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波折重重,不得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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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張大人一些關於張夫人的事。
什麽事是張安夷這個做夫君的不知道的,需要洛階這樣一個外人來告訴的?
“哦?”張安夷臉上的表情並無一絲變化。他站直了身子看著坐在案前的洛階,溫潤儒雅之中帶著一股睥睨之勢。他從來不需要斂去鋒芒,這股藏在溫和之下的鋒芒隻有與他相當或者比他還要高深之人才能看出。
看似不動聲色,實際遇強則強。
洛階似乎料到了張安夷會是這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也不惱怒,反而那雙蒼老而精明的雙眼裏出現了篤定的笑意。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張安夷優雅地坐了下來。
一個是叱吒朝堂三十餘年的重臣,一個是入仕不到十年卻屢創傳奇的新貴。他們二人是這波譎雲詭、暗潮湧動的朝堂之上站在風口浪尖、接觸到權力巔峰之人。兩人看似和睦、看似不動聲色的狀態實際上是在互相試探,暗中博弈。
“張大人還記得先帝駕崩那晚嗎?”進入了回憶,洛階蒼老的聲音帶著一股悠遠的肅殺。
那一晚,洛階親自將令人敬畏的武帝送上了黃泉,逼著張安夷修改遺詔,做下大逆不道之事。
張安夷不語。
“三四年過去了,張大人可曾想過,先帝的遺詔如此保密,僅有先帝和張大人你知道,老夫又是如何知道的?”洛階這個年輕的後輩,一副掌控全局的從容,“張大人恐怕不知,老夫的消息是從你的夫人阮氏那裏得來的。是她派人給老夫報的信。”
說完,他看著張安夷,想看看他知真相時狼狽的樣子。
張安夷微微垂著頭,始終眼觀鼻鼻觀心,沉默著不語。
待洛階說完後,他緩緩抬起了頭。他的眼中並無洛階所期盼的狼狽,甚至連驚訝也沒有,反而淺淺地浮現著一層笑意,儒雅溫和,處變不驚。
不知為何。洛階忽然有種不是很好的預感。
“洛大人怎知我不知道?”張安夷的聲音響起。
他繼續說道:“若是沒有她將消息傳給洛大人,那誰去親手殺死先帝?誰替我站在風口浪尖之上?洛大人可知,你親手掐死的是真龍天子,是會遭天譴的。”他的聲音格外溫和,娓娓道來的語氣像是在說著什麽美好的神話故事一般。
實際上,他是在用最攻心的手段打破洛階這幾年的自信,那種自認為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的自信。
“不可能!”洛階脫口道。
他可以確定阮慕陽的態度和反應都是真的。她不可能和張安夷一起騙他。除非是他們夫妻二人互相欺騙。阮慕陽利用了張安夷的信任得到了消息,卻不知張安夷從始至終什麽都知道,不過是在暗中推動和利用。
洛階已然不死心:“那張大人可知,當年蔡氏母子的出現老夫隻是在中間撿了個便宜,真正將他們母子找到,帶到京城的也是張夫人?”他的語氣已經不複先前的得意和從容,變得咄咄逼人了。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們夫妻二人都將他當做了擋箭牌。
張安夷還是那般泰然,隻是這一次,眼中閃過了一絲訝異與複雜。
隻可惜洛階心中想著事情,錯過了這極快的一瞬間。
“如此一來,你也知道?”
見洛階誤會了,張安夷也沒有否認。他勾唇一笑:“知道,洛大人屢屢派人來找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我已經知道的事情?”他的語氣裏帶著一絲輕蔑。
即便方才沒有捕捉到張安夷眼中閃過的驚訝,此刻,老謀深算,經曆過朝堂幾十年風風雨雨的洛階還是看出了一絲不同。
他忽然笑了起來:“不,你不知道。”
“張二,你雖然心思和謀劃都不在老夫之下,可是——你畢竟還年輕啊。”洛階的語氣之中帶著得意,看張安夷的眼神也是像在看後生一般。
張安夷從來不是喜歡逞口舌之強的人。
他漸漸收起了眼中的笑意,看著洛階,說道:“年輕才有的是時間,而洛大人你,已近古稀之年,沒有機會了。”
張安夷確實還年輕,但是他從不避諱自己的年輕。相反,他十分自信。他的時間還很多,而且眼下來看,用不了十年,他便能成為內首輔。
“張大人一定不知道,前幾日,張夫人身邊的小廝派人出了京城,老夫的人跟了一段,發現是去西洲的方向。”這些日子,洛階一直派人盯著阮慕陽的動向。
張安夷挑了挑眉毛:“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狂妄至極!
時至今日,洛階也發現了張安夷的軟肋。
他忽然放肆地大笑了起來:“老夫活了六十多年,頭一次見到你們這樣的夫妻。看似恩愛,做的事情也似乎都是在為對方著想,讓人動容。實際上,卻是以愛之名互相算計,互相提防,相互利用,隔閡甚深。”
張安夷沉默不語,看似還如往常一般,實際上眼底卻是一片漆黑,看不清情緒。
今晚這麽久的談話,唯獨洛階現在所說的,一字一句戳在了他心上,戳在了他的痛處上。他從心底是不願意承認的。
“老夫十分期待有朝一日你們互相之間再也瞞不住、需要坦誠相待的那一刻的情景。你們一個溫和儒雅、心思深沉至極,一個端莊沉靜、心思剔透,看似般配。不過皆是自作聰明之人,防備心太重,聰明反被聰明誤。”洛階以將其七十年的人生閱曆,語氣篤定地說道,“你們這樣的姻緣,即便情深,也必定波折重重,不得善果。不然你們成親好幾年,為何始終沒有子嗣?”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因果終究報應到了孩子身上。”
隨著洛階蒼老而悠遠的聲音,張安夷眼中漸漸浮現出殺意。
“隻可惜,你等不到那一天。”他平緩的語氣之中帶著冷然。
也不會有那一天。
波折重重,不得善果?
他不信什麽因果,不信什麽報應。他所要的是金玉良緣,琴瑟和鳴。
從洛府出來後,張安夷一直沉默著不說話。他拒絕了乘坐馬車。而是負手行走在幾乎看不見人、格外寧靜的路上。
在一彎殘月,淡淡的月輝將他的肩膀照亮,卻不足照亮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漆黑一片,仿佛被什麽遮著一樣,透不進一點光亮,看不出一絲情緒。
跟在他身後的莫見和莫聞互相看了一眼,發現對方眼中都是一臉茫然。跟著張安夷這麽多年,他們唯一能感覺出的是此刻他的心情格外的不好。
他們二爺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了,那背影瞧著十分孤寂。
大概走了半柱香的時間,遠遠地終於能看到張府的大門了。門口掛了兩盞燈籠,暖黃色的光格外溫馨。
張安夷忽然停了下來,回身看向莫見和莫聞。
“你們替我去查查最近幾日寒食的動向,看看他與什麽人接觸過。”
“是。”
今日張安夷回來的格外晚。
穿雲院雖然還亮著燈,卻已經是一片寂靜。
他輕手輕腳地走進房中,隻見阮慕陽和衣倒在了錦被上睡著了。她的模樣生得格外的好,肌膚嬌嫩白皙,韻致無雙。
她像是等他等睡著了。
張安夷在床邊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眼中是不再掩飾的複雜。
疼惜、憐愛、探究,還有防備……
洛階的話一直在他腦中回響。
他伸出手,慢慢撫上了她的臉,指腹薄薄的一層繭與她臉上細膩的肌膚相觸,動作仿佛是在觸摸著什麽珍寶一般。
阮慕陽被臉上癢癢的觸感弄醒了,睡意朦朧地睜開了眼睛。發現是張安夷,她恍然笑了笑說:“今日怎麽回來這麽晚?”
許是睡意導致的不清晰,她的笑容毫無防備,溫柔至極。
張安夷的聲音不自覺的溫和了下來:“有些事,回來晚了。夫人睡吧。”說著,他站起身,手臂伸到她頸下,半托著她的身體,將她的外衣脫下。
“嗯……”睡意正濃,阮慕陽點了點頭,配合著他將自己的外衣脫了下來,又被他慢慢地放平,蓋上了錦被。
張安夷低下頭在她唇上吻了吻。
阮慕陽還未睡熟,下意識地張開口迎合了他一下。
原本隻是淺嚐輒止的張安夷驀地加深了這個吻。
以愛之名相互算計,相互提防,相互利用。
隔閡甚深。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因果終究報應到了孩子身上。
洛階的話仿佛魔咒一般縈繞在張安夷的心中,讓向來心境平和的他心底伸出一絲暴戾,就連吻也變得強勢了起來,像是要將她占有,又像是要摧毀。
強勢地侵入了她的口中,卷走了她所有的氣息,迷迷糊糊的阮慕陽慢慢承受不住,覺得呼吸都困難了,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直覺告訴她,這樣動作中帶著一絲暴戾的張安夷有些不對勁,可是很快,隨著他手上的動作,她就什麽都沒辦法想了,隻剩下承受。慢慢地,她動了情,難耐得皺起了眉。
可偏偏張安夷像是要折磨她一般,還是不斷地撩撥著,卻不給她一絲慰藉。
阮慕陽的眼角沁出了眼淚,聲音不知道是在輕吟還是在啜泣。
“夫人難受?”張安夷眼中一片漆黑,看似冷靜卻暗暗的藏著一團火。聲音低啞。
阮慕陽點了點頭。
終於在她哭了出來以後,張安夷眼中閃過憐惜,給了她。
這是頭一次,他們二人身上的衣服幾乎都還在。
接下來就是不斷地纏綿,直到阮慕陽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她醒過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人了。身上的酸痛和歡好的痕跡見證了昨晚,不然她都要以為那是一場香豔的夢了。
洗漱過後,她靜靜坐下來,開始回想著張安夷昨夜的狀態,覺得不對勁。
可是那時候她被折騰得腦中空白,根本沒有辦法分心去關注更多,是以也回想不起什麽端倪。
琺琅將煎好的湯藥端了上來:“夫人,您的湯藥來了。”
阮慕陽點了點頭。調養身子的湯藥已經換過好幾種,她始終沒有懷上,大夫隻說她的身子是可以養好的。現在也已經可以受孕,隻是機會小,還是要看緣分。
難道她到現在與孩子還沒有緣分嗎?
這一日,剛好也是江寒雲出獄的日子。
在刑部死牢中走了一遭還能出來的,他怕是第一人。實際上在決定上奏死劾洛階的時候,他就沒打算活下來,幾乎將後事全都安排好了。
刑部門口聚集著為他死裏逃生而慶賀的監生們,隻是比起當初少了好多人。
再次見到頭頂澈藍的天空,江寒雲被刺得眯了眯眼睛。他身上的傷還沒有好,看著有些狼狽。
之前刑部門口血流成河的事情他也聽說了。此刻血跡早已經沒了,江寒雲想著那些監生,心中惋惜,對洛階和他的親係痛恨不已。
“寒雲!”
“哥哥!”
在人群之中看到江夫人和自己的妹妹在等著,江寒雲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下意識地朝她們身後看了看,卻並沒有看見那個自己想要見到的人。
江夫人見到兒子傷痕累累的樣子。心痛至極,自然是一番關心和感慨。
一絲失落和悵然在心頭纏繞著,江寒雲開了開口,想問的話還是沒有問出來,隻是安慰地拍了拍江夫人的肩膀說:“母親,我們回去吧。”
江府的下人先前被遣散得差不多了,留下的都是無處可去的老奴,顯得寂靜蕭條。
當在江府看到那抹纖細的身影的時候,江寒雲心中一陣欣喜,可是轉而一想她是洛階的孫女,又冷了下來。
洛鈺看向江寒雲。
想起進刑部大牢之前她整日愁眉不展的樣子,江寒雲移開了眼睛,語氣疏離地問道:“你怎麽還不走?”
讓他意外的是,這一次,洛鈺沒有哭也沒有鬧。十分平靜。
“走。我在等你重新寫休書,拿到了休書我就走了。”
“你——”先前怎麽趕都不願意走,沒想到現在卻要走了,江寒雲一時沒說出話來。他打量著洛鈺,發現她雖然看似平靜,臉色卻比原先要蒼白很多,整個人脆弱得像一張紙一樣。
洛鈺說道:“之前在刑部大牢的時候我說過,隻要你有命出來,就能休了我。現在,如你所願了。”
真的如自己所願了嗎?
江寒雲不敢捫心自問。
罷了,當初娶她的時候就不是真心,已經耽誤了她那麽久,不應該繼續耽誤下去了。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人。
江寒雲回來不曾洗漱、不曾換衣服,便到案前坐了下來,一字一字地重新寫下休書。
洛鈺就站在一旁看著他寫,眼眶紅了。
當年的探花,如今的國子監祭酒,江寒雲文采斐然,寫得一手好文章。這一封休書是他這些年來寫得最慢、最不流暢的文章了,明明寫個休書根本不需要什麽文思泉湧。
寫完之後,他放下筆,將休書仔細疊好,心中難以言喻地堵、痛。就連在刑部被押著打了三十杖的時候,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那隻是皮肉之痛,而現在,他感覺到的像是徹骨之痛,仿佛是要將他的肉從骨頭上分離一般。
“你到如今還是——完璧之身,往後等一切過去了,你可以換個地方重新生活。你是個好姑娘。一定會找到如意郎君——”江寒雲抬頭的一瞬間,隱約見洛鈺的眼眶有些紅。
隻是洛鈺從他手中抽走休書,極快地移開了眼。她語氣平靜地說:“多謝,往後我們就互不相欠了。”
江寒雲心中自嘲了一番。洛階現在已經被革去了官職,聖上身子好些後就會下旨處置,此時洛鈺一定恨透了自己。
再加上她先前想盡辦法去刑部大牢看他,他冷語相向,一定將她的心傷透了,澆滅了她對他的最後一絲喜歡。
她怎麽可能不舍呢?
“洛鈺,希望你能好好的。”
“謝謝,後會無期。”
說完,洛鈺轉身便朝院子外麵走去。嫁進江家的時候,她一身耀眼的嫁衣,帶著豐厚的嫁妝和對他的愛慕,十裏紅妝,萬眾矚目。離開江家的時候,她身姿纖細,孑然一身,隻帶著他給她的一封休書。
其實,在轉身的那一刻,洛鈺就忍不住哭了出來,隻覺得心都死了。
他連挽留一下都不曾,還祝她找到如意郎君,果然從始至終都是不愛她的。
這樣正好,她也沒什麽可留戀的了。
在大門口的老管家看見了洛鈺哭著出來,叫了一聲:“少夫人。”這些日子洛鈺是如何為江寒雲奔走,如何照顧江家的,他們這幾個老人都看在眼裏。如今他們少爺出來了,他們隻盼著他們小兩口子能好好過日子。
可誰知,老管家卻聽到洛鈺說:“管家,往後江府沒有我這個少夫人了。”
終於出了江府,結束了這段姻緣,如同黃粱夢醒一般。
捏緊了手上的休書,洛鈺每走一步,便離背後的江家遠一步。她所去的方向是洛府的方向。
她是洛府的罪人。
江寒雲並不知道,在洛鈺在朝堂之上反過來指證洛階的時候,便抱了與洛府上下一同去死的決心。
她無法看著江寒雲去死,也無法看著洛階就這樣覆滅,可是最後她選擇站在了正義這邊,跟她的祖父、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跟她的至親們一起死了。
這或許是她最好的歸宿。
張府,穿雲院。
鮮少來穿雲院的王氏今日卻登門拜訪,態度格外的好。
“二弟妹,這是我娘家那邊送來的綢緞,有些顏色不適合我,瞧著與你比較配。就送來給你了。”
阮慕陽笑著收下:“多謝大嫂。”王氏態度的變化是有跡可循的,這幾年下來,她大概是終於看清了沾雨院和穿雲院的差別,意識到穿雲院跟沾雨院是不需要你死我活的,相反,張安夷若是穩坐內,對張安延來說也是極大的好事。
待洛階被處置之後,張安夷就是名正言順的內首輔了,連外人都知道要來巴結討好,王氏自然也不傻。
至於到底有幾分真心就未可知了。
她有意交好,阮慕陽自然對過去也選擇遺忘。
正與王氏聊著,寒食匆匆地跑進了院子裏。看見王氏在,他便什麽也沒說,隻是跟阮慕陽使了個眼色。
王氏看了看寒食,又看了看阮慕陽。笑著道:“既然二弟妹還有事,那麽我便先回去了。”
“今日多謝二嫂。”阮慕陽親自將王氏送到了屋外,看著她離開。
“發生了什麽事?”她停在了門口問。
天氣轉暖,陽光明媚,穿雲院中一片生機盎然,看得人心情都輕快了不少。
寒食糾結地皺起了眉,似乎在考慮要不要說。說了的話,他怕是自己想多了。
阮慕陽看向他問:“怎麽了?”
“夫人,方才我想出一趟府,卻被護衛攔住了,不讓我出去。”
阮慕陽疑惑地問:“他們攔你做什麽?”寒食經常替她辦事,出入張府也是常有的事情,並未有什麽不合規矩的地方。
寒食看了阮慕陽一眼,小心地說道:“護衛說是二爺——二爺不讓我出府的。”
“不讓你出府?”阮慕陽首先想到的便是張安夷為了保護她的安全,保證張府的安全,才不讓人出入的。
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那一晚遇刺之後,雖然張府的守衛便嚴了,但是並未限製過下人進出,就連她自己還出去見了尹濟一趟。
“許是又發生了什麽事吧,待二爺回來,我問問。”
寒食欲言又止。實際上他認為事情想的並不像夫人想的那麽簡單。
可是主子之間的事情,他又不好說什麽。
傍晚,張安夷從宮中回來了。
他告訴阮慕陽,江寒雲被放出來了。
阮慕陽心中高興,隨後問起了寒食出去被攔住了的事情,猜測地說道:“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張安夷麵色如常,眼中含著溫存說道:“聖上的身子再過幾日也應該好了,洛階的日子到頭了,恐他這幾日狗急跳牆。自然是要小心些的,夫人和府中的下人無事還是少出去的好。”
他說話的語氣同往常沒什麽兩樣,阮慕陽便也沒多想。
難得他回來的早,可以一同用晚飯,她心裏也是高興的。
吃過飯,她又想起了昨夜不同尋常的纏綿,問道:“二爺昨夜回來的晚,我沒來得及問,可是遇著什麽了?”
張安夷含著笑意,揶揄地問道:“我昨夜不小心弄疼夫人了?夫人還是喜歡輕柔一些的?”
下人還在進進出出的,他便說這樣露骨的話,還問她是不是喜歡輕柔一些的,讓她怎麽回答?
阮慕陽的臉立即紅了起來:“二爺還是看書吧。”
張安夷卻抓著這個話題不放,語氣越來越曖昧:“夫人還未回答我喜歡哪樣的,往後我討好著夫人一些。”
“我去院中消消食。”阮慕陽站了起來。不再與他深究這個話題。
就這樣,話題被岔開了。
可是連著過了兩三日,阮慕陽就隱約地覺得不對勁了。
因為足不出戶,就連寒食也出不去,他們就像是跟外麵隔絕了一樣。送去西洲的信已經有些時候了,恐怕快到了,正是關鍵時刻,她卻一點兒外麵的消息都不知道,心中格外不安。
她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不行。
她叫來寒食說道:“明日我借著回阮府的名義帶著你出府,你先去打探打探派去西洲的人如何了,再去一趟官舍看看尹大人在不在,或者去跟別人打探一下最近朝中的動向。”而她自己,則去向阮中令打探一番。
原先這些是可以問張安夷的,可是她剛剛仔細想了想,總覺得自己現在這樣閉塞的狀態跟張安夷有關。
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存著兩分試探的心思。阮慕陽故意沒將準備去阮府的事情告訴張安夷,第二日出府的時候果然被攔住了。
“大膽!這是二少夫人!”點翠喝道。
被擋住了去路,阮慕陽麵上也沒生氣,而是好言說道:“你們連我也攔?我同二爺說過了今日要回一趟阮府,你們若是不放心,可以多派些人手跟著保護我。”
其中一個侍衛低著頭恭敬地說道:“夫人,二爺有令,為了夫人的安全,這幾日夫人都不得出府,否則唯屬下們是問。”
在張府的大門處被攔下,來來往往看見的下人不少。
阮慕陽的心慢慢沉了下來。
她被張安夷騙了。
“若是我非要出府呢?”她的語氣不複方才的柔和。
侍衛的態度格外堅定:“夫人,請回!”
硬闖是肯定闖不出去了,那麽多下人看著,發生爭執也不好。
阮慕陽一時竟然沒有辦法,隻能帶著點翠琺琅寒食三人回去。
“夫人。會不會是二爺發現什麽了?”寒食低聲地問道。他幫阮慕陽暗中做了那麽多事情,雖然許多事情要到事後才知道用意,但是他也清楚她許多事情都是背著張安夷做的。
阮慕陽抿著唇不語。
她與寒食想的一樣。除了這個理由,她想不出別的讓張安夷將她“禁足”的原因了。隻不過她瞞著他的事情太多了,她不知道他發現了哪一件,又或者說是哪些。
“先回去再說。”
此時的阮慕陽還不知道,她在門口被攔下的事情已經由下人的嘴傳到各個院中了。
沾雨院,王氏聽到這個消息意外了一下,對著下人說:“你是說,她被限製了不讓出府?”
下人點了點頭。
王氏臉上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說道:“看來他們的夫妻關係不如從前了。”
這一整日,阮慕陽的心都格外的沉。這幾日她被張安夷溫存的樣子被騙了,直到今天才察覺到自己被“禁足”了。
她還沒有做好將一切交代出來的準備。
而且他的反應也很不同尋常,沒有與她挑明,甚至連生氣都沒有,反而不動聲色地將她困住,晚上回來還與她繾綣溫存,仿佛慢慢地編織了一張看不見的網。她猜不透他這番舉動背後的深意,他太高深了,讓她現在心裏一點底都沒有,十分不安。
她發現自己一點對策都沒有。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張安夷回來了。
阮慕陽端坐著,麵色沉靜,神色之中隱隱帶著冷然。
“夫人?”張安夷將她的反常看在眼裏,不為所動。實際上,回到張府的時候,他就知道今天白天發生的事情了。
他溫柔如常的樣子讓阮慕陽覺得十分被動。“二爺,我今日想回一趟阮家卻被攔下了。”
“最近不太平,這是在替夫人著想。”張安夷在她身旁坐下,伸出手替她理了理鬢邊的頭發,看著十分寵溺。
到這種時候,他還能這樣溫和,是不是在逢場作戲?阮慕陽忽然偏了偏頭躲開了他的手,看向他問:“若是一直不太平二爺便要一直不讓我出府嗎?”
張安夷的手頓在了半空中,眼中那淺淺的笑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下。
阮慕陽直視著他的雙眼。她知道他生氣了。
“夫人可否告訴我,十來日前,寒食派了個人去西洲做什麽?”即便眼中的笑意消失,張安夷的語氣還是溫和的。
阮慕陽心中一跳。
果然他知道了。
她垂下了眼睛:“二爺知道些什麽?”
張安夷的手撫向了阮慕陽的臉,輕輕摩挲著。這一次,阮慕陽沒有躲。隻聽他說道:“過去的那些我都知道了。你將先帝遺詔的內容透露給了洛階,還有找出蔡氏母子。”
他一邊說著,指腹一邊劃過她的肌膚,阮慕陽聽得心驚肉跳,臉上的觸感又是輕輕癢癢的,隻覺得他每說一句話,每動一下,自己的心弦就會跟著顫動一下。她好像被他握在了掌中,被他控製著。
“夫人做這些是為了什麽呢?”張安夷將她所有的表情和細微的動作都看在了眼中,一點也不錯過。
阮慕陽的身體繃得很緊,心幾乎都要跳出來了。她直視著他說道:“若我說,我隻是想讓永安王死,二爺信嗎?”
“夫人與永安王是表親,即便有什麽隔閡與爭執也不至於這般費心。”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不信了。
可是,她與謝昭哪裏隻是普通的因為輕薄而恨他?上一世他害死了阮家一門上下,還殺了她。這是多大的仇恨?
張安夷不信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們與永安王之間——永安王自然最後也是留不得的,夫人不相信我?”
阮慕陽垂下了眼睛,確實是有些不相信的。她想確保萬無一失。
隻聽張安夷輕輕歎了口氣:“夫人啊。”軟下來的語氣裏帶著濃濃的無奈與嬌慣。
隨後,他伸手將阮慕陽樓進了懷裏說道:“夫人,我不喜歡別人騙我。到此為止吧,先前的事情便讓它過去,我隻當沒發生過。”他雖然不信她的話,卻選擇不追究。
她是騙了他。
那麽他呢?難道騙她的少嗎?
阮慕陽僵硬地靠在他懷中,到底沒有將這句話問出來激怒他,也不願將他們之間的矛盾徹底激化。她知道,他想給他們之間一個機會,她何嚐不想?
她是愛他的,也可以感覺到他的愛。他們都是極其冷靜之人,知道若是將過往深究一遍所造成的後果會是在他們的姻緣之上加上一道難以抹去的裂痕,所以想選擇心照不宣,粉飾太平。
這時,他們的心貼得格外的近。
隻是他們互相之間瞞著的事情太多了,遠不止這些,還有涉及到將來的。
阮慕陽與皇後的結盟已經如同開弓之箭,無法回頭了,還是要繼續下去的。
“這官場遠比任何地方都要凶險。稍有不慎便會連累滿門,我不希望夫人攪進來。”張安夷平靜的語氣之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這種強勢讓阮慕陽原先到了嘴邊、糾結要不要坦誠的話徹底咽了回去。她垂了垂眼睛,掩去了情緒說:“好。”
她已經攪進來了,退不出去,也不想退出去。
這一刻,他們明明相擁著,心又一下子隔得很遠,像隔了光華的千萬裏江山一般。
西洲,永安王府。
謝昭看完了手中的信,眼中湧動,手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他無法形容自己看到信上內容時的心情。信上說,當年先帝立下的遺詔是立他為太子,後來卻被洛階篡改。徐厚在先帝身邊安插的宦官親眼看到了事情過程,趁亂將真的遺詔偷出,想要交給徐厚。可是那時候徐厚已經失勢。那份真的遺詔就落在了徐厚的一個親信手中,被藏了起來。
這份遺詔現在就在京城。
沉默了許久的謝昭平複了心緒,在下屬等得心中發慌的時候,終於開口了:“送信的人呢?”
“將信送到王府就跑了,可要去追?”
“去追,把那個人抓回來。”
待人下去之後,謝昭再次將信攤開看了一遍。毫無疑問,他現在是激動的。若信上所說的是真的,那麽他才是名正言順繼承皇位的人選。想起這幾年自己在西洲這麽荒涼的地方蟄伏,在戰場上九死一生,而那個窩囊廢兄長在京城盡享榮華,什麽都不幹,整日修道煉丹也能受到眾臣的朝拜,他心中憤怒不甘,對洛階恨到了極致。
坐在寶座上的人原本就該是他!
若是他拿到了這份遺詔。即便靈帝不願意傳位於他,他也有了出兵的名義,許多潛伏在朝中的大臣也能名正言順地支持他了。
這一夜,謝昭心中激蕩,久久不能平息,無法入眠。
第二日一大早他便叫來了親信。
“人找到了嗎?”
“回王爺,人——沒找到。”
謝昭眼中閃過冷意。“下去吧。”他當下心中已經有了決定。
隨後,他便去找了阮太妃。
西洲的水土不如京城養人,再加上經曆了大變,阮太妃比起當年在京城的時候已經判若兩人,蒼老了許多,再也不複當時的美豔與明麗。
聽完謝昭說的話之後,她也是驚訝之極,抓著謝昭胳膊的雙手都有些顫抖:“昭兒,你說的是真的?”
這幾年他們母子在西洲吃了太多苦了。
經過了一夜,謝昭已經冷靜了下來,說道:“信的來曆有些蹊蹺,過了這麽久,在這個時候才告訴我,恐有詐。但是兒臣還是決定去一趟京城。”
“你要去京城?”阮太妃擔心地看著他。為了逼迫靈帝處置洛階,他們西洲幾乎與朝廷已是劍拔弩張,這時候謝昭進京無異於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謝昭表現得很堅定。“富貴險中求,母妃,若是皇位本來就該是我的,我們為什麽要一輩子窩在西洲?”
阮太妃說不出話來,眼中閃過不甘與憤怒。
“況且當年原本我是有七八成把握父皇會傳位給我的,可誰知最後父皇竟然選擇了太子,出乎意料。現在一想確實蹊蹺。而且,父皇駕崩那一晚。洛階和張安夷確實在父皇的寢宮之中,極有可能做出改遺詔的事情。”
比起這樣在窩在貧瘠的西洲,隨時要提防著朝廷有能力來圍剿,一輩子活得提心吊膽,臣服於他人之下,他寧願選擇抓住機會,放手一搏。
眼下這個誘惑太大了,讓他明知道可能是陷阱,還是要去試一試。
阮太妃徹底被說動:“那——你便去吧。”
“母妃放心。”謝昭道,“正好我那皇兄又暈倒了,我正好借著探病的名義進京。沿途我會安排好人手,西洲的大軍也會整裝待發。到了京城我會處處小心。現在的京城一片混亂,即便是陷阱,我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事不宜遲,謝昭當即便寫了遞交給靈帝的折子,同時還寫了一封給張安夷的信,派人快馬加鞭送去京城,隔日便部署安排好了一切,整頓好了行裝,清點了隨行的隊伍動身前往京城了。
短短的時間,他送去的折子肯定還未到京城,也算是先斬後奏了。
比起上一次的謙卑和低調,這一次,他顯得格外強勢。
可是謝昭不知道,無論他如何準備,京城都將是他的埋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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