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順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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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嬉鬧夠了,慢下腳步又並肩徐徐策馬而行。

    程羲和忽然想起什麽,瞅了一眼杜玉清腰側的佩劍,說道:“我看你的劍法倒有些似刀法。”

    杜玉清點點頭:“我祖上在軍中實乃用刀,家中並無劍法,所謂劍法是用刀法改造而成,確有生澀凝滯的不便。”

    程羲和大方地說:“我自幼練的是劍法,後來又到華山得師傅真傳,賢弟如不嫌棄,得空教於賢弟如何?”

    杜玉清喜形於色歡喜地叫道:“太好了,謝謝大哥!大哥要傾心相授哦,不得藏私!小弟將來光庭耀祖全在於此呐。”

    “賢弟放心,不論是光庭耀祖還是如花美眷都包在我身上。”程羲和戲謔調侃道,成功地驚起杜玉清又一次的追打。打鬧夠了,兩人又開始交流武功心得,程羲和問杜玉清:為什麽先生和他老說自己用功在骨肉上,昨天先生提的第一問題:身體之外的其它力量到底在哪裏?

    杜玉清說:“大哥可曾聽過這句話?‘文者,內理也;武者,外數也。有外數,無文理,必為血氣之勇,失於根本,欺敵必敗爾;有文理,無外數,徒思安靜之學,未知實踐運用,差微則亡耳。’很多人起早貪黑刻苦鍛煉,但千錘百煉都在身體之上,筋骨再淬煉都是有形之體,必有障礙。”

    程羲和有些明白,又更糊塗了。清弟可不就說的是他嘛,自己這些年也是在身體上用功,可是除去身體,我們還可以在哪裏用功?他猶豫地問:“清弟,你是說:武功的真正功夫在於文武兼備?”

    “這是我的體會,武功的真正功夫是落在骨肉之外,所謂詩的功夫在詩外。它是神,它是炁!”

    “可是什麽是神?什麽是炁?又該如何獲得他們?”

    “大哥可曾讀過四書五經和老莊?”

    “自然讀過。”

    “大哥可曾注意到莊子《庖丁解牛》中有:’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這個‘神’做何解?”

    “這個.....”

    “孟子《公孫醜上》有‘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中這個‘氣’又是做何解?”

    “‘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是講這種氣強大、剛健,是用正義來培養而不損害,就能夠充斥於天地之間,它是合乎義與道的一種正氣,沒有這個義與道,它就疲弱了,它是日積月累的正義所生長出來的,而不是偶然一次的正義從外邊獲得的。”這一段是程羲和最喜歡《孟子》一章中的片段,自然稔熟而郎朗上口。

    “能否用這浩然之氣於武功之中?”

    “這怎麽說?”

    “孟子之‘氣’,顯然已不是身體氣血之氣,如同莊子之‘神’是超然於身體有形之體外的心氣,它是聯係天地之氣為我之用,天人合一之道。

    練身體之氣血,固然能夠功力渾厚,但練來練去都隻是身體物質層麵上的功夫。身體有形之體是有局限的,練到一定程度就會止步不前,再也無法進步。而更高的功夫是借用天地之氣,放大自己,以神遇而不以目視。這樣以無形打有形,如何能不勝?”

    杜玉清的話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讓程羲和如聞天籟,茅塞頓開。他長舒了一口氣,衷心感歎說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得遇先生和清弟,真乃三生有幸。”

    杜玉清到底是女孩臉皮薄,倉促聞得此言,臉一下變得緋紅,耳郭都發熱起來。

    程羲和看著杜玉清白皙的麵孔一點一點的變成緋紅,有些愣怔又覺得有趣。他不知道為什麽貌似心裏堅強百毒不侵,整天嬉皮笑臉頑皮的清弟怎麽這幾天老是會突然羞澀起來,想來還是他謙和修為,心裏更是佩服,於是說道:“為兄言語莽撞,賢弟莫要怪罪,不過卻是我肺腑之言。練武練到如今,才知其博大精深、奧秘深沉,為兄喜形於色感懷先生和清弟至誠以告。請清弟繼續說,要如何能夠做到以無形打有形,獲得上乘功夫?”

    杜玉清發現自己和程羲和在一起時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的內心了,總是被他不經意的一句話弄得歡喜或無措,這讓她有些煩惱,但她又莫名地喜歡和他在一起,她暗自審視著自己的慌亂,收拾心情繼續說道:“修行!韓非子說:‘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慧,當今爭取於氣力。’修行,文修於內,武修於外。內外表裏如一,誠者成也。方法嘛,首先一個就是覺知了,覺知自己,覺知萬物。老子說‘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為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意思就是說天地有大道,它是隱藏在複雜的事物和現象裏麵的,我們要透過這些外表的現象本質。萬物有靈,萬事有道,要靜下心來多體會這天地之道。另外一個就是多讀書,”

    說到此處杜玉清冷不丁地睇見前麵馬車中父親掀簾朝他們看過來,麵孔仍舊含著微笑,眼神卻似有責備,杜玉清心裏頓時醒悟,剛才自己話已經說得太多,實有好為人師賣弄之狀,不由話頭戛然而止,心中頗為羞愧沮喪,瞅見程羲和不解的目光,連忙補充說:“我實際並沒有做到多少,在大哥麵前實在有些班門弄斧,慚愧,慚愧!”

    程羲和有些著急,他正聽到興頭上清弟怎麽突然停了,連忙說道:“清弟不必過分謙虛,在武學的鑽研和思考上我不如清弟良多矣。我聽清弟之言是字字珠璣,於我確是振聾發聵受益匪淺。修煉如黑暗中的摸索,你我是兄弟又成為了同修,更應該相互扶持。我讀書少,清弟你多教教我嘛,見解不成熟不要緊,可以提出來我們相互討論嘛,莫嫌大哥嘴笨就行。”但不論他怎麽說,杜文清卻再也不開口了,讓程羲和覺得哭笑不得,覺得這個清弟性子怎麽跟姑娘似的別扭,一會兒高興地說個不停,一會兒就莫名其妙地不說了,真讓人不可捉摸,不由得氣悶。但轉過頭想想也就釋然了。也許杜文清是家中寵兒,從小千從百順的,沒有一點不如意的,才慣出來這一語不合就給人摔臉子的毛病,自己家中那個嬌貴的弟弟不也是矜貴頑劣的,哪回見到自己不是陰晴不定的?況且和自己那些弟弟比起來,清弟明顯誌存高遠,不僅讀書多明白事理,在武學上的悟性也比自己高出一大截來。更難得的是他有責任有膽量,敢隻身前來保護自己獲罪的叔父,這份擔當就非常人所能具備。這樣一想程羲和也就不在意了,盡管還不知道這個清弟莫名其妙沉默的原因,就已經原諒了他。別扭就別扭吧,誰叫他是自己的清弟,默不作聲地陪著杜玉清一路前行。

    程羲和出生顯赫,又是家中嫡長子,但因為親身母親過早的仙逝讓他少了庇護,在家中身份也變得十分尷尬。他拜過幾位師傅,父親也延請過一位老秀才教他讀書寫字,老秀才教書從四書開始,不過是每天讓他認字和背誦,在字詞句上並不過多地進行解釋,更不用說闡釋文章背後深刻的內涵和語意了。他能在枯燥中堅持讀書背書,是因為心中有著不想被父親輕看頑強意誌,卻從來沒有覺得讀書和練武有什麽關係,現在突然給杜淵之叔侄點破,才發現其中的奧秘無窮。

    杜玉清雖然情緒低落悶聲不語,對程羲和卻沒有半點生氣,她是對自己充滿了沮喪,又發現自己這麽一個大缺點,哪一天才能修煉成為完人?貪、嗔、癡、慢、疑,自己的陋習發現了一個又一個,阿彌陀佛,修行好艱難啊。

    杜玉清心裏為自己的缺點囔囔念佛,腦海中閃過蓮池大師慈祥的麵容,想起他說過的一個公案:

    一位高僧,是一座大寺廟的方丈,因自己年事已高考慮著要準備接班人。一日,他將兩個得意弟子用繩索吊放於寺院後的懸崖之下,對他倆說:“你倆誰能隻憑自己的力量,從懸崖下攀爬上來,誰將繼承我的衣缽。”這兩個弟子,一個叫明堅,一個叫明遠。?

    懸崖之下,身體瘦弱的明堅非常努力,屢摔屢爬,摔得鼻青臉腫還頑強攀爬,當他再一次拚死爬至半崖時,一腳踏空摔落下來,頭破血流氣息奄奄,高僧不得不用繩索將他救助上來。而身體強健的明遠,攀爬幾次不成功後,便另辟蹊徑沿著懸崖下的小溪,順水而下,穿過樹林出了山穀。然後遊名山大川,拜訪高僧大德。一年之後才回到寺中。高僧不但沒有罵他怯懦怕死,將他趕出寺門,反而把他定為接班人。?

    眾僧不解,高僧微笑解釋道:“懸崖極其陡峭,是人力不能攀登上的。懸崖之下,卻有路可尋。若為名利所誘,心中則隻有麵前的懸崖絕壁。天不設牢,而人自在心中建牢,在名利牢籠之內徒勞苦爭。輕者苦惱傷心,重者傷心傷身,最重者粉身碎骨。”

    高僧將五彩袈裟和錫杖傳於明遠,語重心長地對眾僧說道:“師言要聽,但伸縮進退變化,乃聖人之道。明者因境而變,智者隨情而行。攀爬懸崖是為師出的奇題,為的是驗看弟子心境如何,是否能不入名利牢籠。心中無牢,順天而行者,便是我的意中人。”

    蓮池大師說:“明者因境而變,智者隨情而行。天不設牢,而人自在心中建牢。人生何止名利是牢?羈絆自己修行,阻礙心中寧靜的一切不都是懸崖峭壁,不都是心牢嗎?”

    以此類推,耽溺在自我責備和過度沮喪之中何嚐不是一種自我設定的心牢?與其自怨自艾,不如及時覺知反省,知錯改錯。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卻可以選擇對待命運的態度。對自己天生的陋習未嚐不可如同其它客觀事物一樣:覺知、接納、處理,最後放下。心中無礙,才能順天而行。

    想到此處,杜玉清心結已解,釋然放下,心情回歸清明。轉頭注意到程羲和關切的目光,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歉疚而坦誠地道歉道:“嘿嘿,請大哥見諒!非是我不想繼續說,實在是有些問題我自己還沒有想透便在大哥麵前賣弄,我怕再說下去會誤導了大哥。老祖宗的文化是精密的有機整體,我們得慢慢領會並通過自己的實踐來驗證才是自己的。

    我已給大哥說過我們杜家的武訓,其中綱領便是引用《中庸》的:‘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程子說:‘五子者廢其一,非學道也。’剛才我太賣弄了,讓我父親聽到必然會給我來個爆栗,說我一桶水不滿半桶水咣當。嘿嘿,說我誇誇其談了。對不起了,大哥。”

    程羲和見過杜剛堯,給他的印象是很威嚴勇猛,和他父親很像,不大像是會對子女有這樣和藹的態度,責怪中都透著親切。心中著實有些羨慕。連忙安慰說:“我看伯父是愛之深,責之切。誰有你這樣一個兒子都會感到驕傲,讀書好,武功也好,伯父應該想讓你承擔更大的責任呢。”

    杜玉清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一時疏忽又不自覺地把父親掛在嘴上,忘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忙轉移話題說:“其實說到學問,當然還是我三叔更好些,你先把我叔父提出的三個問題放在心上,在練習中好好思考以後才會有自己的答案。不是說‘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嗎?叔父提出這樣的問題也是為了你能結合自己實踐獲得更多的思考和領悟。”

    “這個我自然曉得,隻是我怕我見識淺薄先生不待見我。”

    “放心!我叔父什麽人呀,自然是閱人以神了。何況叔父最看重的是人品和心性,這個方麵你已經過關了。以後大哥你隻要保持自己,真實地說出你的思考和感受就好,太過緊張粉飾反而不美。”

    “那就好,有賢弟的鼓勵我也不怕獻醜了。以後還請清弟多指教了。”

    “大哥說錯話了,說什麽指教呢,我們互相學習!”

    “是,我迂腐了,我們兄弟互相學習。”

    哈哈哈,兩人相視而笑,重拾舊歡。

    望著程羲和原本嚴肅的臉上時不時爆發出爽然的笑聲,杜玉清也眉開眼笑,今天她認識到自己的一個缺點,更重要的是她跨越了自己不完美帶給自己的自卑和壓抑。人身難得今已得,大道難明今已明。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所以,覺知、接納、處理,然後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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