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鎧甲與軟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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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霽燃回到家,漆黑的環境,還有未清理幹淨的水漬和髒汙。
他躺在楊柚的那張沙發上,一抬眼就能望見窗外的夜空。
接連而至的手機鈴聲打破了這片刻的安靜。
是楊柚。
周霽燃閉上眼,什麽都看不到。周圍太靜了,他能聽到輕微的電波聲與楊柚的呼吸聲。
楊柚說:“關於我們——”
周霽燃打斷她:“我對楊柚有愧疚,我隱瞞你,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也是我的錯。”
“周霽燃,我恨你,我沒法麵對,我想斷。”楊柚頓了頓,“但是,我沒有立場恨你,我用她的名字,學她的模樣,可我畢竟不是她,也不可能代替她原諒你。”
“我斷不了。”周霽燃說到這,似乎還逼出了那麽點無可奈何的笑意,“楊柚,我知道你跟我一樣。”
他還是喜歡叫她楊柚,他愛她的時候,她就是這個名字,也是符合這個名字的模樣。
在她的身上,集中了少女薑弋靈動狡黠的真與少女楊柚明媚飛揚的美。
那是周霽燃最愛的模樣。
他所有的歉疚,存在著,躍動著,這些情緒無處釋放,因為人已經不在了,他再怎樣,也無濟於事。
但是薑弋選擇了代替楊柚活下去,她的執著讓楊柚重新活了過來。
他的補償有了去向。
電話那端靜了一瞬,楊柚欲言又止,突兀地掐斷了電話。
周霽燃把手機扔到一邊,他明白她需要考慮的時間。
這對楊柚來講並不容易,但是充滿希望。
世界拆分重組,新架構出來的那方天地,一定比之前的更加牢固。
***
楊柚回想起相識之初,周霽燃之所以對她百般縱容,怕是因為意識到了她與那個令他歉疚一生的女孩的關係。
楊柚這一考慮就是幾天,期間兩人照常上班,裝作相安無事,天下太平。
楊柚和周霽燃的工位挨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連對視一眼都得回避,卻誰也沒有要求調組。
為什麽會有這般無謂的堅持?
是怕率先認輸,還是賭氣報複?
都不是,他們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旦在工作上沒了交集,他們就真正斷了。
如果沒有人主觀地維係,那能有藕斷絲連的奇跡?
如果愛與恨就此泯滅,那麽從今往後,他們就是陌路人了。
周霽燃把選擇權交了出去,結果如何,全憑楊柚的判斷。
率先打破沉默的還是周霽燃:“阿俊明天出院,你要不要去?”
楊柚沒看他,好似沒聽見一樣,過了一會兒,輕輕地“嗯”了一聲。
阿俊本打算拄著拐出院,沒想到托楊柚的福,還有了個輪椅可以坐。
他擺了一個姿勢,問楊柚:“楊姐,我有型嗎?”
楊柚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嗯,很有型。”
阿俊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問完楊柚又問周霽燃,再次得到肯定答複後,轉頭看向楊柚:“楊姐,我帥還是燃哥帥?”
陳昭宇沒客氣,給了他後腦勺一下:“老實點。”
阿俊莫名其妙被他打了,嘟著嘴喊:“陳哥,你打我幹什麽?”
陳昭宇瞪他一眼:“長嘴不是讓你瞎說話的。”
阿俊眨了眨眼睛,不解地自言自語:“我亂說什麽了?”
陳昭宇無奈地看了周霽燃一眼,周霽燃對他笑笑,以口型告訴他沒關係。
這幾個人的動作楊柚都看在眼裏,什麽都沒有說。
楊柚問阿俊想吃什麽,阿俊想了想,答道:“烤肉!”
住院期間一直吃得清湯寡水,年輕的阿俊實在克製不住自己對肉的渴望。
陳昭宇擰著他的耳朵,訓道:“就你嘴饞,就你愛吃——”
“疼疼疼——陳哥你別用力啊!”阿俊說著抬手搶救自己的耳朵。
“不能吃油膩的!”陳昭宇凶巴巴地說。
阿俊:“……”
淚奔。
楊柚笑了笑:“那就去櫻吹雪吧。”
天氣漸冷,北風狂吹,沒有了漫天的櫻花,這院子看起來有些蕭條。
楊柚裹著風衣,仍然是一個人,迎著風往裏麵走。
陳昭宇推著阿俊,和周霽燃一道,離她有幾步距離,打聽道:“現在什麽情況?”
周霽燃搖了搖頭,隻是笑。
“分還是沒分,給個準話!”陳昭宇瞪著他,分外恨鐵不成鋼。
阿俊哭喪著臉:“周哥你和楊姐分手了?為什麽——”
話還沒說完,腦袋上又挨了陳昭宇一下。
“你閉嘴。”
“陳哥——”
陳昭宇看向周霽燃:“你也閉嘴。”
周霽燃:“……”
飯前得知了重磅消息的阿俊整個人都蔫了,麵對一桌的刺身也提不起勁。
包房裏詭異地沉默著,每個人都安靜地吃,吃完楊柚刷臉結賬,一行人走到馬路邊,陪楊柚打車。
結果車沒等來,先等到了一條對著他們狂吠的流浪狗。
那狗叫得凶,長得凶,行為也凶,它朝著楊柚撲了上來。
周霽燃扣著楊柚的腰,一推一擋間,楊柚落到了安全地帶,而他自己卻被狗咬住,險些撕下塊肉來。
血滴到地上,周霽燃抬頭看了楊柚一眼,下意識地把手背到了身後。
楊柚刻意假裝平靜,眼底卻波瀾翻湧。
她走過去,拉過周霽燃的手臂,衣袖已經破了,上麵血跡斑斑。
“去醫院。”
阿俊行動不便,陳昭宇帶他先回去了。
楊柚陪周霽燃去醫院,掛了急診,繳費的時候又起了爭執。
周霽燃不讓楊柚拿錢,楊柚自然不會聽他的,到最後楊柚失態地喊了起來:“周霽燃,我說了我來!”
路人側目,醫生也有點不高興了:“這裏是醫院,禁止大聲喧嘩,你們兩個商量好再來吧。”
周霽燃沒說話,楊柚語氣緩和了一點,堅持道:“我來。”
她去交了錢,拿了單子,回來的時候也沒進去,就在急診室門口看醫生給周霽燃處理傷口。
傷口很深,周霽燃流了不少血,怎麽看怎麽疼的場麵,他卻隻是輕描淡寫地坐在那裏,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楊柚接了一通電話,電話那端的施祈睿語氣嚴肅:“楊柚,現在來公司一趟。”
楊柚看了一眼診療室內的周霽燃,手機收到包裏,轉身走了。
***
楊柚打車回了公司,除了個別加班的員工,也就隻有老板的辦公室才亮著燈。
楊柚沒假客氣,推門進來,徑直走到施祈睿辦公桌前,問道:“找我什麽事?”
正在匯報工作的助理被她打了個岔,腦子短路,忘記了接下來的話。
“施總——”
施祈睿對助理擺擺手,說道:“剩下的明天再說,你先下班,把門帶上。”
施祈睿抬起眼看楊柚,回答他剛才的問題:“我找人調查了幾件事,我想你一定有興趣知道。”
他翻看桌麵上的一個文件夾,推到楊柚麵前:“孫家瑜找景鈺合作開發的度假村項目,內部消息,那塊地政府是不會批的,他們自己有用,你讓景鈺及時抽身,及時止損。”
楊柚低頭看了一眼,道:“好,我知道了,謝謝你。”
施祈睿又推過來一台平板電腦,播了一段視頻給她看:“我覺得薑曳自殺事有蹊蹺,派人去查了一下那天晚上她的行蹤。薑曳從你那裏出來後,回過一次自己家,然後再去的薑家。這是她家小區的監控,你看看。”
雖然略模糊,但是監控很清晰地記錄了薑曳和孫家瑜的爭執。
楊柚猛地看向施祈睿:“孫家瑜說當時自己在外地。”
施祈睿點點頭,道:“很顯然,他說謊了,為了掩蓋他與薑曳爭吵這件事。孫家瑜花了不少錢,買下了這段視頻。”
“你從哪裏找到的?”楊柚問完之後,搖頭笑自己傻,施家在桑城,沒有什麽是做不到的。
施祈睿神情漠然:“他花了多少錢,我給兩倍,不行再給四倍,往上多翻幾次,總會鬆口的。”
更何況他還搬出施家,沒有人會為了孫家瑜這樣賣命。
“這件事你先不要聲張。”施祈睿見楊柚眼神冰冷,繼續道,“我告訴你這些,是為了讓你不要把薑曳的事再攬到自己身上來。”
楊柚胸膛起伏幾個來回,最終還是咬咬牙,回道:“好。”
她姿態倔強,又問道:“還有別的事嗎?”
施祈睿笑了一下,笑意卻未達眼底:“還真有。”
頓了頓,他又道:“孫家瑜仍然有份參與。”
聽到這個名字,楊柚深吸一口氣:“還有他什麽事?”
“楊柚的案子。”施祈睿注意到楊柚眼神又變了,有點閃爍,便哼道:“別緊張,我不關心你和周霽燃為什麽還沒分手。”
楊柚瞪他:“說正事!”
施祈睿站起來,楊柚觀察他的神色,已經是要發脾氣的前兆。
他的眼神裏流露出對孫家瑜毫不掩飾的鄙夷:“你這個姐夫,真是個人才。”
“因為周霽燃,又提起來楊柚的案子,我就順手查了一下。”施祈睿冷哼一聲,“那天孫家瑜也在樓梯上。”
楊柚霍然一驚,嗓音微不可查地顫抖:“你是說——”
“孫家抹去了他的存在,讓他變成了一個在樓下什麽都不知道的旁人。”施祈睿看向楊柚,“這麽多年來你為難自己,是因為那一天你和她大吵一架。七年來我沒勸過你,可是真的沒必要,這不是你的責任。”
楊柚死死咬著唇,留下蒼白的顏色以及一排齒痕。
“施祈睿,那一天我和你吵架之後,心情很差。她瞞著我跟孫家瑜談戀愛,你知道孫家瑜這個人一直不討人喜歡,我說了她幾句,她也不高興了。我們不歡而散,可我沒想過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如果不是因為她,楊柚不會脾氣那麽衝跟人吵架,也就不至於被推下樓梯。
施祈睿自嘲地笑笑:“所以你也恨我。”
“對,本來她找我,是想讓我和孫家瑜一起吃頓飯,她愛我也愛他,是希望我們關係好的。我拒絕她,傷了她,她生氣了,轉身往她家的方向走。她本來不會回家的,也就不會遇上周霽燃。所以你看,我連累了多少人。”
“按你的邏輯,這都是我的錯。”
“不,其實我知道,如果你不是為了幫我,也不會被你爸送走。我隻是很生氣你不聯係我,所以才想和你吵架。”
“所以,其實是把你生下來,再把你養得這麽任性的人有錯。”
楊柚一愣,抬頭望向他。
施祈睿的表情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柔:“你不可能改變過去,也不要自我揣測你在這件事裏的影響。推楊柚下樓的人,不是周霽燃就是孫家瑜。如果是周霽燃,他已經贖罪了。如果是孫家瑜,你也可以讓他付出代價。”
“無論是誰,都與你沒有關係。”
施祈睿天生冷情,他所有關於愛情的熱情,都給了眼前的這個姑娘。
現在她不再回應他了,沒關係,他仍舊是那個願意放棄一切幫她解決麻煩的人。
***
半個小時後,楊柚站在周霽燃家門口,敲了幾輪門,沒人應,打了幾次電話,沒人接,然後才想起來她身上還有鑰匙。
她開了鎖,又開了燈。
周霽燃在家,躺在她的沙發上,還是傍晚那身衣服,眉頭緊皺,麵色潮紅,呼吸沉重。
楊柚關門的聲音很大,周霽燃看了一眼,閉上眼,沒幾秒又睜開眼看她。
“你發燒了。”
“嗯。”
冰涼的手覆上周霽燃的額頭,對他而言就像旱了很久的人遇到解渴的水,舒服得讓他隻想繼續睡下去。
“起來,去醫院。”
這是周霽燃唯一一次在她麵前露出虛弱的一麵。
“不去。”周霽燃拒絕得很幹脆。
楊柚憋著一口氣,語氣不善:“就為了省那點錢,你不要命了?衣服穿好,去醫院。”
周霽燃還是沒反應,楊柚忍無可忍,怒言:“周霽燃,你是不是傻?是不是特想當聖人?誰讓你替我擋開那條狗的?有病為什麽不去治?孫家瑜也在樓上你為什麽不說?隱瞞這件事你肯定是凶手你知不知道?坐牢很好玩嗎?你說句話能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