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從善如流
字數:10134 加入書籤
此為防盜章
李巽慎重地點頭:“然。”
程珪臉上一片空白。
道一與程玄是道士沒有關注邸報的習慣,程家原也無此習慣,這風氣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後程素素養成的。至今也是程犀、程素素兩個比較關注邸報程珪對邸報都不如他兩個重視。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親自來了當不是壞事。
果然李巽續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過頭去,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說!
程珪一臉苦哈哈的,心說:我哪知道啊?隻知道他老人家叫程節朝廷給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過官兒,籍貫是京城,被已經致仕古老太師給按下去的。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邸報上沒寫!至少,沒有寫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隻寫當年蒙冤如今平反,要找回他的後代親屬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一條是他祖父李六親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就是他將你伯父判歸咱家的咱家富貴,一半是你伯父給的,一半是程公給的。”
這這個人情就太大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將各自知道的,都講了出來,可也湊不出全貌來。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為程節平反的時候,是沒指望程家有後人,不過是趁著古老太師完蛋,了卻一樁心願。豈料廣陽子常在宮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將紫陽真人抬了出來,告訴聖上,紫陽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觀裏悄悄養著的那位,就是程節的幼子。
更讓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將事務一一稟報,提到了五行觀姓程的。當時,李丞相沒有說什麽,本次新科進士一放榜,一看籍貫,程犀是老鄉,才十八歲,叫來一瞧,與李巽還打過照麵兒。李丞相問明在家鄉沒有婚約,招做了女婿!
頓時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當回家稟告父母,再作定奪,從李六開始,沒一個覺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節的孫子,李六老夫婦倆,更是看他比親孫子還親!
一時之間,在座諸人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將侄子又派了來。此係師父家事,還是
道一目視程珪,程珪上頭有個能幹的哥哥頂著,反應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經道一提示,記得自己的責任:“世兄客氣了,隻是,我等並不知道此事。果真沒有認錯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問他爹,問誰?他爹可是一直講,是孤兒,是師祖紫陽真人順手揀來養的。況且,程節老先生名聲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夠急匆匆就認下的。幾十年過去了,萬一認錯,豈不尷尬?
程玄一臉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與程珪一樣,緩緩地問道:“可能確認?”
李巽道:“紫陽真人雖患了失語症,論據倒還是有的。當年程公四子,年長者發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報了個夭折,不想是紫陽真人千裏迢迢去尋,花錢從押解官兵手上買了來當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讚紫陽真人,這一輩子,就為了這一件事勞心勞力。
程玄呆若木雞。
道一冷靜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現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與伯父一同往這裏來哩。”
程珪忍不住發了一個單音節:“啊?”
李巽對上一拱手:“今上聖明,以為這是一件奇事,準了伯父的請,派伯父返鄉行祭。令兄新科進士,照例是有返鄉報喜、探親、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來。聖上還要召見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來先行準備為名,派來通報消息的。”
道一問道:“方才郎君說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結親?”
程珪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將手往後一指,程珪與道一都心領神會到後麵,跟娘子說去。
程珪起身:“我去將這好消息告訴阿娘。”
趙氏房裏,正哭作一團。
都在聽盧氏講古。
原來,多喜將邸報帶到後麵給程素素。趙氏催著程素素念邸報,程素素打開一看,先看到一個“程”字,細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兒,是說一個叫程節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幾十年了”
“啪”一聲脆響,盧氏端著的笸籮落到了地上。程素素與趙氏看過去,隻見她眼睛裏流出淚來。趙氏嚇了一跳:“三娘,你怎麽了?”
盧氏一抹臉,問道:“姐兒,是誰?程節?”
程素素有點懵:“對、對啊,三娘你認識?不對啊,他死的時候,你還很小的吧?”
盧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盧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趙氏到了對這類故事感興趣的年紀,示意她:“你坐下來,慢慢兒說,咱不急。”
盧氏坐下之後,程素素給她遞了碗茶,熱茶下肚,盧氏鎮定了許多,開始絮絮地說:“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這裏做過知府的,外頭那個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邊河道九曲十八彎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廢了舊河道,築堤,開了條直的河道,咱這邊日子才好過了哩。啊,那個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舊河道裏淹死的。”
趙氏越發感興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講。
“好人哩,咱這裏原先是窮的,他老人家來了之後,又是築堤,又是修河,風調雨順的,日子也好過了。原先窮,生下孩子養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聽天由命。女孩兒溺死的尤其多,他來了,不許再幹這傷天的事兒。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兒,當名字。姐兒原先問我叫個什麽,那時候不敢說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說哎。沒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長大哩。”
程素素驚訝了,她在書上看過類似的故事,沒想到這樣的事情,在自己的身邊也有。盧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實例。
“再說一個,大娘子別惱,還有沒爹娘的孩子,道觀那裏收養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這樣的。”
趙氏道:“哎,那咱也收拾收拾,給他燒些紙錢。”
說到燒紙錢,盧氏又想起來了:“咱這裏端午,過這幾天,哪是過端午了?他老人家過世的消息傳過來的時候,將將五月初,說是犯了事兒,不敢祭,就連過七天。將將好折了牌樓,紮船送殯。不過幾十年過去了,都不敢掉,現在年輕人,都忘了緣由,以為是祖上傳下來,咱這裏就這般過的端午。”
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程素素十分茫然,她是萬萬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存在的。無論是程節,還是盧氏這些紀念他的人。
盧氏哭了一陣兒,趙氏十分感傷,以帕試淚:“好人呐!”一屋子多愁善感的女人裏,程素素手足無措,周圍的感動如此陌生,她一時跟不上節拍。
盧氏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沒有注意到她。趙氏催盧氏接著說:“那我還要備香燭。”
盧氏積了幾十年的話,一時說也說不完:“李丞相大家都知道的,當年將他判給李家,就是程公辦的。好人呐!”
程素素抖抖邸報,此事確實能看出李丞相出了力了的,原來,原因在這裏。
“上回李丞相家的小官人過來,才要到城隍廟裏磕頭,你道城隍廟裏供的是誰?那個就是老大人!因犯了事兒,不好祭他,就在那道觀旁邊兒上,給他起個廟,找了一件舊衣裳,在廟後頭起座墳。反正他護著咱過安生日子,又姓程,咋就做不得城隍了?”
程素素靈光一閃:“怪不得何家”
“對咧!喪了良心的!他記恨著呢!姐兒,虧得你師祖出息了,記得小時候受過恩惠,護著哩”
程素素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感覺,慢慢地浸潤著內心。
程珪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見一屋子女人,臉上掛淚。害怕地問妹妹:“幺妹,她們怎麽了?”
程素素不答反問:“二哥,你來做什麽呢?前麵客人走了?”
程珪急急地道:“不是,是有一件事兒,得跟阿娘說。”
趙氏抽抽噎噎地:“什麽事兒?”
“大哥被李丞相招做女婿了,相府李公子在等著回信兒哩。”
“這是好事兒啊!行!”趙氏一口答應了,相府閨女,有什麽不能答應的?李丞相還記著當年程節的恩情,給他平反,人也很好。
“還有,”程珪緩了一口氣,再說另一個大消息,“那個,邸報看了嗎?”
“看了。”回答的是程素素。
程珪慢吞吞地道:“那個上麵的程公,聽李公子帶來的消息,好像,是我祖父。”
噗通一聲,盧氏從椅子上掉到了地上,張大了嘴巴。程素素眼睛嘴巴又成了三個圓。
程珪見趙氏還算鎮定,繼續道:“聖上以為此事堪稱神奇,召咱家全家上京。李丞相與大哥,已經在來接咱們的路上了”
“啊”一聲尖叫從趙氏口中出發,氣流劇烈地摩擦著喉嚨。程素素的嘴巴從圓變成線,驚異地看著趙氏,這聲音,絕非驚喜。
吧唧!一步邁空,摔地上了。
王府下堂妾的兒女,要走什麽樣的劇本兒?
這種仿佛從大漠黃沙、金戈鐵馬,畫風一轉變成小拳拳捶胸口的,閃斷腰的轉變!
她現在既不能將拳頭塞到嘴巴裏,也不能扶一把腰,還要端正坐好。對裝作她不在、一唱一和將舊事說完了的趙氏與王媽媽道:“阿娘,我已經讓小青姐去廚下,吩咐飯菜管待李公子了。二哥已回前麵去”
將方才處理的事情,一件一件報給趙氏聽。
趙氏顧不得“假裝女兒不在房裏,我在臥床傷感”,就著王媽媽攙扶的手,掙紮起來,盯著程素素問道:“你知不知道剛才娘說了什麽?”
程素素點點頭:“嗯。”
對上趙氏的雙眼,程素素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裏麵藏著多少情緒!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種種擔憂。那麽的活生生的,不再是一個紙片兒。
趙氏以往,在所有人麵前的表現,就是一個標準的模型。標準的主母、標準的這個時代的正常女性、標準的母親。她的一應情緒、行為,都是可以預測的,昨天和今天一個樣,明天也不會與今天有什麽不同。哪怕外界有了變化,她的行為依舊是可以預測的。
直到現在,才有了一點她自己的特性,讓人覺得,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程素素抬起手,摸摸胸口,那裏,有什麽東西在醞釀,衝破胸膛。
趙氏顫聲道:“我曾”
“阿娘,我都聽清楚了,那又怎樣?娘要累了,就歇息,別的事,就交給我吧。”
程素素決定了,還是跟她哥哥一起,寫奮鬥史去。
趙氏與王媽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麽開明的態度,大大出乎她們的意料。從趙永年往下,誰不覺得這事兒,算是個敗筆?否則,何以趙永年願意將女兒嫁個不進學的道士?
趙氏更將此事視為平生一大敗筆,對誰也不肯提。若非機緣巧合,她能將這秘密帶進棺材裏!
程素素就這麽輕描淡寫的帶過去了?
趙氏加重了語氣:“你還看事輕巧,不明白這”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程素素拍拍裙子,“從此居主位、坐主座,兒女管你叫阿娘不是阿姨。我謝齊王放生。合則聚,不合則散,哪有那麽多好介懷的?”
說著,打桌上茶窠裏取出茶壺,一手擎壺,一手取蓋。拿開,放下,一聲脆響。再將壺蓋放到桌上,拿了個杯子,往壺上罩:“不是壺不好,不是蓋不好,也不是杯不好。”
“可”
“阿娘要是還擔心,明兒去城隍廟,給祭祖父,看他受不受你的禮,不就知道了?”程素素也知道,趙氏這麽多年的心結,幾句話,就想完全打消,是不可能的。隻能徐徐圖之。
對付趙氏這樣的婦人,鬼神之說是一個很好的支點。
趙氏緩了下來。
郎中也在這時來了,程素素又陪著看方,派人抓藥、煎藥。且對郎中編出一個:“家中又有一件大事,太過驚訝,不小心跌翻了椅子。”這樣的理由。多付了些診金。
前麵辦宴席,請李巽吃飯。自家廚子,原有趙氏打京裏帶來的一個陪嫁老手,能做一些京城風味的飲食,居然合了客人的來曆。又從外麵酒樓裏訂了些本地招牌菜,湊成一桌。花樹下刨出一壇家釀的老酒,也將這宴糊弄了過去。
命廚下熬下肉粥,親自喂了趙氏半碗這是程素素以前從未做過的事程素素自己也扒了一碗飯。
前頭宴散,後頭也忙完了,程素素道:“有勞王媽媽照看阿娘,我去前頭與他們通個氣。”
趙氏緊張地抒著帕子:“縱你們不在意這事,可瞞了這麽久”
程素素心下一歎,柔聲道:“有我呢。娘隻管等明天行祭就是。”
前麵,程玄吃完酒,如玉的麵龐泛起微紅,投了塊濕手巾,緩緩地擦著臉。一舉一動,都能截下來舔屏。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程素素總覺得,今天的程玄,與往前不大一樣。也許因為身世的沉重?
程素素對道一打了個手勢,道一正想哄程玄去歇息。忽聽得程玄有些賭氣的腔調:“我去觀裏!”
道一心驚:“師父?”
“我要去!”
跟醉鬼是沒有辦法講道理的,道一手癢得想敲暈他!還是程素素靈機一動:“爹,明天大夥兒得一塊兒去觀裏,你等明天帶我去行不?”
程玄嘟了一下腮,居然很可愛,翻著眼睛想了一下:“我去書房睡,誰也別鬧我!不許跟我說今天的事!”
巧了,我也是這樣想的!程素素連連點頭,就看著程玄飄著出去了。程素素看著程珪猶豫了一下,慢吞吞地道:“三哥回來,我嚇唬他去寫功課了,有件事兒,得先跟你們倆說。很要緊。”
道一閉著眼睛,揉揉太陽穴:“今天你做得很好。有事說出來,大家商量著辦。”
程素素投向道一的目光是同情的,自打被揀回來養,道一就很少過過省心的日子。不過,趙氏的事情,還是要跟他們說的。將屋裏屋外掃了一眼,程素素拉過兩人,頭碰頭,湊在了一起。
居然這樣神秘,道一與程珪都做了心理準備,尤其程珪,是見過趙氏昏倒的,已經作好了趙氏生病或者摔傷的打算。
豈料,現實永遠比想象的精彩。
程珪聽完程素素說:“阿娘以前,是齊王家的側室。就是現在皇帝的親弟弟的那個齊王。聽說宮中有旨要上京,才急得昏過去的。”整個人像被雷劈了一樣。
打死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內情!
更不要說道一了,自從被師父師娘揀到來養,沒幾年,道一就看明白了,這二位都不是什麽機靈的人。也下定決心,要努力回報他們的恩情。雖然勞心勞力,倒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除了累一點,其實師父師娘都不是惹事的人。
程犀漸長,將父母的可靠全給補了回來,道一才要鬆一口。才發現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師父師娘不是惹事的人,他們本身,就帶著大麻煩。這種麻煩,是隱形的。道一皺眉道:“李相那裏,不知會怎麽想。”
程素素道:“還是要盡早告知大哥的。還有,我準備好香燭祭品,明天去城隍廟,祭一祭祖父。那裏不是有衣冠塚麽?我先把阿娘哄安靜下來再說。本不是什麽大事兒,麻煩的反正是阿娘過不去心裏的坎兒。”
程珪喃喃道:“不是大事兒,也不算小事兒了。還要上京這到時候見到了,那個,要怎麽應對?”
程素素幽幽地道:“下回見到齊王,記得提醒我謝謝他。不是他眼瘸,你我就沒娘了。”齊王眼瘸,這話說得略心虛,趙氏的表現,絕稱不上有趣。但是對自家人,還是得這麽講。
程珪鎮定下來,鄭重地點頭:“對。”
引得程素素多看了他兩眼。
程素素看程珪,道一也在看她。道一對這個小師妹,曾有過評論,到現在,依舊覺得她與這世間有著微妙的不和諧。此時此刻,不和諧依舊在,卻又有了不同。以往程素素東一巴掌西一腳,全無章法,仿佛在發瘋,現在終於讓人覺得可靠了。
道一作出總結:“我設法送信去給大郎,二郎,你去穩住三郎,慢慢告訴他。幺妹主持家務,看好師娘。我去看師父,他有些不太對。觀裏的事,也是我來。”
這一回,程素素鎮定地接過了任務。
她先去看趙氏,發現趙氏的精神,比起先前萎靡了一些,指揮家務的主母氣派弱了許多。對她講準備明日祭祀的事情,也是心不在焉的。說到送信給程犀,趙氏才緊張了起來:“不會耽誤他的事兒吧?”
程素素道:“這有什麽好耽誤的?該做什麽,做什麽,他的進士,又不是別人白給他的。”
“可要讓人知道了,那個事兒,一定會說三道四的。這可以後要怎麽見人?”
“隻要阿娘不把它當個事兒,它就不是事兒。”程素素看得挺開,不就是離個婚嗎?離婚還不許人家再婚?不許人家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