難道是僥幸同名之人?或者……當年小典死裏逃生,而眾人不知?”他念了這兩句,忽殷急懇求:“大人,如果小典果然還在人世,還請大人快些派人追查他的下落,如果他還好好地活著,那小麗花在天之靈……或許也可得一二安慰。”
袁恕己問不出端倪,王甯安話中又無破綻,若他所說是真,小麗花又是死於自戕,那麽真相應該是小麗花無法承受母親跟幼弟早就身亡的事實,選擇了自殺。
事到如今,再也沒有理由拘押王甯安不放了。
不到中午,王甯安便走出了府衙的大門口,下台階之時,他忽然停下,王甯安掃了一眼底下那巋然不動的石獅子,從這個角度看來,石獅子仿佛也匍匐在他腳下,他又抬起頭來,看看天空那明晃晃的太陽,刺目的陽光讓他不由眯起了雙眼,但這卻並未讓他不快,相反,他不屑地一笑,舉手撣了撣袖上的塵。
正閑散地要下台階,王甯安忽地抬首,看見府衙對麵那巨大的獬豸照壁底下,站著一個人。
目光相對,阿弦橫穿長街,來到王甯安身前:“恭喜王先生脫獄。”
王甯安笑笑:“這不是十八弟麽?多謝有心了。”
阿弦道:“我有兩句要緊的話要同先生說,不知可否借一步?”
王甯安打量著縣衙裏不起眼的小捕快,隱約覺著對方身上似有種令他忌諱的東西,然而……又怕什麽呢?連新任刺史大人都無可奈何,這人難道會有通天之能?
牡丹酒館,臨街的窗戶,王甯安跟阿弦對麵坐了,王甯安笑問:“不知道有什麽要緊的話?”
兩隻微䁖的眼睛盯著麵前的少年,雖身著公服,掩不住尚未長成的纖瘦身段,臉容也甚是清靈秀巧,若不是那眼罩礙事,隻怕會是個資質極上乘的孩子。
阿弦似未留意對方汙濁的目光,道:“我是受人之托,給先生帶話的。”
王甯安道:“什麽人?”
阿弦道:“小麗花。”
王甯安臉上的笑僵了僵,旋即問道:“哦?”
他盯著近在咫尺的少年,聯想到她身上的那些傳言……不過,那都是昔日陳基在的時候故意弄出來的罷了,迷惑人心聳人聽聞的手段而已,無非是便於給這孩子在縣衙裏謀個職位。
總不會真的是有能通鬼神的本事罷,這世間若真有鬼神,還容他無驚無險地直到現在?
隻是忽然身上有些冷。
阿弦道:“小麗花說,她很後悔。”
王甯安疑惑:“後悔什麽?”
阿弦道:“後悔自尋短見。”
王甯安歎道:“可知先前我跟刺史大人說起此事,也甚是惋惜?”
阿弦道:“刺史大人同先生說了小麗花是自殺?”
王甯安一怔,即刻道:“並沒有說,隻不過我已經猜到了罷了。”
阿弦道:“先生是猜到了,還是早就料到了?——早在小麗花自殺之前,就已經料到她會走這一步?”
王甯安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阿弦道:“小典的事情敗露,你怕小麗花糾纏不休,故意用她家中之人早就身死的話來刺激她,你知道對小麗花而言,家人就是她的一切,她所有的希望,你毫不留情地將這希望扼殺,就是想送她去死。”
王甯安眼珠微突,喉結上下動了動:“瞎說,你……是無端臆測。”忽然心裏有些異樣,方才他在府衙裏招認的時候,阿弦並未在場,她如何會知道他對小麗花說了其全家已死的事?
阿弦並不驚惱,隻道:“先生信不信鬼怪?”
王甯安不知自己該是什麽表情:“你、你說什麽?”
阿弦道:“小麗花一直都在跟著你,她看見了小典的遭遇,她看見了你對她的弟弟做的那些禽獸不如的事,這讓她比死還難受,她後悔選擇了自殺,更加想要你付出代價。可惜,這道理她死後才明白。”
因小麗花已經起了疑心,王甯安怕她糾纏下去,果然把小典的事牽扯出去,他向來知道小麗花的性情,便故意用一副痛心疾首之態,說他們母子其實早就亡故。
他說自己隻是不忍小麗花傷心,故而一直都瞞著不說。小麗花本就傷心迷亂,失魂落魄,被他如此挑撥,瀕臨絕望,竟果然如他所料地選擇自殺來一了百了。
王甯安聽完了阿弦所說,臉色古怪,半晌,他吃了一杯酒,道:“十八弟,你可真會說笑。”
阿弦道:“你夥同什麽人在折磨小典?如今小典又在哪裏?”
王甯安失笑道:“既然你說小麗花告訴了你這一切,如何沒說小典的生死?”
他盯著阿弦,低聲道:“當初陳基在的時候,還可照應著,如今你身邊沒了靠山,如何不好生些低調行事,又何必給自己攬禍呢?如果你真的有證據,大可去刺史大人麵前遞送……”
阿弦不等他說完:“說到證據,昨天,小麗花告訴我一件事,說先生有個癖好。”
王甯安皺眉。
阿弦道:“我起初也不信,然後……”她舉手,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
王甯安一眼看見,陡然色變,急跳起來,把冊子搶了過去。
阿弦並不攔他,隻道:“王先生大概也認得這是何物,我草草看了一遍,先生寫得栩栩如生,讓人如身臨其境。”
王甯安咽了口唾沫,忽然扯著那冊子,用力撕成粉碎。
他胸口起伏,俯身看向阿弦:“我還是那句話,你沒有證據,難道……我自寫些荒誕不羈的話本,還能有人當作呈堂證供不成?世人也是不信的!”此刻,原本溫恭的麵目,才轉出猙獰之色,雙眼禿鷲似的盯著阿弦。
阿弦笑笑:“話本當然當不了呈堂證供,官府當然奈何不了你。”
王甯安看著她唇角嘲弄的笑,卻無法安心:“難道……那個死人會掀出風浪?”
阿弦搖頭:“死人不能,但活著的還是可以的,”她停頓,“比如小典曾提起的大惡人,他知道先生私下將他的所作所為記錄的如此精彩絕倫,不知將會如何感激。”
世人不信,心中有鬼的當事人卻自然知道真偽輕重。
王甯安目光發直:“你……”耳畔卻忽地聽見一陣陣鼓噪的聲響,隔著窗扇傳來。
阿弦緩緩地將窗扇打開,卻見外麵街市,是許多小乞兒跑來跑去,手中揚著一疊疊白紙黑字,道:“王甯安先生大作,離奇古怪,真實可靠,大家快來看啊。”
王甯安駭然如鬼,渾身僵硬。
忽又有幾個青年興衝衝在酒館門口出現,其中一人拿著那張紙,大聲念道:“黃老卻覺今番的孩子年紀太大,不似前一個嬌弱可愛,哭叫起來亦別有……孫翁說‘不然不然,年幼者不易長久’……”
嘩啦啦”一通亂響,眾人齊齊看去,卻是王甯安往後,絆倒一張桌子,他麵如死灰,掙紮著想要爬起。
酒館內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王甯安拚盡力氣起身,衝出門口。
但街上的人很快也發現了他,鄙夷震驚的目光,就如同天上的日影,灼熱刺目,王甯安踉蹌欲逃,但天羅地網,何處可遁。
阿弦看著窗外那已至絕路的身影:“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府衙,向刺史大人認罪,招供一切。”
本地那些參與惡行的豪紳們,得到消息自然不會放過王甯安,隻怕會立即派人來料理了他。如今能護著王甯安的,反而隻有府衙,隻有袁恕己。
隔窗相望,王甯安滿麵恐懼,無法做聲。
被蒙住的右眼又有些發癢,阿弦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淡淡道:“小麗花看不到你的下場是不會離開的,幸好,我相信這不會耽擱她太長時間。”
王先生雖去,牡丹酒館卻仍是熱鬧非凡,那些看過傳貼的議論紛紛,沒看過的也急來追問,眾人卻仍是不大信上麵所寫是真,隻有少數睿智心明之人看出蹊蹺,冷笑搖頭,歎息“知人知麵不知心”等言語。
阿弦正要離開,門口人影一晃,卻是公差高建大步走了進來。
高建在她對麵坐了,探頭問道:“滿街上都在說姓王的,是不是跟你一大早兒讓我去他家裏搜找的那東西有關?”
今日絕早,高建仍在好夢之中,卻被阿弦的拍門聲吵醒。
他按照阿弦吩咐所說,來至王甯安居所,因王先生連日在獄中,家裏隻有兩名仆人,幾個丫頭婆子,跟一個小廝伺候。
聽說公差上門,兩名仆人惶惶恐恐,不知究竟。
高建卻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道:“想必你們都聽說了,新來的刺史大人卻是個刺頭,若是換作別個兒,早放了王先生出來了,如今他一直掐著人不放,自然就是個勒索的意思。可知衙門裏好些兄弟們都為王先生不平?昨晚上我當值,大家夥湊在一起還議論這事兒呢。”
下人們忙應承,又道謝。
高建故意左顧右盼了一陣子,方低聲道:“不要急,我這次來,正是受了王先生所托,做了這件兒,先生就有救了。”
仆人忙問何事,高建湊近了:“王先生見我體察他的難處,便偷偷跟我說,他有一樣救命的物事,藏的很隱秘,除他之外誰也不知道,——就在書齋那些藏書櫃子底下,有個石佛像,裏頭是中空的,那東西就在裏麵。他說現在正是用得著的時候了,你快叫人取來,我好給先生送去。”
這仆人將信將疑,忙喚了向來伺候的小廝,一並前去書齋。
王甯安書齋不算太大,但藏書跟雜物都極多,叫人眼花繚亂,尤其是書櫃底下卻是形形色/色的擺設,雜亂無章。
這石佛掩在一堆的古物之中,看著很不打眼,也是費了些時間才找到。
當下按照高建所說打開,擎起來看的時候,果然裏頭有一卷書劄。
底下人都不識字,也不敢擅自打開看,又因高建是公差,說得且詳細——他既然連這樣隱秘的事都知道,可見是王甯安親口吩咐,於是又打點了些銀兩,恭恭敬敬地送了出來。
高建揣了銀子,把書冊放進懷中,出了王家後,拐過街角,就見阿弦抱臂靠牆站著。
高建把懷中掏出書卷,晃了晃笑道:“我辦事利落麽?”
阿弦忙接過去看,高建趁機又問道:“我吩咐那起子人的時候自個兒還不信呢,沒想到他們果然在這個地方找到了東西,阿弦,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阿弦把書冊翻開,擰眉掃了兩頁,喃喃問:“你真想知道?”
高建吐舌,竟果然不敢再打聽,隻好奇道:“這到底是個什麽物件兒,你想用它做什麽?是要交給大人?”
阿弦看了兩頁,臉色冷煞,勉強定了定神:“你去了王家這一趟,不會空走,錢呢?”
高建見她連這個都猜著了,隻好又把銀子取出來。
阿弦在手心掂量了一會兒,道:“我不是故意要訛這個,這次正有急用,等過了這件兒,我跟你去曹家,算是賠你的,如何?”
高建正略感肉疼,聞聽這話,才又喜出望外。
阿弦拿了銀子同書冊,便將桐縣老印的書鋪子瞧開,讓加急抄印百餘份出來。有錢能使鬼推磨,將到正午之時,已然完成的差不多了。
她又跟藥師菩薩廟的乞兒們相識,這些小孩子一呼百應,按照吩咐行事,滿城奔走吆喝,不到半個時辰,桐縣多半的人都知道了這宗“異聞”。
正是中午,酒館小二早又奉酒,又問可要吃飯。
高建見阿弦不答,也不敢擅自做主,隻揮退了小二,又忐忑地問:“你答應我去料理曹家的事,可不要反悔?這幾天曹管家催我催的急,我一直都躲著他不敢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