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夫唯不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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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另一方麵,範斯遠接近李貞伯的事情進展並不順利,這個李貞伯雖然吃喝玩樂愛鬧騰,但他的脾氣也比較怪,嬉笑怒罵隨時變臉,讓人捉摸不定,更不容易親近。杜玉清隻得安慰範斯遠讓他慢慢來。李貞伯這樣的人大家出生,從小在奉承中長大,見識過太多獻媚的嘴臉,太多居心叵測想通過他進而巴結上首輔的人,自然內心非常警戒,這不僅造就了他玩世不恭的性格,也讓他很難輕易地相信別人。他頭腦聰明,為人驕傲,如果交往中沒有戳中他心中的要害很難讓他信服。而範斯遠的性情和他非常相似,同性相斥關係,他們兩人在一起就很容易互相看不慣。杜玉清感覺自己有些失策,範斯遠這樣的性情去見李貞伯本就不合適,再加上範斯遠此時身份的敏感,李貞伯不警戒才怪呢。但這樣重大且機密的事情除了範斯遠似乎也沒有其他人可以堪但大任了,除非自己出麵,要不,再扮一次杜文清?
杜玉清思忖著,她讓範斯遠把李貞伯的行蹤打探得更詳細些,準備伺機而動。
範斯遠想想也就同意了,他對李貞伯的行為的確很看不慣,這在心理上就相當於設置了障礙。他們之前的見麵都是在眾人聚集的場合,別人介紹他們認識時,李貞伯沒有表現出不屑,也沒有表現出什麽特別的神情,整個過程不冷不熱的,偶爾兩人的眼睛對視時,李貞伯就會流露出一種了然於心的眼神,這讓他十分不舒服,更難去示好了。
杜玉清願意接過這個任務,這讓範斯遠釋然而又有些慚愧,他知道在人心的把握以及和人交往的水平上他不如杜玉清良多。她不僅心思細膩,能夠憑借一些細節見微知著了解到別人真正的心理,比如這次通過他說的流言就推測出李家父子關係的實質,還有,除了把握心態,能給以對方足夠的利益誘惑外,她身上還有一種奇怪的特質,就是能吸引很多有思想深度的人,他們會不遺餘力地支持她,幫助她。比如蓮池大師,比如楊一清等,這些人都是他和阿杏一起認識的,他們卻偏偏對阿杏特別喜歡和信任,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把它歸結為阿杏是姑娘家的原因,進而有些吃味了。
明茂官在正月二十六日到了京城。他幾乎是接到杜玉清的信後,夫婦兩人稍微商量了一下就馬上出發了,他給杜玉清帶來一個好消息,婉娘在臘月二十九生了一個六斤三的大胖小子。他得意洋洋地說:他們一直當心孩子會在大年初一降生,因為民間有“男怕初一,女怕十五”的說法,意指大年初一這個年節出生的男孩子命硬,不好管教,結果婉娘在二十八日就發動了,折騰了一夜把孩子生在了二十九日,於是皆大歡喜。他丈母娘魏掌櫃還特地在初一上寺廟燒了高香還願。
杜玉清非常高興,她當姨母了,這是她最親近的姐妹中第一個出生的孩子,她都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於是上街收羅了很多給孩子的衣裳和玩具準備讓明茂官帶回去。其中有精致的銀鎖,上麵刻著“長命百歲”,下麵叮叮當當吊著可愛的小勺、小碗、小筷還有一個;還有虎頭鞋,虎頭帽等孩子的衣物,這些東西雖說杭州也有,卻沒有北方做得色彩鮮亮,顯得非常活潑。她把一堆玩具買回來後被大家笑話了一通,柳嬤嬤這樣經驗豐富的人就說,這裏許多玩具都是給大孩子玩的,給婉娘這剛出世的孩子玩實在太早了。杜玉清不好意思了。
現在這個社會,一般人家給孩子買個玩具都是個奢侈品,而且這個時候給孩子們的玩具大都和季節和節日相關,比如春節的“花炮”,元宵節的“花燈”,清明的“黃胖”,端午節的“布老虎”、中秋節的“兔兒爺”等,要不是春節,她還不能收羅到這麽多的東西,既然給嬰兒玩不上,就隻能給小學的孩子們玩了。杜玉清由此受到了啟發,又給小學的孩子們弄了一些“燕幾圖”和“九連環”等,很受孩子們喜歡。“燕幾圖”是一種拚板玩具,它是在古老的“河圖洛書”即九宮圖上發展出來的“七巧板”。
杜玉清帶著明茂官去看了商鋪,鋪子裏現在已經整理清洗幹淨,麵目一新。為感謝耿家輝這個買家的通情達理,張掌櫃顯示出足夠的誠意,不僅把櫃台櫥櫃都完整地保留了下來,還留下了許多生活用具,雖然不值什麽錢,卻讓耿家輝減少了許多瑣碎的事情。
有了“雲裳”的經驗,杜玉清和明茂官他們就不用在具體細節上過多探討,杜玉清準備把這個店交給阿眉來主理,自己隻提供一些原則上的意見,比如,“衣裳簡勁,彩色柔麗”,她要求這裏衣服的式樣比杭州的風格要簡潔一些,像繡花這樣的裝飾宜精不宜多,衣服的顏色宜深不宜淺,這不僅是因為這裏百姓的生活水平比不上江南,還因為北方的風沙大,衣服容易髒,繡花多的衣服不容易清洗。而裝飾少了就需要在衣裳的款式和合身上做更多的文章,比如省位的運用,皺褶的巧妙等,所以杜玉清打算從杭州調一些管事和熟練的師傅來。
明茂官看過之後十分滿意,這兩年的鍛煉已經把他從原來一個自視甚高卻隻能紙上談兵的管事變成了一個自信而務實的掌櫃。他提了幾個問題,杜玉清顯然都有準備,他原來還以為杜玉清會把這裏的“雲裳”的客戶定位在勳貴和官員上,沒想到她還是準備麵向富裕的百姓和工商階層。他雖然相信杜玉清的眼光,但還是十分不理解。
杜玉清笑著說:“別看勳貴好像很風光,其實很多人家都是空架子,不要說開國那些勳貴已經所剩無幾,就是後來這些勳貴也是起起伏伏,風光不了多少年。本來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很多人卻沒有想明白,他們得意時窮奢極欲以為這富貴會永遠持續下去,又是講排場,又是妻妾成群的,兩三代下來即使沒有失勢也很快就成空殼了,現在很多人都是靠著借貸過日子。他們來商鋪買東西,不知道他們底細的人,還以為他們來是給你麵子,覺得無上光榮感激涕零的,還讓他們堂而皇之地賒賬。然後就陷入怪圈了,你上門要賬,他們就會要求繼續賒賬,不讓前麵的錢就不給結,於是一個月拖一個月的,這帳就永遠結不清了。有的人就更無賴了都推到下麵去,管事心情好時給你八個十個的銅子,心情不好砰地在你麵前關上門,你都沒地方哭去。你說這樣的人的生意我們做嗎?“
明茂官嚇了一跳,還有這種事。怪不得人家都說京城的利高,原來是死帳太多了,看來在京城沒有個硬關係在後麵靠著,想做起買賣來那是天方夜譚。“那官員呢?他們難道也是如此嗎?不怕官聲風評嗎?”明茂官不甘心地問。京城有六部,那官員人數可海了去了,隨便出門就能撞上一個三、四品的官員,那在杭州可就是巡撫、布政使級別的官員,在百姓眼裏就像山一樣高峻威嚴的所在了。
“他們也不能太指望了,像我父親這樣的六品文官,一年的俸祿加火耗銀加養廉銀每年不到三百兩銀子,這些銀子他要養家還要養師爺,你說他一年能花多少錢在衣服上?有些家底的還好,那些出生貧寒的官員呢,你說他們會舍得花幾兩銀子買身衣裳嗎?所以,我們還是要麵向富裕的百姓和工商階層,他們不僅有銀子,而且錢貨兩訖幹淨利落。我打算除了在衣裳的時興上多下寫功夫外,還要對這些客人更好一點,讓夥計把客人都當成勳貴一樣伺候著,力圖讓他們從裏到外都覺得體麵。在京城做出和人不一樣的店來。”
杜玉清的一席話把明茂官說的熱血沸騰。是啊,工商人士不缺銀子,他們缺的是社會地位,缺的是麵子。如果真的能把把他們當成勳貴伺候好了,那就不愁生意不興隆了。
回到杜府,明茂官遞給杜玉清兩千兩銀子,至於份子多少,他沒有提,他知道杜玉清不會虧待他們就是了。這次杜玉清要在京城開“雲裳”其實完全可以自己操作,不需要拉他們入夥,她有經營頭腦,為人又大方,作坊那裏隨便招呼一下,就有一大批人會跟著她走,現在還拉拔著他們入股完全是看在過去的情分和之前合作愉快上。
“還是按老規矩給你們兩成份子吧。”杜玉清笑眯眯地說。明茂官卻很詫異,怎麽隻有兩成?就這麽個鋪子怎麽會需要一萬兩作為股本?隻見杜玉清不慌不忙地說道:自己和人合作開了一個南北雜貨行,想從蘇州和杭州等地進最時興的綢緞布料賣到京城,這兩成的份子就包含著這家“雲裳”和南北雜貨行中綢緞布料部分,明茂官以後的擔子更重了,不僅要負責把杭州的“鳳羽”和“雲裳”管好,還要對運到京城的布料給把好關。
一番話把明茂官說得喜出望外,杜玉清這是給他們送錢啊。他們自己有兩家織布工坊,她又和蘇州秦家的關係很好,他們給“鳳羽”和“雲裳”的綢緞價格都是最優惠的,他們本身在杭州就有分店,他隻要再歸攏一下其它地方的貨物就可以一起運到京城,後麵就沒有他什麽事了,工作簡單但利潤卻十分豐厚,這太讓他意外了,杜玉清一次次的行為,一次次的出手大方都超出了他的預期,他感覺自己肝腦塗地都報答不了杜玉清對他們的恩惠。明茂官哆嗦哆嗦嘴,蹦出一句話來:“那什麽,銀子夠不夠?我這裏還有些錢,要不也都給你?這裏剛開始,也許會用得上。”
杜玉清笑了,“布料既然主要是從杭州走,那裏的需要的銀子會更多,姐夫的錢還是留著吧,到時候結算不夠,少不得姐夫要幫忙先給墊上。”
“沒問題,沒問題,到時候我就是砸鍋賣鐵也會給墊上的。”明茂官拍著胸脯保證著,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語無倫次。
杜玉清噗嗤笑了,“不會讓你們砸鍋賣鐵的,不然沒鍋煮飯了,姐姐可要找我算賬了,我可吃不消。”
明茂官不好意思了,杜玉清剛才是明顯在開玩笑,自己一慌張卻沒有聽出來。杜玉清即使手頭再緊張,自家織布工坊的錢總可以慢一點結算,那不過是左口袋右口袋的事情,不會讓點前,更不會讓他這麽狼狽的。他知道杜玉清現在資產雄厚,除了和他們合作“鳳羽”等外,還有其它產業,起碼他就了解到葉記商行倒閉後是杜玉清買下了他們家的茶山,甚至可能還不止如此。不過,這都是杜玉清自己的事情,他沒法多過問。隻要杜玉清和婉娘一直交好下去,她這一聲“姐夫”叫得一直這麽真心實意,他就心滿意足了。
兩年前,誰能想到他明茂官能被一個同知小姐真心地當成姐夫對待呢。他很慶幸當初答應了和婉娘的婚事,進而成為了杜玉清的合作夥伴,杜玉清這個人不僅為人厚道,做事也低調,往往出乎意料留有很多後手,要不是這次進京,他不會知道她祖父竟然是朝廷一品武官。難怪即使她父親出事,他們的“鳳羽”和“雲裳”也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現在他也學得越發穩重和厚道了。這種特質之前在婉娘身上體現時,他還不以為然。
隻要婉娘在店裏,客人就特別多,有時顧客買東西少個幾文十文的婉娘就做主給抹了去,自己店裏沒有的東西,她還會向顧客介紹哪家哪家店裏的好,甚至親自把顧客帶過去。他有時忍不住勸說她:“你帶客人去別家店,客人知道了別家的東西好,下次不來了怎麽辦?你這不是幫人做生意嘛。再說了,要給杜小姐知道,她心裏會不會不舒服?”婉娘卻瞪了他一眼說:“你以為杜小姐和你似的小氣啊?就是她交代我不要太在意這些零頭小利,要保持我原來的風格。能幫襯的多幫襯,要不然我會這麽沒有分寸嘛?”
明茂官不敢相信她的話,特地去問了杜玉清,沒想到她點頭說道:“買賣是做不完的,對一個商鋪來說口碑才是最重要的,婉娘姐姐這樣才是能做大生意的料。‘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生意是長久的事情,這次客人沒買東西沒關係,隻要他們對我們的商鋪和人有留下良好印象,下次他想買東西時自然會想起我們來。你就放心吧。”明茂官這才釋然了,再也不管婉娘在鋪麵時的所作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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