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生死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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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芳離開府衙, 步行往回,將到縣衙之時, 恰看到對麵街上是十八子跟衙差高建並肩走來。

    高建不知正低低說著什麽, 十八子瞪了他一眼, 高建便訕訕地笑。

    陸芳豎起耳朵, 隱約聽見高建說:“……方才你不是沒聽見, 說的那樣邪, 偏我昨晚上沒在場,縣衙裏那起子混賊, 就故意瞞我, 一個個不肯說實話。阿弦你好歹是去過的, 你說的我必定信,小麗花到底是怎麽死的?真的不是被先奸後殺的?”

    原來因千紅樓死了個妓.女, 今日一早消息便在桐縣傳開,青樓,妓/女,三教九流,飛短流長, 瞬間誕生出好些各種各樣的流言,卻無一例外地匪夷所思,撲朔離奇。

    今日高建同十八子兩人去巡街,便纏了她一路, 起初十八子並不理會,誰知這路上更飽聽了些街頭的閑言碎語,比如有傳言說是個嫖/客,因吃白食不認賬,同小麗花拉扯起來,一怒之下鋌而走險,諸如此類……更加讓高建心癢難耐。

    十八子道:“多積些口德是正經,隻是尋常命案而已,如今府衙來了新刺史大人,正嚴查此案,相信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高建知見她臉色肅然,也知她向來的性情,遂歎了聲,死了打聽的心。

    隻一拍腦門說:“是了,給這個攪鬧的我幾乎忘了正經事,臨縣曹財主家的那個大買賣,你要不要去?”

    十八子搖頭,高建道:“曹財主是個手闊的人,你若真的做成了,隻怕辭了這差使一年不做,也依舊寬綽逍遙。”

    十八子仍是不語。高建著急:“上次鬆子嶺的那老頭子窮的那樣,一個銅板也拿不出來,你還肯幫忙呢,怎麽遇上富貴差使,就犯了傻呢?”

    正說到這裏,就聽得重重一聲咳嗽。兩人抬頭,卻見是陸芳不知何時立在縣衙門前的石獅子旁邊兒,臉色不陰不陽地打量著他們。

    高建見狀,如老鼠見貓,陸芳卻意不在他,揮手叫他快去。高建如蒙大赦,忙忙地竄入縣衙去了,臨去還狗膽回頭,對十八子使了個眼色。

    十八子亦甚是精靈:“捕頭找我有事?”

    陸芳便把袁恕己召見一節說了,又道:“他叫你去,多半是要問昨晚上的事了……你要如何回答?”

    十八子卻看出他並不是真心想知,而是有話要說罷了,當即問:“捕頭有何吩咐?”

    陸芳皺皺眉,見左右無人,便走前一步,幾度踟躕,終於說:“我也不管你怎麽無緣無故提起王先生來的,便先跟你透個信兒,方才袁將軍將王先生審了一番,已經洗脫他的嫌疑,我待會兒還要拿連翹去府衙呢……你好生應付說話,不要跟連翹一般信口開河,弄得一身腥,吉凶難測。”

    說了這幾句,又冷哼道:“那婊/子向來也是個機靈會事的,今次不知撞了什麽邪,渾然忘了忌諱。”

    這大概便是敲山震虎了。十八子點頭道:“捕頭的話我記住了。時候不早,怕遲了袁大人不喜,我便先去了。”她行了個禮,轉身往府衙方向而行。

    陸芳忽地又喊住她:“方才高建攛掇你什麽?”

    十八子撓了撓頭,陸芳道:“我隱約聽見說曹廉年,他雖財大氣粗,但聽說他暗中曾跟高麗人有些牽連,如今新刺史性情難定的,你最好還是不要去趟這渾水。”

    十八子拱手道:“是。”

    十八子來至府衙,裏頭通報,一路領著入內,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府衙,卻見雖然磚石陳舊,但地方頗大,建築雄偉非凡,比縣衙不可同一而語,很顯威儀氣象。

    袁恕己正在書房辦公,底下人領至,通傳後,十八子又在門口等了半日,裏頭袁恕己才放下一卷公文,抬頭看了她一眼。

    他道:“昨夜你為何不告而別?”

    十八子袖手垂頭,恭敬道:“昨兒我以為事情都完了,加上又要幫著伯伯收攤,便先走了。請大人恕罪。”

    袁恕己哼了聲,道:“你在縣衙當差,卻趕著去收攤,那不如就放你一直守著攤子如何?”

    十八子訕訕道:“我知錯了,求大人輕罰。”

    袁恕己將她從頭到尾複看了一遍,昨夜相遇,到她離開,這人似自帶迷霧,讓他總是無法辨認清楚,如今日影當空,看的分明。

    如今見她服軟求饒,袁恕己心裏惱散大半:“你過來。”

    十八子遲疑片刻,終於依言往前。

    袁恕己道:“你抬起頭來。”

    十八子哭笑不得,隻得微微抬頭。

    卻見她下頜尖尖地,透著一股靈秀氣,那露在外頭的左眼,像是被太陽光照射的溪流,格外清澈,又透出幾分疑惑。

    這一刻,袁恕己忽然好奇摘下眼罩的她,會是什麽相貌,他憑空想象了一刻,卻無法想象得出來。

    這感覺讓他略覺懊惱。袁恕己道:“本官也聽說了些有關你的傳聞。”

    他故意停了停,看十八子的反應,卻見她仍是平靜地立在跟前兒,渾然不驚。

    袁恕己沉沉道:“坊間有些傳聞,說是你……能通鬼神?”吐出這句,他似鬆了口氣,不疾不徐道:“可是真的?”

    嗤,”卻是十八子笑了出聲,道:“怎麽大人也聽這些無稽之談,先前我在巡街,聽他們說起昨夜千紅樓的命案,當真是說什麽的也有,還說小麗花是給先奸後殺,更有說是小麗花太過淫/亂,引得野狐惡鬼索命之類,大人覺著這些可信麽?”

    袁恕己道:“我如今說的隻是你,何必顧左右而言他。”

    十八子道:“這不過是一個理罷了。大人不覺得麽?”

    袁恕己道:“好,既然你說到千紅樓的命案,那麽昨晚上你在小麗花房中,為什麽說王甯安是此案的凶手?本官看你明明未曾仔細查驗,難道是憑空得來?”

    話音未落,他終於如願以償——十八子的臉上透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怔楞,那隻明澈的眼睛裏的光逐漸隱沒,仿佛溪流轉作深湖,幽暗不可測。

    袁恕己道:“如何不說了,本官等你回答。”

    沉默,十八子道:“這個其實最簡單不過。”

    袁恕己緩緩起身:“哦?”

    十八子低著頭:“其實昨晚上我在進入小麗花房間的時候,曾在她身側的地毯上看到一個字。確切地說,是個不完整的字。”

    這回答大大出乎袁恕己的預料,他喝道:“胡說,昨夜我也進內查看過,並不曾見什麽字。”

    十八子微微一笑:“那地毯本是紅的,血字在上頭並不明顯,何況……”

    袁恕己焦躁:“快說!”

    十八子道:“何況,我覺著小麗花留字的時候,沒想到的是,從傷處流出的血,蔓延開來,會把那個字也都淹沒了,我看的時候尚且殘缺,大人看的時候大概那血已經……”

    袁恕己倒吸一口冷氣。

    十八子道:“不過,大人若是有心查看,再去現場仔細瞧一瞧,若是底下人並未隨意打掃,或許仍可見一二端倪。”

    袁恕己沒了主意。一上午他先後提了王甯安跟這少年,誰知竟沒一個好對付的,都是巧舌如簧的奸猾狡黠之輩。

    不過若十八子所說是真,那麽卻是可以解釋她為什麽並未查驗屍首,就能未卜先知凶嫌姓王……

    忽然袁恕己又問:“但是王甯安拒不認罪,所供也合乎情理,可見你的說法不對,你作何解釋?”

    十八子不慌不忙道:“昨夜小人隻是說姓王的客人跟此相關,卻並未說他就是真凶啊,大人明鑒。”

    剛說完,耳畔忽然響起女孩子的哭泣,道:“十八子,別插手……”

    十八子心頭一緊,陡然閉嘴。

    這會兒袁恕己卻緊緊盯著少女,心底響起一聲意料之中的笑。

    方才他已經轉出桌後,來到少女的身旁,他是行伍出身,生得高大挺拔,十八子儼然隻到他的胸前而已。

    袁恕己定了定神:“你多大了?”

    十八子咳嗽了聲,仿佛不解他前一刻還咄咄逼人地說案子,忽然這麽快又轉了話鋒。

    她抬頭看袁恕己。

    目光咫尺相對,袁恕己道:“文書上說,你十六歲了?”

    十八子咳嗽了聲:“大人目光如炬……”

    袁恕己卻又道:“我看未必罷。”

    雖然身著公服,又幾乎遮了半邊臉,但這少年麵孔稚嫩,再加上這般身量……先前因征高麗,從國內各地調兵,也有些年紀很輕的娃娃兵,袁恕己見得多了。

    十八子正錯愕中,袁恕己又道:“你當初是怎麽混入公門的?”

    十八子抬手揉了揉鼻子:“這個麽……不過是機緣巧合罷了。”

    袁恕雖然才接手府衙眾事,卻於百忙中特意留心了一下縣衙的情形。袁恕己乃是官宦子弟,又在軍中廝混多年,對官場情形自然極為清楚,雖然是偏僻地方的小小衙門,卻也跟長安富貴地沒什麽兩樣,若要得一官半職,除了自身極有能為外,其他的,多多少少跟出身相關。

    但據他所知,十八子家中隻有一個伯伯相伴,據說還是外地人,並不是桐城本地土著,可謂無根無基,沒有任何背景靠山。

    若此人是個軒昂青年倒也罷了,偏又體質纖弱,且又年幼,看似不堪勝任,簡直是個異數。

    袁恕己目光炯炯:“不要搪塞。你總該知道,本官並不是那糊塗好糊弄的。”

    十八子苦笑:“不敢。”她掂量了頃刻,又說:“其實是那會兒,有個很照顧我的鄰家哥哥,他見我年紀小,又不會別的本事,我伯伯且年邁,所以帶挈我入了公門,好歹每天有口飯吃。”

    袁恕己問道:“哦,那人是誰?”

    十八子道:“他叫做陳基,原先也是桐縣縣衙的公差,是個最有能耐人緣也最好的,如今雖然不在了,但桐縣裏可謂無人不知。”

    說起“陳基”,十八子的語氣變得緩和,嘴角甚至輕微上揚。

    袁恕己冷笑:“你說的他好似是個能人,但是如此徇私,也必然不是個好人。”

    十八子斂了笑,左眼眨了眨:“當初雖然是陳哥哥有意周全,可自從我入了公門,所作所為,也並沒辜負了他一片好心。大人總該清楚。”

    袁恕己笑笑。

    他因好奇十八子為人,便派吳成暗中打聽,果然搜羅了不少真假難辨的消息,近來最轟動的,莫過於鬆子嶺的那件奇事了。

    其中的主角,自然正是在他麵前的十八子。

    袁恕己掂掇了會兒,卻並沒說別的,隻道:“十八子,十八子,到底誰給你起的外號,為何這樣古怪?莫非也是陳基?”

    十八子卻也習慣了他毫無預兆地問詢方式,答道:“這其實是乳名,隻因我小時候多病災,是個老方丈說要起個小名擋一擋,便得了這個。”

    袁恕己道:“原來如此,有時候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倒是好的。”

    說了這許久,氣氛逐漸緩和,袁恕己興致上來,索性又問:“你這眼睛是怎麽了?是天生的不好,還是受了什麽傷?難道不能醫治?”

    十八子深深垂首:“勞大人掛問,是天生的。”

    無端端,袁恕己從這句話裏聽出了深重地無奈跟歎息。

    他負手而立,定睛又看了十八子半晌,心裏的疑惑好像都問過了,但卻仍是意猶未足,想來想去,道:“你說的那個陳……”

    還未說完,門外有公差來到,稟告說:“縣衙的陸捕頭押了千紅樓的連翹來見。”

    袁恕己挑眉:“請進來。”

    十八子見要審案,正欲告退,卻聽袁恕己低低笑了聲,道:“是了,昨兒你走的快,大概沒見過這個——”他回到桌邊,從抽屜裏拿出那包袱,放在桌上。

    十八子狐疑不動,袁恕己使了個眼色,她隻得上前,將那包袱皮打開,底下一襲血汙了的男子衣裳赫然在目。

    刹那間,十八子睜大眼睛,此刻她雖然人在府衙堂中,耳畔卻響起一片旖旎荒唐的調笑聲,鼻端亦嗅到濃鬱的脂粉香氣。

    同時,粗重急促的喘息聲陡然響起,自她眼前,有一雙白膩如玉的手猛地探出來,十指纖纖,蔻丹如血,細看時,卻真的是沾著淋漓鮮血。

    這雙雪白的手顫抖著,如同急雨中的玉蘭花,把一襲男子的血衣胡亂卷包起來,匆忙塞在這包袱裏,食指上一枚價值不菲的貓兒眼寶石戒指,中間一道亮紋,似詭異碧綠的魔性之眼,幽然無聲地凝視著這一切。

    十八子撒手後退,眼前所見幻象也在瞬間消失。

    而在她身後門口,是陸芳押了連翹前來,千紅樓的頭牌姑娘,今日著一襲胭脂色玫瑰織錦緞的毛大氅,紅唇似火,依舊美豔絕倫。

    進門之後,她盈盈舉手,風情萬種地將風帽往後推開。

    臨空的十指纖如削蔥,右手的食指上,戴著一隻貓兒眼戒子,貓眼幽碧,伸縮閃爍。

    王甯安,秦學士,張員外,以及眾幫凶肆眾們,身著囚服,手中提著自個兒血淋淋的頭顱,彼此廝打,哀哭嚎叫。

    阿弦倉皇移開目光,轉身逃往內巷,正欲快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忽地見到前方小麗花立在街心,眼中帶淚,苦苦看她:“十八子……我想求……”

    阿弦被方才陡然所見的那幕嚇得慌了,縱身跳到旁邊避開她——這就是在袁恕己看來,她很突兀地閃避的奇異一幕。

    隻是還未跑出兩步,身體像是被一股寒冷的冰水侵入,透骨的冰冷讓她猝不及防,往前撲倒在地。

    等再站起來的時候,阿弦已經不是“阿弦”了。

    她”邁著碎步,來到府衙。

    手輕輕地抵在下頜處,猶疑打量著府衙的門首,又左右逡巡掃向守衛。

    守衛們因都認得阿弦,是以並未惡聲惡氣,其中一人反而問:“十八子怎麽這會兒來了?”

    她”才倉促而略帶羞澀地低頭一笑,抬腿邁過門檻,往裏而去。

    守衛們回頭打量了一眼,滿麵疑惑:“十八子今天怎麽有些古怪……剛才……”

    兩人對視,頃刻卻十分默契地各自移開目光,不再深思。

    阿弦”一路進了內堂,小典房中卻還有另外一個人。

    且說小典在府衙裏又調養了兩天,本已脫了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