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鎧甲與軟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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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家瑜開門下車,慢條斯理地,從動作裏就透著輕慢。車門一關,他也不上前,就這樣和周霽燃保持著距離,倚在車身上,笑道:“我瞧著路邊的人像你,沒成想,還真是。”
周霽燃淡漠地說:“有何貴幹?”
“我想到一個笑話,迫不及待與你分享。”孫家瑜中指扶了扶鏡框,“一個人犯了一次致命的錯誤,僥幸活下來了。然後他不長記性,又栽到同一條河裏,然後他死了。你覺得這個笑話好笑嗎?”
周霽燃不為所動:“不怎麽好笑。”
孫家瑜直視著周霽燃,眼裏帶了一點似笑非笑的嘲諷:“周霽燃,身上背著兩條人命的感覺怎麽樣?”
口袋裏的手機一直在震,周霽燃無暇顧及。
“嗬。”周霽燃出言譏諷,“難為你還記得七年前的往事,我還以為你忘了。”
“說實話,是記不太清了。”孫家瑜輕描淡寫地說,“如果沒遇上你,我還真想不起來了。”
周霽燃一拳揮過去,他是真的生氣了,用了十成十的力量。孫家瑜輕輕側頭,拳風從他的耳側掠過,落在了車窗上。
孫家瑜那車窗玻璃不知是用了什麽材料,竟然紋絲不動。
周霽燃不欲再與他糾纏,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哎,周霽燃。”孫家瑜喊住了他,“你不會忘記你做過什麽吧?”
“放心,我記性沒你這麽差。”周霽燃比他高,垂著視線睨著他,“你操心的事太多了。”
“確實,楊柚是挺值得人操心的。”孫家瑜微微一笑,“我奉勸你最好快點和她斷了,要不然受傷的還是你自己。”
孫家瑜意有所指,周霽燃神色冷凝,剛想說些什麽,被一陣樂曲打斷了。
電話鈴聲一響,硝煙彌漫的氣氛立刻煙消雲散。
孫家瑜率先收斂了鋒芒,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把電話接起來:“爸。”
周霽燃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轉過一個彎,周霽燃拿出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震個不停的手機。
十幾通陳昭宇的未接來電裏麵混了一通楊柚的。
周霽燃點住那個名字,撥了回去。
楊柚問:“你在哪裏?”
周霽燃話說了一半:“去吃夜宵的路上。”
楊柚捏著手機,剛睡醒的聲音糯糯的,說道:“我也想吃。”
“我在桌上給你留了飯菜。”
“就那點東西,你當喂貓呢……不管,我就是要吃。”她在這幾天第一次有些像周霽燃最初認識的那個楊柚,恃靚行凶,蠻不講理,卻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可愛。
周霽燃微不可察地輕笑一聲,哄著她提議:“那我回去接你?”
“不用。”楊柚難得體貼地說,“我開車出來,你在哪呢?等我一會兒。”
周霽燃報了地址,又給陳昭宇回了個電話,就站在路邊等著楊柚來。
周霽燃動了動有些酸脹的手腕,回想一下,覺得剛才的楊柚有一種微妙的不對勁。
說不上來是哪裏,總之就是有些奇怪。
修車廠眾人已經吃完了一攤,從露天大排檔轉移到一家燒烤店。楊柚跟周霽燃一起走進包廂的時候,陳昭宇險些驚掉了下巴。
陳昭宇穩了穩手中的啤酒瓶子,指著周霽燃笑罵道:“你小子日子過得挺滋潤啊。”
周霽燃帶著楊柚落座,順手幫她拆開碗筷,拿開水涮了一下。
說是包廂,其實就是每個小隔間門口有半截門簾,並不是全封閉的。
屋內的人能聽到屋外嘈雜的聲音,屋外也能知道屋內在說些什麽。
楊柚第一次來到這樣的環境,她一改常態,沒多說話,嘴角帶著恬淡的笑容。
有人調侃她和周霽燃,她也不生氣,笑笑就過去。
陳昭宇喝得有些多了,他大著舌頭跟楊柚說:“弟妹啊,霽燃這些年有多不容易我是看在眼裏的。我陳昭宇這輩子沒有什麽偶像,從不膜拜誰……但是我很佩服霽燃。”
一個人能從低穀裏爬起來,絕非易事。
周霽燃喝了一口酒,衝他笑了一下,對他誇讚的話,既不謙虛客氣,也不附和自吹。
陳昭宇就是喜歡他這一點才會和他做這麽久的朋友。
“我這個人藏不住事,憋了太久了,一定得說!”陳昭宇猛地灌了一杯酒,把空杯在桌上一拍,揚聲道,“齊太太那件事,霽燃,是我對不住你,為了廠子犧牲了你。”
周霽燃和他碰杯,隨意地笑:“喝完這一杯,這事就翻篇吧。每次見麵都提,老掉牙了。”
周霽燃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把事情翻了篇,酒杯一空,陳昭宇也不會再提此事。
楊柚破天荒地沒有喝酒,除了她,其他人都喝了酒。
酒後大家都放開了說,什麽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從嘴裏溜出來了。
酒過三巡,阿俊忘記了去洗手間時陳昭宇的一再叮囑,嘴一快就把心裏所想全部說出來了:“楊姐,以前陳哥還說你和周哥不可能呢……”
此話一出,陳昭宇鬧了個大紅臉,連忙擺手,辯解道:“霽燃,弟妹,你們別聽這個死阿俊瞎說啊……”
“楊姐,我對天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如果我說謊,就……就罰我像陳哥一樣找不到老婆!”阿俊邊說邊走下樓梯。
“死小子說什麽呢,吃了熊心豹子膽吧!”陳昭宇自己都站不穩,搡了阿俊一把。
阿俊腳下失衡,陳昭宇沒抓住他,眼睜睜地看著他跌下樓梯。
一時間兵荒馬亂,周霽燃取了車,送阿俊去急診。
恰巧這附近最近的醫院就是薑曳工作的醫院,臨近十二點,急診裏的人竟然還挺多。
有個小護士楊柚有點印象,以前和薑曳關係挺好。那小護士看到楊柚,先是怔愣了一下,然後附在身邊急診醫生的耳邊說了幾句話。
醫生往這邊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沒兩分鍾,處置好手頭上的病人,便走了過來。
阿俊的腳骨折了,陳昭宇就醒了大半,十分愧疚。
阿俊卻像絲毫不疼一樣,傻嗬嗬的樂著。
醫生建議留院觀察兩天,阿俊擺擺手說不需要,被陳昭宇不由分說地按在了病床上。
周霽燃和陳昭宇一起去辦理住院手續,楊柚留在病房裏陪阿俊。
阿俊的腿打了石膏,行動不便,楊柚幫他在床上躺好。
陳昭宇不在,阿俊這才露出一點疲憊的神色來。
楊柚想起了薑現,阿俊的懂事與薑現的任性形成了羨慕的對比。
也不知道薑現現在跑到哪去了。
“姐,”阿俊衝楊柚笑,露出一口白牙,“周哥人特好。”
夜裏的醫院人不多,所有人都按部就班的行走在自己的軌跡上。
這是生活的常態。
楊柚看著周霽燃忙前忙後的背影,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我知道。”
楊柚破天荒的關心起別人來,阿俊出院的時候,她送了一副拐杖,還有一束鮮花。
阿俊笑得憨厚,重複說了好幾遍:“謝謝姐。”
有花和禮物收,這是阿俊打生下來起的頭一遭,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攏嘴。
送阿俊回家的路上,楊柚忽然轉頭問:“阿俊,你想不想繼續念書?”
阿俊怔了一瞬,連忙搖頭。
陳昭宇適時插一嘴:“阿俊以前成績挺好的,就是家裏窮才輟學的。”
“那好,”楊柚對阿俊笑了笑,“你別在修車廠幹了,以後我供你上學。”
“姐——”阿俊急了,看著陳昭宇,連忙搖頭,“我不要。”
楊柚問:“為什麽?”
阿俊扁扁嘴,似是有點委屈:“陳哥你是看我腿瘸了就想打發我走麽?”
陳昭宇安撫他:“想什麽呢,傻小子。你看你周哥,你們都不是修車這塊料,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周霽燃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阿俊,因為營養的關係,看著還很顯小,不難想象出他學生裝扮的模樣。
他拍了板:“阿俊,你就聽楊柚的,等腳好了,回學校念書。”
***
施祈睿徇私給楊柚放了兩個月的假,周霽燃照舊上班。
沒想到薑曳的喪事辦完以後,楊柚就銷假回睿意上班了,而且收起了以前散漫的態度,每天認認真真,上下班準時打卡。
施祈睿的助理沒見過如此“正常”的楊柚,震驚之餘,把這事匯報給了施祈睿。
施祈睿聽過就算,也沒找楊柚談。倒是某天路過茶水間時聽到女職員們議論紛紛。
楊柚像是變了一個人,楊柚竟然能這樣溫柔,諸如此類。
施祈睿把周霽燃叫進了辦公室,一番詳談之後,楊柚注意到他的臉色不怎麽好看。
周霽燃在在公司的樓梯間裏抽了根煙,楊柚悄悄地跟過去。
煙燃著,周霽燃其實沒抽幾口,一直在出神。
以前周霽燃像等著楊柚臨幸的後宮妃子,現在情況反過來了,楊柚所作所為終於像個良家婦女一樣,周霽燃換衣服知道回避,也不主動過去撩他,睡覺時也安安分分守在自己的半張床,連一根頭發都不越界。
有一次周霽燃手一滑,不小心碰了她的胸,楊柚看他那眼神,活像被他非禮了一樣,帶著嗔怪。
周霽燃當時沒當一回事,現在想想是他沒能注意到。
是了,周霽燃終於明白楊柚的變化。
她牢牢控製住了耍性子的分寸,不過界,所以讓他有些驚惶。
其實楊柚不挑事的時候,對他們兩個人都好。
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但那不一樣——
楊柚從不這樣,這樣的小心翼翼,源自於薑曳。
楊柚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從背後環住周霽燃的腰,想要嚇嚇他。
周霽燃沒給她回應,楊柚從他身側繞過來,對上他的視線。
楊柚說不出來他哪裏不一樣,她似乎從他的眼裏看到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抱在周霽燃身後的手交替摩挲,楊柚嘟著嘴:“一臉嚴肅,快笑一個。”
周霽燃捧著楊柚的臉,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他笑不出來。
他想到自己曾經幾次三番嘲諷過楊柚的演技不佳。
事到頭來,是他大錯特錯。
周霽燃閉了閉眼,聲音充滿痛楚地問——
“你已經活得像楊柚了,難道還想逼自己成為薑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