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抓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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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辦法把張青世抱回去養,李氏隻好一直來穿雲院了。.
阮慕陽自從知道了張安夷從小跟在老尚書身邊長大的原因,對李氏就一點好感都沒有了。每次看到李氏,她就替張安夷鳴不平。被父母這樣嫌棄疏離,他還能養成這副性子,真的是多虧了老尚書的教導。
天慢慢變冷了起來。
到了冷天,張青世的身體就更不好了,根本吹不得風,一吹風就咳,咳了就難受,難受了就要哭。每回他病起來,阮慕陽就著急得連覺也睡不著。
看了許多大夫,吃了許多藥,張青世依然這樣反反複複。
大夫說娘胎裏帶出來的病最難治,他的身子隻能慢慢調養了。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平日裏彈劾張安夷的那些大臣不知是沒了彈劾的內容還是因為別的原因。竟然拿張青世做起了文章。說張青世是張安夷在丁憂期間與妻子同房生的。
這根本是無稽之談,隻要算算張青世的年紀就知道不可能了。
可是謠言就是這樣起來的,許多根本不清楚真相的百姓相信了,不僅罵張安夷,還罵張青世,甚至詛咒他。
事情傳到阮慕陽耳朵裏的時候,阮慕陽氣得發抖,尤其是這時候張青世還病著。她恨不得把造謠者抓起來。
百姓能被帶動,明顯就是有人故意為之。
又是一晚阮慕陽陪著張青世,張安夷輕聲勸道:“夫人,你到冬天膝蓋不好,不能受涼。夜裏寒氣重,到時候膝蓋又要疼了。”
“可是我怕他半夜裏又哭。”阮慕陽心疼極了。
他們兩個對於這個孩子都是十分愧疚的。
“夫人去睡吧,我正好還有些政事要處理,在這裏看著他。”
阮慕陽看向張安夷說:“可是你明日還要上朝。”張安夷每日要處理許多繁瑣的事務,也是十分累的。
張安夷笑了笑道:“反正我也得晚點睡,等後半夜了我要睡了就叫你起來。”
阮慕陽覺得這樣換著也行,便點了點頭。
“夫人。”張安夷輕輕地撫摸著張青世的小手說,“造謠者我已經查出來了,很快就能給夫人一個滿意的交代。”
授意造謠的裘皇後,阮慕陽和張安夷都知道。隻是動不了裘皇後,隻能把她下麵的人抓起來了。
阮慕陽點了點頭,眼中閃過冷意。回去後她就睡了,可誰知這一睡就睡到了天亮。
看到外麵的天光,阮慕陽心下一緊張。她好幾晚沒怎麽睡了,一沾上枕頭就睡著了,以為張安夷會叫她,沒想到竟然沒有叫。
阮慕陽喊來了琺琅問:“廿一呢?”
琺琅道:“夫人放心吧,小少爺正睡著呢。二爺照顧了小少爺一夜,剛剛才去上朝。”
阮慕陽點了點頭。
張安夷對張青世也是喜歡極了的,但是他從來都不是習慣把心思說出來的人,總是悄然無聲,不動聲色的。等旁人慢慢意識到的時候,他背後已經不知道付出了多少了。
文淵之中。
沈未剛剛看了本折子,又是關於裘家極其旁支的,覺得需要跟張安夷商討一下再做定奪。
她把折子遞給張安夷,意外地發現他的精神似乎不太好,眼下一片淺淺的青黑。
“堂堂內首輔昨晚做賊去了?”沈未揶揄地說道。
張安夷接過她遞來的折子看了起來,根本沒有抬頭看她,嘴裏說了一句:“照顧兒子。”
沈未失笑。
張二的性格她最清楚不過。看似好相處又謙和,實際上內心倨傲得不得了,還有幾分文人的架子,從前根本難以想象他徹夜照顧兒子的樣子。
聽到笑聲,張安夷終於抬了抬眼。
沈未噤聲,不滿地撇了撇嘴,轉移了話題道:“這周庸是裘夫人的遠房表哥,太後的表舅,咱們是繼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是給辦了?”如今看著張安夷連孩子都有了,她藏在心底的那份心思也慢慢淡了。而且現在沈家已經平反了,她全身心地投入了朝政之中,覺得日子過得十分充實,也再沒有太多念想了,覺得一輩子就這樣也挺好。
“既然不是姓裘的,還是遠房,那便該如何辦就如何辦。”
大概是經過尹濟之後,裘太後覺得外人都不太可信,便開始扶持培養自己的親戚了。
沈未點了點頭。她跟張安夷想的一樣。
而且最近裘太後越來越過分了,他們是要有些動作了。
隨後,張安夷又給沈未看了一封信。
沈未看後露出了憤然,目光之中帶著冷意說:“原來謠言竟是吳玉那個老賊傳出來的,你打算怎麽處置他?”
張安夷通過層層往上查,終於查到造謠張青世是他丁憂期間有的人是右副都禦使吳玉。
他的語氣之中不帶任何情緒,隻說了四個字:“殺一儆百。”
第二日正好逢上早朝。
處理了一些尋常事務之後,位列百官之首的張安夷站了出來,對元帝道:“皇上,臣要參右副都禦使吳玉。”
“張老有何事要參?”元帝問道。元帝今年已經十一歲了。
張安夷的聲音在在空曠的朝堂上響起:“臣要參吳玉出言誹謗朝廷命官。臣的兒子什麽時候有的一算便知。”
“朕是聽說張老得了個兒子,對傳言也有所聽聞。”元帝來了興致,問尹濟道:“尹大人,你算算張老的這個兒子是什麽時候有的?”
元帝對尹濟十分青睞。
尹濟出列道:“皇上,臣聽聞張老的兒子是正月生的。聽說還是早產,應當是四五月有的。”
東窗事發,吳玉惶恐地跪了下來,道:“皇上,臣冤枉啊。臣也是聽別人說的,並不是造謠。”
張安夷看向跪著的吳玉,聲音平靜:“那麽吳大人是聽誰說的?”
“我——”吳玉看了眼元帝寶座之後的簾子,頓了頓。道,“臣、臣也不記得了。”
“皇上,都察院主掌監察、彈劾、建議,禦史們監察百官甚至皇上,這股造謠之風不整頓,便會敗壞朝綱,致使大臣蒙冤,危及江山社稷。”說道這裏。張安夷跪了下來,“臣懇請皇上重懲吳大人,以正風氣。”
張安夷是靈帝生前欽點的輔政大臣,元帝對他也是十分仰仗信任的。元帝問道:“張老認為該如何處置?”
“當朝杖責五十。”張安夷回答得毫不猶豫。
許多官員倒吸了口冷氣。五十杖還不直接打死人?即便是身強體壯的武將,多半也抗不過五十下。
“不行。”裘太後的聲音忽然響起。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裘太後在垂簾聽政,可是聽政就是個“聽”,她這時候說話時十分不合時宜的。
麵對百官的質疑,裘太後的聲音裏不見怯懦:“皇上。自古以來禦史言官就不得殺。殺言官的大多是昏君。”
元帝皺了皺眉,似乎是十分不滿裘太後這時候開口。“可是張老隻是說杖責,並未說要殺。”其實元帝原先幫著張安夷的態度並不是很明顯,裘太後插手之後就變得顯而易見了。
裘太後皺了皺眉:“五十杖太重了些。”
元帝並沒有反對他,而是看向尹濟問:“尹大人覺得如何處置合適?”
這一問就問對人了。尹濟是張青世的幹爹,雖然知道的人極少。
他一副旁觀者的樣子,道:“回皇上,都察院的風氣確實要整頓。隻是臣認為五十杖重了些,改為四十杖正合適。”
吳玉五十多歲了,五十杖跟四十杖對他而言根本沒什麽區別,因為他都熬不過去。
裘太後深深地皺著眉。
“好!”元帝道,“那就聽尹愛卿的,當朝杖責四十。”
吳玉嚇得老臉慘白,大叫道:“皇上,老臣是禦史啊,不能要了老臣的命啊!”
“皇上聖明!”張安夷站了起來,轉身看向吳玉,眼中盡是殺機,“來人。”
立即有人過來將癱軟在地的吳玉架了起來,除去了官服,按在了地上。
當朝杖責便是在這朝堂的中間,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杖責,有殺一儆百之效。
“一、二、三……”
隨著報數的聲音,是粗壯的木杖打在肉上麵的聲音,還有吳玉的慘叫聲。沒幾下,他的屁股上便印出了血漬。
十幾杖打下去,已經是血肉模糊,吳玉的聲音都小了。許多膽小的文官們已經移開了眼睛,都察院的禦史們則是滿頭冷汗,看著吳玉仿佛看到了自己造謠的下場。他們中間,有些人覺得吳玉罪有應得,有些人則同情吳玉,覺得張安夷太過分了,簡直就是第二個權勢滔天、濫殺無辜的洛階!
“二十一、二十二……”
打到第二十八下的時候,吳玉忽然不叫了。
行刑的人探了探他的鼻息,道:“皇上,吳大人沒氣了。” 許多人倒吸了口冷氣。漸漸彌漫出來的血腥味叫人作嘔。許多文官紛紛移開了眼睛,遮住了鼻子,臉色慘白。這朝堂上已經有好幾年沒打死過人了。上一次還是武帝在位的時候。但是即便是嗜殺的武帝,也鮮少有殺禦史的時候。
他們紛紛去看張安夷的神色,卻發現他的表情並無異常,還是那副溫和的樣子,仿佛沒有看到有人死了一樣。他的平靜與溫和叫人感覺到了一絲恐懼和敬畏。
很多人這才發現自己被張安夷和氣儒雅的外表蒙蔽了。
元帝自小長在宮中,不是沒見過打死人的,是以沒多少反應,點了點頭道:“拖下去吧。”
“是。”
下朝之後。尹濟慢悠悠地走著,像是在等什麽人。
沒多久,他身側真的出現了一個人。
“今日倒是要謝謝尹大人仗義執言了。”說話的正是張安夷。
即便他的語氣裏並不能聽出什麽感謝,尹濟還是一副十分受用的樣子,笑著道:“張老客氣了,這是我這個做幹爹的應該做的——”
他話音剛落,就見張安夷從他身旁走了過去,像是沒聽見他說的話一樣。
尹濟不在意地笑了笑。
就這樣。張安夷杖殺了右副都禦使吳玉,弄得都察院的禦史們敢怒不敢言,生怕成為第二個,紛紛閉上了嘴。
事後,他還讓人將杖責吳玉的緣由公諸於世。他如此理直氣壯的態度終於堵住了悠悠眾口。
阮慕陽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中驚訝了一下。
看到她眼中的詫異,張安夷問道:“夫人覺得我這樣做太過殘忍了嗎?”他不知何時收起了笑容,深的眼睛緊緊地看著她,像是要從她的眼睛裏望到心底。告訴她,他就是這樣一個有時極其心狠手辣、心腸冷硬的人。
“當然不是。”阮慕陽搖了搖頭。這種強硬的態度與張安夷平日裏的行事作風不符,但是又格外讓她覺得格外解氣。
她能夠從最平常的敘述之中聽出今日在朝堂上打死一個大臣是多麽血腥的場麵,卻一點也不反感張安夷這麽做。她知道這才是他的行事作風。即便再有才華,光靠溫和的性子和仁慈,他是沒辦法在武帝晚年和靈帝在位這段時間活下來,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若我是二爺,也會這麽做。”去年元帝繼位之際。他們二人已經將話說開了,既然已經沒有什麽隱瞞的了,阮慕陽也不用再在他麵前有所偽裝,表現出自己最好的樣子了。她本來也就不是心存不該有的仁厚的人。
他們捧在手心裏疼的兒子,怎麽能叫人那樣詛咒謾罵?
造謠者落得這樣的下場罪有應得。
聽到阮慕陽這麽說,張安夷的臉上終於又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勾起了唇道:“夫人與我果真是一類人。”
所以,天造地設。
張安夷的這番做法明明是占著理的。可是更多的人看到的是吳玉因為彈劾他而死了。很多人敢怒不敢言,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吳玉。
百姓往往更願意站在弱勢的人那一邊,卻極少去考慮事情本身的對錯。
張安夷杖責吳玉致死的事情風風火火鬧了一陣子,日子過得很快,又過年了。
雖說張安夷不用丁憂守製了,但是三年的喪期還在,張府這個年過得依舊很清冷。
過了年很快就是張青世的周歲了。
這孩子滿月的時候便沒有辦酒席,出於虧欠。張安夷和阮慕陽決定給他辦個周歲宴,隻請一些至親和平日裏張安夷走動比較多的一些同窗好友,比如沈未之類。
明明隻是請了些熟人,可張老要給兒子辦周歲的事情不知怎麽傳了出去。
正月二十一,張青世周歲這天,不請自來了許多人,幾乎要將張府的門坎踏破。
再仔細看看這些人,無不是京城五品以上的大員或是極有才名的讀書人。因為張府沒準備請這麽多人。也根本沒準備這麽多酒菜,那些人隻是把禮送到了就走了。
能進張家坐在宴席上的,就更是了不得的人了。
沈未、宋學士,再加上張安夷自己,光華內一半的人都在裏麵了。
許多不明就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人,還以為是張府的老過生辰,可誰知隻是小公子的周歲宴。
張青世的周歲宴的排場可以說是十分大了。
阮中令、趙氏,還有阮明華夫婦都來了。
阮暮雲和宋新言夫婦到了晚了一些。
看到阮暮雲雖然笑著,神色之中卻掩飾不住地帶著幾分憔悴,阮慕陽料想是跟宋新言納妾有關。今天那麽多賓客,阮慕陽不好跟阮暮雲多說什麽,隻能朝她投去一個理解的眼神,道:“姐姐,快來坐。”
親姐妹之間,很多事情不用明說就能明白。
周歲宴自然是要抓周的。
抓周的物件阮慕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都是些尋常抓周的物件——印章、經書、筆、算盤、吃食、胭脂還有玩具。
其中的筆是張安夷親自準備的,那是平日裏他放在書房裏的一支,也是他最常用的。
張家幾代都是讀書人,張安夷希望張青世讀書,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將來金榜題名入仕也是很正常的。
阮慕陽倒是對張青世沒有什麽期盼,他抓筆也好,抓吃食也好,甚至抓胭脂也行,隻要他長大以後過得高興自在就行了。她始終覺得自己虧欠了他,所以隻要他高興就行了。
大案置於床前,所有抓周的物件都擺在了上麵。
親朋好友們看著阮慕陽將穿著小襖的張青世抱了出來。因為他身子不好,所以冬天穿得很多,看上去就像一個團子一樣十分可愛。
張青世看到這麽多人也不怕生,沈未伸手逗了他兩下,他便咯咯笑了起來。
女子本就對小孩子多一些喜愛。這一笑,沈未的心都化了。
“青世多半會抓那支筆,跟他父親一樣。”阮中令笑著道。
許多人附和著點頭。
張安夷的兒子,不像他爹一樣連中三元,至少也能繼承一些張安夷的才氣。
那麽多人都篤定張青世會抓筆,張安夷卻站著沒有表態。
沈未正好站在他旁邊,拉了拉他,低聲問:“張二。你覺得你兒子會抓什麽?”
對所有事情都胸有成竹的張安夷破天荒地挑了挑眉毛,低聲道:“不好說。”原來他不說話不是胸有成竹,而是猜不到結果會是如何。
沈未正要揶揄他兩句,忽然聽外麵報唱的人說尹濟來了。
她有幾分意外,改了口道:“你什麽時候跟他這麽好了,還請了他?”原先尹濟是太後的人的時候,沈未對尹濟是沒有什麽好感的,覺得此人阿諛奉承。可自從前年他去兩江兩淮巡查,將金陵好好整治了一番,她便對他有所改觀。
張安夷沒有說話,隻是那雙深的眼睛裏閃過異樣,轉瞬即逝。
在場跟沈未一樣意外的人還有很多。
聽到下人報尹濟的名字,阮慕陽沒有意外。
竟然才來。
到此,光華內六人有四人在場,而且是內之中前四順位的大學士。
“被政務纏身到現在才來。張老,張夫人,實在抱歉。”尹濟還是那副輕佻的樣子。
張安夷的目光跟他對上,意味深長地道:“尹大人來得正好。”
尹濟走到床前,先是看了阮慕陽一眼,隨後彎下腰看了看張青世,伸出手指在他的小臉上輕輕戳了一下,另一隻手裏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了一個木盒子。說道:“這是幹爹給你的見麵禮。”
在場的許多人這才知道,尹濟竟然是張青世的幹爹!
都知道張安夷和尹濟在朝堂上不和,可誰知私下裏張安夷的兒子竟然認了尹濟做幹爹!
這是朝中局勢又要變了嗎?
阮慕陽的注意力卻在尹濟拿出的那隻手掌大的木盒子上,眼皮跳了跳。有了滿月那次經曆,她唯恐尹濟拿來些什麽特別貴重的把別人嚇到,給了琺琅一個眼神讓她把木盒子收走了。
張青世長得像極了阮慕陽,自是十分得尹濟喜歡。美中不足的是那雙眼睛太像他爹了,讓他看得有幾分鬱悶。
他站直了身體,看向張安夷和阮慕陽夫婦道:“抓周我這個做幹爹的自然也是要添一些東西的,圖個喜慶和吉利。”
說著,他從懷裏拿出了一把手掌大的金算盤,在眾人訝異地目光下把原先阮慕陽準備的普通算盤給換了下去。
這下就連阮慕陽也挑了挑眉毛,看著尹濟皺了皺眉。
這是來挑事的?
真的太符合他的性子了。
確實是有加一些金飾圖個吉利喜慶的說法,可是這金算盤放在一堆物件裏,太耀眼了。小孩子就喜歡花哨吸引眼睛的,這不是哄著張青世去抓算盤?
張安夷不動聲色地看向尹濟。
正好尹濟也朝他看過來。
一支是張安夷最常用的筆,一個是尹濟精心準備的算盤。
一個是親爹準備的,一個是幹爹準備的。
兩個人仿佛在較勁一樣。
“好了,開始吧。”
所有的物件排開,阮慕陽哄著張青世朝案前爬。
氣氛頓時熱鬧了起來,所有人都期待著張青世會抓什麽。
結果,張青世看也沒看那支筆,毫不猶豫地爬過去,抓起了金算盤,開心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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