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驛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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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程羲和停下動作警惕地喝問道。
“大哥,是我。”杜玉清的聲音不自覺地柔和起來。
“哦,原來是清弟,還沒有睡嗎?”
“睡不著出來走走。大哥在練武嗎?”
“是啊,我也是睡不著索性在這裏練練劍,鬆鬆筋骨。”
“大哥不介意我在這裏吧?”
“沒有關係,我也是隨便練練。最近不知為了什麽,劍術似乎走到了瓶頸,一直無法進步。”
“劍術我才學不久,但看程大哥的劍術似乎是昆侖一派。”
“你才學不久就看出我的師承可真不簡單哪。”程羲和穿上外套,撲通在杜玉清旁邊的草垛上坐了下來,他身上溫熱陽剛的氣息讓杜玉清覺得很是好聞,但為什麽她的心跳會快得如此迅疾?她的臉為什麽會發熱?
幸好是在黑夜裏,不然杜玉清要羞得無地自容了。
“我雖然劍術不行,但到底是武官世家,從小看叔伯兄弟們演練,自然是有些見識的。”杜玉清大言不慚地說,她自小父親隻許練拳,兄弟們卻可以自由選擇兵器,但並不妨礙他們一起調皮搗蛋。想起哥哥弟弟們的頑皮,從前種種的衝突也變得有趣和美好起來,杜玉清臉上蕩漾起笑意。
“看得出來你們兄弟感情挺好。”程羲和的聲音很好聽,因中氣充沛而雄渾厚重,杜玉清卻從中聽出了一絲羨慕和落寞味道。
“那是自然,兄弟嘛。大哥家難道不是如此嗎?”
程羲和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七歲就離開家在外學習武藝,到我十九歲回到京城早已物是人非,雖然大家都客客氣氣,但沒法親近起來。”
“大哥為什麽不請師傅來家裏教武藝,偏要出去學習?多孤單哪。”
程羲和苦笑了一聲,像杜文清這樣從小受盡寵愛的公子哥兒哪會知道他作為嫡長子喪母後的艱辛,但不知為什麽麵對黑暗中一直關切地注視他的目光,他突然有一吐為快的衝動。“我是嫡長子。母親在我五歲時去世,父親後來又娶了繼母。不久繼母就生育了一個弟弟,於是在弟弟兩歲時我就被送出去學習武藝,我先是去少林寺學了拳棍,後來又到華山學習昆侖劍。父親說:‘好男兒就要靠自己打拚事業,不能依賴家庭。’”
程羲和的敘述平淡無奇,不帶絲毫的感情色彩,杜玉清卻聽得十分心疼,她腦海裏浮現一個小小的程羲和在山間踽踽獨行的身影,眼眶不禁濕潤了,她一下抓住程羲和的胳膊晃動地說道:“程大哥,你以後就把我當成你的親弟弟吧,我一輩子會對你好的。”
程羲和笑了,回身刮了杜玉清一個鼻子,“傻孩子,怎麽和女孩子一樣多愁善感。雖然最初在山裏我因為孤單寂寞還哭過鼻子,但後來也就慢慢習慣了,知道父親是對我好。孟子不是說:‘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又沒有挨餓受凍,還能學文學武。父親不過苦心孤詣讓我盡早明白自己的處境,讓我磨練心智,鍛煉筋骨,這正是堅韌我的性格、增加我的才能的方法呢。”說著說著,程羲和的概念越來越清晰,他一下理解了父親嚴肅麵孔下對自己的期許和厚愛,從剛開始父親把他送到少林寺學習,到父親出任陝西總兵,又把他送到華山,每月派人來給他送東西,給他寫信,督促他學習……他剛才隻不過為了維護自己在這個少年心目中形象,拔高了自己的認知,但說話中整理頭緒,卻一下恍然理解了父親的苦心。也許這才是父親深沉的考慮,這些年心裏的委屈和晦澀的怨恨一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清弟,也許認識你是我的幸運,和你在一起總是會有新的啟示和發現。”程羲和看著杜文清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如月光下的湖水閃耀著粼粼波光,動情地說。他發現杜文清有好多麵,從一見麵時的嬉皮笑臉沒個正型,到現在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他心裏暖烘烘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這句話應該我來說,要不是大哥你,我可能已經沉入河底了。”
“哈哈,我們就不要互相吹捧了,總之我們能夠認識真是緣分。”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說你是女孩子心性,你還不承認,那是形容牛郎織女的相會,我們是兄弟欸。”
“對,對,我們是兄弟,是‘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的兄弟。”
“好一個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的兄弟。好兄弟!”程羲和摟住杜玉清的肩膀拍了拍。
“大哥!”杜玉清激動地喚道。
“清弟!”
哈哈哈,兩人相視而笑。後來兩人完全放下顧忌暢快交流起來,話題漸漸談到了武功上。
杜玉清說:“大哥,你剛才說你的劍術上現在遇到了瓶頸,我看不如讓我父親,哦不,讓我叔父給你指導一下吧。”
程羲和沒有意識到杜玉清的口誤,說道:“你父親我知道他武藝高強,是京城響當當的好手,但你叔父的武藝如何?那天看他抬起水缸我才意識他也是練家子,但不知道他的技藝和你父親比較如何?”
杜玉清驕傲地說道:“我叔父的學問自不必說了,二十七歲的進士,武藝上也能和我父親旗鼓相當。”
“真的?”程羲和大吃一驚,“看他文質彬彬的樣子真不像習武之人,沒想到水平還這麽高超。”
“我父親常說大道至簡,推人事以合天道,推天道以明人事。一通而百通。”
程羲和似有所悟,喃喃地重複道:“‘推人事以合天道,推天道以明人事。’高呀!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可惜你父親在京城,不然定然要厚著臉皮請他指點一下。”
杜玉清意識到自己又不自覺地把伯父和父親的稱謂混淆了,趕忙改正說道:“何必舍近求遠,我叔父在呀。在文化理解和指導上我叔父要更勝一籌呢。”
“可以嗎?”程羲和驚喜道。
“當然可以,我祖父常說:任何技能的進步,離不開自己的勤奮專研和同行之間的切磋和交流,武術自然也不例外。那些秉持著門戶之見的觀念是狹隘的,也無法進步。我們杜家拳就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於是把杜家拳的曆史向程羲和簡單地介紹了一遍,還著重說明了杜家一貫秉持的對切磋和交流的開放態度以及做法,比如定期比賽,比如選拔一些年輕忠厚的下人參加杜家子弟的習武演練,比如杜淵之在武學上對道更深的探索等等。聽得程羲和連連點頭。
“大哥你要願意,我和叔父說去,我叔父最喜歡我了,我去說沒有不答應的。”杜玉清得意地說,“況且,你剛救我了我的命,現在又是我結義大哥,叔父不會不答應的。”
“清弟,那這就不爽快了,又提什麽救命。你又是去救誰的命呢?而且當時我隻是托了你一把,最後還是鄉親們一起努力把你拖上來的,今後不準提什麽救命不救命的話了。今後我們隻是兄弟,聽到沒有?”
“嗯。”杜玉清小聲應承道,心裏暖洋洋的。
夜深露重,已經坐不住了,兩人約好第二天一起晨練的事,便回到房中休息。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亮,程羲和就過來敲杜玉清的門。已經在穿鞋的杜玉清搖頭笑了笑:武癡!又是一個嚴於律己的同道中人哪。
出了門,他們一起到了杜淵之房裏,杜玉清悄悄慢半步跟在後麵,程羲和進去喊人。借著窗欞朦朧灰暗的晨光,杜玉清探頭看到兩位緹騎還在呼呼大睡,寧夏坐在炕沿係衣服,杜淵之卻已經穿戴整齊正盤腿打坐呢。杜玉清心裏充滿了感動,父親平時事務繁忙仍然堅持練功,那是勤奮;如今在即將身陷囹圄的境遇下還能保持這樣的平靜心態,從容堅持修煉,那就是真正的內心安寧,是發乎心,行於身的定見了。從父親身上她體會到對“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的真正求道者堅定。
程羲和交代了朦朧中略醒過來的劉二河,就和杜淵之父女、寧夏以及老梁一起往後山走去。
他們四人在村後的山上找了一片背風的空地。因為是清晨,氣溫還有些低,他們說話嗬出的氣都是白色的,路上結著冰碴子和白霜,山林灰敗,看不到一點綠色,杜玉清想起現在江南還是綠意盎然的田野,越發感到南北差異的巨大,如果她和京城的親戚朋友們說冬天的江南仍然植物豐茂綠意盎然,甚至還有鮮花盛開,想必大家都會張大了嘴不相信她說的話了吧。
杜家人鍛煉的程序一般都是先集體活動後個人練習。因為拳種不同,程羲和在杜淵之一起作為準備活動後,就各自開始練習。他發現杜淵之對他的出現並沒有表現出詫異來,也沒有避諱他的意思,他先是帶著杜玉清等人打了一套拳,動作舒緩從容,大家都好像沒有使什麽勁,但一趟拳下來每個人都麵色紅潤,微微冒出汗來。這不能不讓程羲和驚異,他與他們打拳的差異不僅在動作形式上,更多的是在狀態上。
熱身後是大家各自的練習。杜玉清練的是劍,寧夏練的是長棒,老梁練的是長鞭。實際上杜玉清選擇劍作為自己的武器,跟她一年前在上巳節上看到程羲和舞劍不無關係,這不得不說緣分的神奇。
杜淵之在一旁一邊觀察一邊指導。因為原來隻允許杜玉清練拳,她練劍還是從去年才開始的事情,但杜淵之發現她的動作已經很圓熟了,說明她私下經常勤學苦練,尤其可貴的是她能把練拳的感受帶到了劍術上,已經有了上下相隨,劍與意合的意思。杜淵之不由地點點頭,阿杏已經掌握了正確的方向,剩下的就是不斷實踐使之更加得心應手,最後達到劍人合一的境界。
程羲和看到杜玉清的動作卻大吃一驚,盡管他窺探過杜玉清和寧夏的對練,知道他的劍術不是裝裝門麵,但沒想到他的劍架是如此熟練流暢,顯露出高手的風範。劉師父在指導他練劍時曾經說過:“真正的劍術要使勁力能夠‘透三關’,發於腰脊,透過臂腕而達於劍尖。”但他並沒有解釋過要如何能達到這“透三關”。為了達到師父所說的效果,他整整摸索了五年,一直到去年才有所領悟,就是要做到劍人合一才能達到這個“透三關”的效果,但要如何做到劍人合一?他還在苦苦思索呢。但他怎麽感覺杜文清好像已經領悟了到這個道理,並且做到劍與意合了。他是怎麽做到的?是杜家有什麽獨特的心法秘笈嗎?他把眼睛投向了杜淵之。
杜玉清再練完一趟已是麵色微紅氣喘籲籲,她的體力到底還未完全恢複,氣力有些不足。程羲和注意他的臉色比昨天看著紅潤了許多,真是比雪晶瑩、賽玉潔白,比女孩子還要俊俏幾分,程羲和不禁暗暗稱奇。
“叔父,程大哥的劍術遇到一些問題,想請您給指導一下。”杜玉清背對著程羲和朝著杜淵之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杜淵之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程羲和有些不安,對杜淵之說道:“杜大人請別責怪清弟,是我冒昧想向杜大人請教的。”
杜淵之第一次見到程羲和,就很欣賞這個年輕人,他為人誠懇,行為端方,是世家公子正人君子的風範。這次見麵他雖然是錦衣衛百戶身份,對人卻仍然能夠秉承著公正嚴明的態度,讓他暗地十分讚許。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公正嚴明,他不知要遭受多少冤屈和侮辱。雖然他並不怕受罪,但對於獲得的充分的尊重,他還是銘感於心的,更不用說前兩天他還奮不顧身救了阿杏,這份情誼杜淵之自然願意真誠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