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滯留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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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杜玉清頭暈目眩得根本起不了床,昏睡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淩晨才醒了過來。頭上如裹著層層濕布一樣難受,嗓子眼裏又疼又幹,口中無味,渾身軟綿綿的,根本無法動彈。她叩齒吞津以緩解口幹,沒過一會兒又疲憊地睡去,再醒來已經是隅中,除了太陽穴還有一些脹痛之外,她覺得自己身體輕鬆,顯然已經大好了。

    房間裏很溫暖,地板上點著火盆,她翻身下床,腿還是有些發軟。牆角的桌上有陶壺和粗瓷碗。杜玉清拎起陶壺搖了搖,溫熱的陶壺發出厚重的晃蕩聲,說明裏麵的水位過半了,她把水倒進旁邊的粗瓷碗裏,咕嘟咕嘟地喝下去。水溫恰好,不冷不熱,味道柔和甘甜,滴滴滋潤,她好像從來沒有喝過這麽好喝的水,不禁又喝了半碗。她的生命仿佛久旱逢甘露的莊稼一下獲得了新生,感受特別的敏感而清新。她在房間裏走了幾步,伸腰展臂,恨不能馬上出去活動一下。

    杜淵之進來,看見杜玉清醒來,如釋重負地露出了微笑。杜玉清迎上去歉疚地說:“對不起,讓父親擔憂了。”杜淵之嗔怪地說:“你呀,你呀。這次真把我可給嚇著了,可別這樣了。“他輕輕地給了杜玉清一個爆栗。接著問道:“我問你:你為什麽不脫了鞋子再下水?”

    杜玉清囁嚅地說不出話來,臉有些漲紅。

    “怕被別人知道你是一個女孩子?怕壞了名聲?傻孩子,沒有什麽比你的生命更重要的。”

    杜淵之又點了點她的額頭心疼地說:“你下次可不能再這樣了,這次太凶險了。”

    杜玉清經過這次劫難恍如新生,不知為什麽覺得自己的心特別柔軟,她抱著父親的胳膊乖巧地說道:“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口氣中帶著撒嬌。

    杜淵之拉著杜玉清回到床上,給她掖好被子,正色地說:“阿杏,我真是愧疚。我之前總是想實現自己的抱負卻沒能夠為你們設想更多一些,考慮的周到一些。”

    杜玉清搖搖頭說:“您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父親。”

    杜淵之也搖了搖頭說:“那時你乖巧懂事,我卻覺得自己不合格。我可以為我自己的理想獻身,卻不應該連累你們受累。經過這事我想了很多,我原來想隻要我行為端正,身正不怕影子歪。沒想到一旦政治失去了平衡,一方會變本加厲迫害另一方。所以如今朝廷混亂,小人當道,我也受了這無妄之災。我這次回京城不定會有什麽結局在等著我。我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準備。

    你祖父是有遠見的人,讓你大伯出任武職,讓我參加科考出仕。從前我覺得這就夠了,現在才發現平衡應該是三個腳更加穩當。所以你從商很好的,不僅保障了家裏人的衣食住行,也為家族留下了一條後路。今後為了家族長遠發展,應該這樣分散培養和經營,喜歡武的弟子從軍,喜歡文的弟子從政,還有弟子可以從商,尤其是要往江南發展,這樣多方布局才能長治久安。這次回去如果有機會我會和你祖父談,如果不能就要你和你祖父談了。”

    杜玉清含淚點點頭,父親入獄後凶多吉少,他這是交代後事了。她不禁悲從中來熱淚滾滾。她趕緊擦去眼淚,父親現在需要的不是她悲天蹌地的哭泣,而是她的支持和依靠,她必須接受現實,把悲痛變成力量,努力地成為他的臂膀和他背後堅強的依靠。

    杜淵之很難過,也很欣慰,這個女兒到底不一樣,可堪大任。“你別太難過了,不要為未來的不可知提前落入了情緒的陷阱作繭自縛。也許我可能因禍得福都說不定呢。”說罷,他揚起眉來瞪大眼睛,做了一個滑稽的笑臉。

    杜玉清噗呲地笑了起來,這個表情是她小時候父親逗她的招牌動作,如今做起來好似重溫舊夢,杜淵之本來就儒雅俊秀顯得比實際年齡輕,這樣戲謔的表情更讓他有一種天真不羈的味道。

    “天命不可測,隻有順勢而為。”杜淵之收斂起笑臉正色道。“我想過了這次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最壞的結果就是廷仗然後貶謫外地,到時家裏就要靠你照顧了。”

    “嗯,安排好家裏的事情我就陪著父親一起去。父親可以繼續教我讀書、練武。”

    “對哦,我們還可以一起去遊山玩水。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到時估計姚無辰得羨慕死了。閑了,讀書寫字畫畫,說不定我們技藝提高了還可以靠賣畫維生。我聽說有揚州官員縣令都不做了,堂而皇之在家賣畫為生,明碼標價,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而且概不賒賬。我們的畫賣不了這麽許多,好歹賣個半價總成了吧。”杜淵之戲謔地說道。

    “嗯,到時我們也明碼標價,不收禮物食物,隻收現銀,任他諂媚賠笑,概不賒欠。”

    “哈哈,知我者阿杏是也。”杜淵之撚須大樂,父女二人相視而笑,苦中作樂。

    下午程羲和來看望她,杜玉清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他是否認出自己是女兒身,但很快就發現自己高估了程羲和對人的認知能力了。程羲和是正人君子,他的目光銳利,那是對社會是非;他的勇猛剛毅,那是對困難和挫折。對人嘛,他還真是老實木訥,不會想那麽多的。程羲和剛開始還是不苟言笑,但臉色和語氣都溫和了許多,他幹巴巴地問候了杜玉清的身體狀況,還沒有說幾句話,又有人來訪。這次是救起的男孩和他的家人,他們帶來了一些雞蛋和紅糖,在鄉下這就是精貴的東西。男孩很可愛,大大的眼睛,害羞得臉都漲得通紅,一個勁地躲在他父親的身後。

    他們的聲勢可比程羲和大多了,一進來男孩的父親陳喜娃就讓男孩給杜玉清磕頭,杜玉清連忙推托。陳喜娃揮著大手說:“不行呢,這禮不能廢呢。”推著男孩就跪下了,男孩規規矩矩地給杜玉清磕了三個響頭,倒把她弄了個大紅臉。為了避免尷尬,杜玉清招呼男孩說話,問男孩為什麽會跌落進河了。男孩羞澀地耳朵都紅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們推著玩,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陳喜娃是個壯實的漢子,拍了男孩的屁股說:“瞧著這沒出現的,在家裏還一直說,要來看救他的哥哥,到跟前就慫了。那什麽,是幾個孩子貪玩,在那裏滑坡玩,陳老七家的小子嫌不夠快就在他背後多推了一把,剛好踩到了一塊薄冰就一直滾到了河裏。裏長說要不是公子仗義,這小子的命就沒有了,陳老七家的小子也被他家打個半死。這籃子裏的雞蛋有一半是他家的嘞。”

    杜玉清連忙說:“這隻是我舉手之勞,麻煩你回去和陳老七家說孩子沒事就好,不要再打孩子了。男孩哪有不調皮的。不過,”杜玉清又對男孩子說:“以後不能在河邊那危險的地方玩了,知道嗎。”男孩忽閃著大眼睛局促地點點頭。

    陳喜娃大聲嗬斥著兒子,“公子是貴人,你命大嘞,以後可得感謝公子救命之恩。”轉頭對杜玉清說:“我們鄉下有個習俗,救人一命恩情大嘞。要拜救命恩人做義父給養老送終。公子如不嫌棄,就讓這小子拜你做義父。”

    杜玉清的臉轟地一下紅了,慌忙擺手道:“不用,不用,這完全不用。”眼角瞥見程羲和含笑看著她的慌亂,心裏更是緊張,說道:“我還沒有弱冠呢,哪能做人義父,再說最後還是這位大人救的我,難道我也得拜他做義父?”說完就覺得自己說話不妥,慌忙打住,心裏砰砰直跳,怨自己真是越說越亂。

    程羲和想象著杜文清佻達地做人爹的樣子,忍俊不禁了,看著杜玉清羞得臉上通紅,要生氣的樣子,急忙出來打圓場說:“拜幹親是大事,請容我們商量一下。”

    陳喜娃是實在人,他知道救自己籮娃的公子是富貴人家,自己認幹親說出去也是攀附人家,怕他們嫌棄也就不敢多說,囁嚅地退縮出去。

    “要拜你拜。”杜玉清沒好氣地說

    “不能認幹爹,還不能認義弟呀。”程羲和忍住笑。

    “你這樣說,是不是還想我認你做幹哥哥?”

    “還委屈你啦。”程羲和心柔如水,口氣難得親昵地說。自從昨天杜文清得救後打開那扇門開始,程羲和感覺自己和杜文清之間不一樣了,仿佛有根看不見的細繩把他們緊緊地連接在了一起,他真心想把杜文清當弟弟看。

    杜玉清愣了,自己戲謔的一句話竟然被他當真了。

    “聽杜大人說你不會遊水,你可真大膽。這麽冷的天氣,連我這個會遊泳的人都要掂量掂量。你到底怎麽想的?”

    “哪裏想得了那麽多,就是一個念頭,要趕緊救人。再說,你不是在後頭嘛,我相信你一定會來救我唄。”

    程羲和心裏暖呼呼的,因為自己被全然的信任和依靠感到驕傲。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問道:“為什麽救你上來時不讓我們把你的鞋子給脫了擦幹?大冬天穿著濕重的鞋子,很容易寒邪入內侵蝕髒腑。你看,那個孩子救上來時可比你嚴重多了,現在已經生龍活虎了,你現在還得躺在床上。”

    杜玉清不知如何回答,吭哧了半天沒有說句整話。程羲和寬容地說道:“算了,算了。杜大人說:你從小就像個女孩子一樣別扭,想必有什麽不好說的事情吧。大哥我就不追究了。”

    杜玉清臉紅了,父親的這個借口還真是好用。

    這時王虎彪、張輝和劉二河都過來看她,然後又是裏長、村長代表村裏過來看望,給杜玉清送來了新的鞋襪和衣裳,說是村裏的大娘大嫂們感激杜玉清的見義勇為,一起動手加緊縫製的,東西雖然粗糙樸素卻很厚實,讓杜玉清很感動,尋思著走時該如何報答鄉親們。

    杜玉清到底身體底子好,恢複得很快,第三天雖然還有些氣力不足,但身體已經無甚大礙,她請求父親不要因為她再耽誤時間了。杜淵之看她的確恢複了大半,加上時間也的確有些緊張,要想在春節前趕到京城,也不能在此多耽誤,就同程羲和商量第二天動身。

    杜玉清吃過晚飯出了一身汗,回到屋子裏,思緒紛繁跳蕩。明天要離開這裏了,她心中有種揮之不去的沉重,又有種隱隱的竊喜,是什麽呢?她無從深究,也無法向人訴說。總覺的自己有什麽不同了,這次事情發生的實在詭異,事前她就有感知,心裏一直感到不安和恐慌,然後她神使鬼差地去拜了土地公公,然後她死裏逃生了。還有,昏迷前她看到的那束光是什麽?是傳說的死亡之光,還是河底的反射光?她確信她那時候頭腦十分清醒,那光不是幻象。難道萬千世界真是神靈的存在,冥冥之中真有所謂的命運安排?她不知道。但她能肯定一點,程羲和救了她的命,他沒有辜負她對他的信任,她的生命從此和這個人有了聯係。

    也許因為這兩天睡的太多,杜玉清腦子清醒得厲害,卻無法靜下心來看書,隻得出門去走走。

    夜涼如水,冬天鄉間的夜晚黑得很快,杜玉清沿著村中的小路徐徐漫步。高大的楊樹在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路過的一家家農家院子大多已經熄滅了燭火,遁入寂靜和黑暗之中。隻有一兩家還閃爍著微弱搖曳的燈光,被她驚擾的看門狗們不時在院中逡巡發出時高高低低狂吠的警告。杜玉清走出村子站在空曠的土坡上,大地一片黑暗,對麵山林的黑魆魆的影子沉重傾軋過來。她想呼喊卻無法發出聲音,大自然是如此讓人敬畏,讓她深深地覺得自己的渺小。

    忽然,杜玉清聽到遠處傳來呼呼喝喝的聲音,似乎有人在那裏活動。尋著聲音而去,驀然發現在曬穀場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揮劍練武,她的心突然砰砰地急速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