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魚故意與“戀主癖”影較調逗玩笑著，直至其離開，方才將銜笑的視線收回，卻在收回的途中，無意瞥到了成玦身上。

    瞬間僵住。

    軒牗流光，鮫紗透影，照在窗下那人的臉上，明暗交織，如白玉漫水，沁滑透骨。烏墨若潭的眸子裏，更似有細碎冰珠滾動，晃出一抹迷醉人心的炫彩。

    沉在他的美裏，便如同醉在自己的夢中，纖指輕撥心弦，萬般旖旎，誰願醒？

    “小木匠，你站在那裏發什麽呆呢？過來。”

    那醇而清淺的聲音，好似來自遼遠之境，穿透迤邐夢寐，將沉陷之魂，拽出了迷障。

    公輸魚忙定了定非非心神。

    ——這是怎麽了？明知麵前之人是一條極其危險的美男蛇，如何還會被他的美色迷住？莫不是忘了之前在國子寺裏與他合作卻被他莫名擺了一道，以致自己人品名聲盡失？此時國子寺凶案風波剛剛平息，他便傳我前來，說是之前的“入宮改造燈翕”之約要開始實施了，尚不知他目的何在，可萬萬分心不得呀。哎，都怪這天太熱，熱得我頭腦不清楚了，才會被他所惑。嗯，一定是天熱的原因！

    找到了合適的理由，成功撫慰了自己，公輸魚便心安理得地邁步上前，行至成玦跟前。

    成玦曲指點了點左側幾案邊的軟墊，示意公輸魚坐。

    公輸魚先施禮謝坐，再恭敬地跪坐於旁，挺著脊背、目不斜視，不敢再去看成玦那張“禍水”臉。

    見她這副樣子，成玦微微一笑“怎麽了？剛剛還與影較唇槍舌劍，可是驕矜得很，如何突然又拘謹起來了？”

    公輸魚忙垂目疊手“剛剛是小人孟浪，於尊駕前失禮造次了，殿下勿怪。”

    小木匠的狡猾，成玦是了解的，以為這又是不知在籌算什麽，便也不願多作糾纏，反正不管她出什麽招，他都能接著，遂一笑置之。

    隨後，成玦將右手伸至幾案邊角，也不知是觸了何樣的機關，便有一個小匣子彈出。他從匣子裏抽出一卷絹布。小匣子又自動彈回。

    公輸魚始終都沒有抬過眼皮，直到成玦將絹布鋪展在了幾案上，這才定睛看去。

    竟是一張皇宮裏的輿圖。

    其間，曲巷水道、明渠暗徑、夾牆隱門，宮殿布局、內外結構，各個關卡、設防位置，皆繪製得相當精細。

    公輸魚暗暗稱驚皇宮輿圖，事關皇帝安危，是何等的機密；能拿到這般詳細的資料，可謂令人凜歎。眼前這陰微之蛇，所謀之事，暗中籌劃了多久，由此可見一斑。

    “天貺節當日，宮中有大型祭祀慶典。巳時初刻，你以隨侍的身份跟本王，自朱雀門入宮。巳時四刻，本王要跟晉王至奉龍殿見禮，你與其他王府隨侍都要在殿外等候。屆時，自會有人接應，與你更換宮中掖奴服，方便你於宮中行走。換好衣服後，你走西花園後麵的這條巷子，到降麟宮。此次要你改造的燈翕，便是在此處。從午時至申時，這幾個時辰，陛下會帶領一眾妃嬪皇子與重臣，去欽天台祭祖。常侍軍伴駕護衛，定會調用大部分的兵力，而宮中其他地方的守衛便會相對鬆懈，由原本的兩刻一巡，改為四刻一巡。你可任選其中的一個四刻間隔來用，盡量不要跨越一巡，否則很易被發現。從降麟宮，到灩鸝宮，沿途共十二座燈翕，半個時辰的時間，你可有把握完成？”

    成玦玉指左右微掠，在輿圖上掠出一道道輕痕。

    不知是否因了日光的照耀，他的手指呈現出一種幾近病態的纖細與蒼白，但那疏影阡陌的細膩紋路中，卻是隱隱透著萬鈞之力，如戰前的主帥，穩坐牙帳內，推演陣法、排兵布將，胸有成竹、殺伐果斷。

    公輸魚疊手回話“請殿下放心，小人既已答應助殿下成事，必將全力以赴。”

    “嗯，你們公輸家的技藝和你本人的機敏，本王是不擔心的，隻是，這宮中行事，不在本王的掌控範圍內，實非可以提前預知一切，即使準備萬全，也難免會生出變數呀。”

    成玦抬起手指，輕輕支在下頜，支出一抹優雅，又似有暗暗憂慮。

    表麵上，他這話好像是在關心公輸魚的安危，細品，卻又像是在警告暗示，公輸魚一旦入了宮，便是脫離了他的掌控，不要生出什麽計劃外的花樣來才好。

    畢竟，成玦要的隻是“改造燈翕之法”，但公輸魚不肯教授改造之法，卻提出讓成玦帶她入宮親自去改造這些燈翕。她不問他為何要秘密改造宮中燈翕，他不問她為何要執意親自入宮，這是他們彼此間的約定，是不可控的變數，更是一場冒險，以身家性命為賭的雙向冒險。

    公輸魚自然是能夠聽得出成玦的話中深意，隨即唇角一翹，拋出一語，既是回了他的表麵之言，又是應了他的暗藏深意

    “棋盤博弈的樂趣，本就在於變數。您說對否呀，殿下？”

    公輸魚抬眼。

    成玦側目。

    兩道直逼人心的視線，激撞到了一起。

    ——棋盤博弈的樂趣，本就在於變數。咦？這不是本王不久前曾在折杏苑裏說過的話嗎？小木匠，本王是應該相信你真的與我心靈相通呢？還是應該即刻去查一下你是否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呢？

    ——美男蛇，你明明對我心存疑慮與戒備，卻又敢將我放在你棋盤最關鍵的位置上，不畏變數，拿著全局的成敗來放手一搏。你可是當真知道，小爺我此次入宮，做的是何樣打算？你就真的不怕我會讓你血本無歸嗎？

    日光西斜，淡影斑駁；南風憐花不入堂，唯有蟬聲卷簾颺。窗牗前的兩道身形，被勾勒得堅挺而曼妙，似無風自搖的柳，又似心懷隱秘的楊。

    兩個互相看不透的人，摸不透彼此的底細、猜不透對方的目的，卻是以最深的懷疑為線，結成了一個本不可能的同盟、達成了一次本不該存在的合作。

    他享受這種高崖懸絲的感覺。危險，刺激。

    她，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