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奮不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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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彭城,到京城的路程就走了一半了。地勢越見平坦。北來的寒流沒有了阻擋,加上周圍湖泊河流水汽影響,越發的寒風刺骨。這天天氣晴朗,難得看得到太陽,他們一路向北,太陽曬得他們暖洋洋的,但剛過了晌午,天空忽然烏雲密布,像是要大雨傾盆的樣子,他們不得已在一個叫陳家村的地方停留,下馬的時候杜玉清望著天上黑雲壓城,心裏突然感受到強烈的恐怖氣息,感覺好像要發生什麽大事似的慌亂和悶痛不已。

    裏長把他們安排在一個村中富戶的家中。安頓下來後,雨卻還是沒有下下來,打過幾個悶雷之後天空反而開始放晴,烏雲散去,露出澄清淡藍的天空。房東老太太奇怪地在院子裏舉香磕頭,喃喃地求告祈禱。杜玉清問是怎麽回事,房主愁眉苦臉地說:他們當地有句俗語說“冬天打雷,遍地是賊”。預示著明年會蟲害猖獗瘟疫四起,明年的糧食恐怕會歉收啊。

    杜玉清回頭看見父親仰望天空,臉上似有憂色。程羲和看大家連日趕路都累了,索性決定休息半日。杜玉清在房中看了一會書覺得外麵日頭正好,便走出院子,沿著小河邊散步。走到村口,看見低矮的土地廟,不知為什麽心裏一動上前拜了三拜,雙手合十禱告著:“小女子杜玉清初到貴地,多有打擾。望土地公公見諒。感恩您保佑一方土地平安。”暗念完畢,又拜了三拜。

    此時已過日跌,太陽小而明亮,河麵上的薄冰反射出晶瑩的光亮,脈脈水流映射出天上金一道灰一道的晚霞,不遠處有幾個梳著總角的孩子在幹枯的斜坡上滑草玩,他們的嬉笑喧鬧給安靜的周遭帶來了一些生氣。

    杜玉清遇到一位荷鋤歸家的老農,上前稽首請教這條是什麽河。老農放下鋤頭,指著西北方向,用濃重的鄉音告訴她:這條河是沂河,是淮河的支流,再過去一點就是黃河故道了。

    杜玉清和老農正聊得興致高著,抬頭看見一臉嚴肅的程羲和也往這邊走來,正要朝他招呼,突然看見對麵的老農神色有異,轉頭一看,剛才在斜坡上滑草玩的四個孩子,隻剩下三個呆愣愣地朝著小河看,河麵上還露出一雙手。

    不好!杜玉清心裏叫道,孩子掉進河裏了!她飛快地跑過去,一邊跑一邊解下佩劍,脫去棉襖。不等脫下靴子就跳進水裏,她感覺孩子離岸邊不遠,自己走幾步就能抓住他,但她不識水性,更不了解冬天河水的威力。冰涼的河水一下就灌入她的靴子裏,她的腳下瞬間變得沉重起來,她後悔了剛才沒有把靴子脫下來,但時間已經不允許她猶豫。她朝那個掙紮中的孩子快步走去。

    杜玉清不會遊泳,所幸孩子剛從斜坡上滾入水中,此時還離岸邊不遠,水剛剛沒過杜玉清的腰際,隻是孩子的掙紮卻反而使得潮水把孩子帶往河中央,杜玉清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浸了水的襖褲和皂靴變得越來越沉重。練武時父親總是在說:腰是帶動全身的主宰,拎腰就如人在水中遊泳,雙腿如掛在腰上,要保持身體的均勻空靈。可是此時她在水裏隻感到下盤的沉重了。杜玉清告訴自己不要慌,放鬆擺動雙臂,竭力拎腰如在岸上行走。她抓到那個孩子時候,水已經淹到她的下巴。

    那孩子顯然已經暈過去了,被濕重的衣物拖著正要沉入水下。杜玉清小時候曾聽人說過在水中救人的禁忌。他們說要救淹水的人一定要從後麵抓住他,不能被他給纏住,不然,垂死的人力大無窮會把你也給拖進水裏。還有,在水中掙紮時一定要分清是水底還是水麵,有的人以為被光線反射的河底是水麵,結果越努力越死,死了之後兩手都是泥。杜玉清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緊急情況下,在這刺骨的冰水中還能有這麽多的聯想,心裏訕笑。眼下倒好,根本不用把他砍暈了再救人,孩子已經暈了。

    杜玉清抓起孩子的衣領朝岸邊走去。但她沒有想到這個孩子身體這麽重,根本拖不動,隻得走到孩子身後,推著他一步步往前。她的身體越來越僵硬,四肢已經不聽使喚,她聽到自己心髒咚咚咚地跳動快要蹦出胸口,她喘不過氣來了……她努力保持著清明,一步兩步,邁著沉重的步伐把孩子往岸邊拱。朦朧中看見眼前遞過一根木棍,是剛才老農的鋤頭柄!她抓住鋤柄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孩子推給老農,迷迷糊糊地看見河水拍擊著岸邊的黃泥灘,堆起一個個渾濁的泡泡。她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昏厥之前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念頭:我死後程羲和會發現我是女子吧。

    不知過了多久,杜玉清感覺腳底刺痛,盡管她什麽也看不見,眼前黑魆魆的一片,但她知道她得救了!因為她感覺她踩著的是岸邊的蘆葦茬子,它們透過她濕透的靴子紮著她的腳,好痛,又好高興,那是生命獲得新生的喜悅。

    身邊有人駕著她的胳膊朝岸上走去,他身上有好聞的味道,是男子漢的味道,他好像也精疲力盡了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到草地上,那人也沒有了力氣,身體一軟兩人都癱倒在地上。但是,她終於得救了!杜玉清不知為什麽突然想大笑,但她渾身無力凍得牙齒打顫,根本笑不起來。很有意思的是她眼前的世界,剛才是一片黑暗,後來呈現的是混沌模糊的灰色,仿佛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到現在開始分化呈現出黑白兩色,天空、大地、人都隻有黑白的影子。

    朦朧中聽到周遭人的疾呼和喊叫,有人拿她脫下的棉襖給她裹上,有人給她灌進溫暖的開水,杜玉清清晰地感覺著熱流湧進她的嘴裏,流下腸胃;還有人在脫她的靴子和長褲。她一激靈清醒過來,奮力踢腿掙紮,緊緊抓住自己褲絆緊,聲嘶力竭地叫道:“父親,找我父親來。”鄉民不明白她的意思,一個勁地解釋:要趕緊脫下濕衣服,不然會凍傷的。

    杜玉清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腦子裏嗡嗡一片,她隻有一個念頭,要見父親,要見父親!緩過一些勁來的程羲和此時已經穿上了剛才脫在岸邊的衣服,他俯身對杜玉清說:“不要害怕,隻是要換下濕的衣服和鞋襪,以免凍著。

    杜玉清看到熟悉的麵孔,心裏有一絲放鬆,有股熱流順著眼角滑落下來,但她仍然語氣堅決地對程羲和說:“叔父,找我叔父。”

    程羲和不解地搖搖頭,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別扭的性格,原來不是挺陽光的少年嗎?怎麽這麽擰巴呢。他俯身抱起杜玉清朝村裏跑去。杜玉清身上很濕,還有一些癱在岸邊時粘黏上的沙子和草屑,程羲和卻覺得他是那麽的輕柔,在自己懷中脆弱得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白色的中衣領襟上還用銀線繡著精美的紋飾,真是愛美的家夥!

    杜文清再一次暈厥過去了,她的麵孔煞白,嘴唇青紫,程羲和心裏突然有種恐慌,感覺他要失去這個少年了,心裏頓時抽痛起來,抱著杜玉清飛奔起來。他好恨自己,為什麽不能對這個成天歡快的少年好一點,麵色和藹一些。自己明明對他也十分喜歡一直有心結交,卻因為所謂的職責和自尊一直放不下臉來。程羲和呀,程羲和!在他麵前你枉稱君子。

    “杜大人,杜大人!”程羲和咣當一聲踢開了院門,抱著一個人進來,慌張地對杜淵之說:“快,快,他暈過去了。“

    杜淵之聽到了村口的吵嚷,隱約聽說有孩子落水被人救上來。沒想到是阿杏這孩子,心髒霎時停止了跳動。“怎麽回事?”

    ”他剛才跳進河裏救人,我們怕他著涼要給他換衣服,他卻不讓,直說要見您。”

    杜淵之著急地晃動杜玉清的胳膊喊道:“阿杏,阿杏!”杜玉清雙眼緊閉沒有回答。

    房東家的人聽到聲音出來觀看,交頭接耳起來。這個說要趕緊灌一些薑湯取暖,那個說要喝些酒更有效。

    杜淵之心裏一下沉到穀底,他甩甩頭拋開情緒,整理思緒,轉身不容置疑下達了一係列命令。

    “你,去燒水,用大鍋燒,火燒得越旺越好。”杜淵之指著房東家的婦女。

    “你,去提水,倒進鍋裏燒。”杜淵指著壯實一些的緹騎張輝說。

    “你,把我手上繩索打開。”杜淵指著緹騎劉二河說。他居高臨下命令的口吻讓劉二河不敢拒絕,甚至沒有看程羲和的臉色,立刻就上前把杜淵之手上繩子給解開了。

    “你去隔壁院落再提些水來,順便請他們幫忙燒些薑湯。”杜淵指著寧夏吩咐道,寧夏知道這是房東家已經沒有爐灶燒湯了,他二話不說快步跑出院子。

    “你跟我來。”杜淵之指著仍然抱著杜玉清的程羲和說。說著揉揉雙手,走到院子的水缸處,雙手抓住水缸邊緣,把水缸左右轉了兩下,略微身體下沉,竟然把整個水缸連同水缸裏剩下的小半缸水一起提了起來!

    程羲和呆愣了一下,恍然明白杜淵之的用意,鄉下人洗澡沒有泡澡的一說,男人們在夏天的時候還可以下河泡泡,冬天了男女老少隻能端盆水在灶間擦擦身子。杜淵之是直接把這個吃水的缸子占用了做澡盆了。不過,現在人命關天顧不了許多。大不了回頭買個還給他們。於是趕緊跟上杜淵之。

    聞風而來的都尉王虎彪跑向杜淵之想上來搭把手,杜淵之搖搖頭沒讓。隻見他腳步沉穩,雙手抱起水缸進了灶間,看著他消瘦的背影,程羲和突然意識到杜淵之的身手已經到了他深不可測的地步。

    杜淵之把水缸放在了鐵鍋邊的空地上。他舀起後鍋裏的熱水,倒進水缸,示意程羲和把杜文清放進水缸裏,然後讓他離開。

    程羲和看了看還是雙眼緊閉的杜文清想留下幫忙。猶豫了一下正想開口,杜淵之看著他說:“這裏有我,你也趕緊回去換下濕衣服免得你也生病了。”程羲和看著他平時溫和的麵孔上現在沒有一絲笑意,甚至還有種不怒而威的氣勢,沒敢拒絕轉身離開。

    杜淵之脫下女兒腳上的靴子,直接用剪子剪開她的外褲。杜玉清醒來的時候,頭還有些暈眩,身上穿著中衣和脛衣,窩在水缸之中。

    “你自己能動嗎?”杜淵之問道。

    杜玉清點點頭,看著父親臉上不愉的麵孔,心裏有些害怕。

    “老爺,”他們聽到門口寧夏的叫喊。杜淵之走到門口,把一桶冒著熱氣的開水拎了進來,左手還端著一碗薑湯。

    杜淵之說:“先把這個喝了。”薑湯又燙又辣,杜玉清卻不敢爭辯,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辣得她心口發燙,額頭冒出汗來。

    “慢點,也不怕燙破皮呀。”杜淵之沉聲說道。

    杜玉清看到父親臉色有些鬆動,立馬涎著臉討好地說:“還不是怕父親生氣呀。”

    杜淵之沒好氣地說:“你還知道怕呀,自己不會遊水竟然還敢去救人。行了,等你好了再收拾你,現在你趕緊洗洗,把衣服換了,免得潮寒入體傷了身子。”說罷走出去把門帶上,留下杜玉清自己。

    杜玉清脫下濕重的衣服,在滾熱的水裏把自己泡得渾身發熱發軟,才出來換上幹衣服。這水缸是房東用來盛吃的水的,卻被父親用來給她沐浴了。看樣子父親要賠人家水缸錢了。杜玉清調皮地想,不過從這裏也可以看出父親不拘一格靈活變通的思維。

    穿上衣服,杜玉清已經渾身發軟整個人快要虛脫了,她拖著步子走到前麵打開門,看到了等在門口的父親、寧夏還有程羲和。

    杜玉清眼前發黑,沒有注意到程羲和眼中詫異的神色,她給程羲和長揖一禮,說道:“剛才多謝程大哥救命之恩了。”說罷軟軟地倒下,杜淵之搶先一步把她抱住懷裏。

    程羲和看著杜文清在幾步遠倒下,還在發呆中沒有反應過來。剛才門一打開,杜文清搖曳而出,他的頭發濕漉漉的,又黑又長地逶迤在身後,他的身體纖細嬌弱,臉色蒼白,眼眸迷蒙如煙,那一刻他的心裏突然冒出一個荒唐的比喻:此時的杜文清真仿佛如弱柳扶風一般,讓人不禁起了憐愛之心。隨即怔住了,自己怎麽會有這種念頭?這形容女孩子姿容柔弱之詞,用在一個奮不顧身救人的勇士簡直是褻瀆,太不合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