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四章 狡蛇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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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見女管事先是正禮一拜,繼而聲淚俱下道
“既如此,奴婢便萬死,隻進一言。桑嬤嬤每日於佛前禱祝,拳拳惦念著的都是王爺,寤寐思服,自然是寢食難安,偶爾忍不住,偷偷跑去王爺園子裏,遠遠地看上一眼,回來後,不僅是未得慰藉,反倒更生憂悶,甚至還要哭上一場。奴婢們瞧在眼裏,疼在心裏,百般勸解,也是難疏嬤嬤憂傷;本意欲稟王爺,奈何嬤嬤又嚴令不允。晨昏如煎,一熬便是六年。縱是每日龍肝鳳髓,嬤嬤又哪得補益,終不過日漸消瘦……”
聞此一番話,影較手中轆轤兀自黯然,默默垂下了。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不由地看向塌邊的滕王成玦。
晚霞自窗欞漫進來,淡輝浟曳,涼風生霧,宛如那些被遺失在角落裏經年不曾被提起的往事,帶著無法被歲月磨平的尖刻砂礫,迎麵撲來,撒在那張白玉般寒涼的麵上,不知是硌痛了誰的心。
成玦依舊跪伏在塌邊,捧著桑嬤嬤的手,一直也未動。
他昂著臉,想要看一看桑嬤嬤的眼睛。
記憶中,那是一雙特別溫柔的眼睛,如天上的彎彎新月,總是在對著他微笑。
可是此刻,
隔了他自己眸中的眼淚,他看不清;
隔了桑嬤嬤緊閉的眼瞼,他看不見。
桑嬤嬤是他的教養嬤嬤,母親過世後,桑嬤嬤便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他將一切最好的供養都給了桑嬤嬤,更是給她至高無上的地位,讓王府上下皆將她視作“太後”,卻就是不肯來此與她見上一麵,就這麽躲著,整整六年。
桑嬤嬤偷偷地去看他,雖然總是離得遠遠的,他亦能感知到那雙溫柔的眼睛發出的暖光,可每次,他不是轉身就是闔目,避之又避,從不與她任何回應。
時間慢慢流逝,如一把最有情、又最無情的刀,割著彼此的心,痛到麻木,卻也始終找不到救贖。
此時再見,隔在彼此之間的那份痛,依舊是如此清晰……
一道道不能理解的目光,盡數壓在榻前玉人秀挺的脊背上明明是親如母子,明明是彼此惦念,如何竟會變成了這樣?親人之間,還有什麽能比不相見更殘忍的折磨?王爺對桑嬤嬤,為何會這般絕情?
見眾人的眼風目箭全都射向了成玦,影較墜著額角的一線冷汗,尬咳了一聲,“呃,咳咳,哎,哎呀,你們、你們還杵在這裏做什麽?出去迎一迎,看請的郎中到了沒有……還有你們,也別跪這兒了,去廚房裏準備準備,待會兒免不了是要煎藥的……都走都走……趕緊走呀……”
他胡亂地揮手驅趕眾人,以此斬斷那些壓在主子脊背上的沉重視線,自以為體貼周到地解除了主子的尷尬,卻忘了正是他剛剛的一番步步緊逼追問,方導致了此刻主子的窘境。
遂,滿屋的侍衛們和侍婢們在影較的驅趕下,一個接一個陸續退出了廂房。
一直站在角落裏“看戲”的公輸魚,看明白了榻上那婦人這六年的“自苦”,也看明白了成玦這六年的“煎熬”。“六年”,這個數字包含的信息量很大,足夠她在須臾間浮想聯翩,卻是還有一些關鍵的細節尚待查明,才能將整個故事完整地串起來。
不過,現在可不是探究這些陳年往事的時候。
公輸魚輕輕地走到榻前,跪到成玦身邊,疊手見禮,微聲道“殿下,小人略通醫理,可允我為……”
“允。”不等公輸魚言畢,成玦便吐出了沉默半晌後的第一個字。
看得出成玦的心急如焚,公輸魚便不再多言,而是默默地將桑嬤嬤枯瘦的手,從成玦冰涼的手裏輕輕抽出來,為桑嬤嬤把脈。
夕陽與晚霞,都褪去了顏色。廂房外,暮色微微沉,疏疏慢慢籠下來。廂房裏,不聞蠅蟲鳴,隻聞燭歎息。
公輸魚將桑嬤嬤的手放回到榻上,轉身迎上成玦殷切而焦慮的探問眼神。
“回殿下,嬤嬤氣脈沉緩虛弱,確是長期憂悶氣滯,積鬱成疾。”稟完這些,公輸魚再將身體稍稍前傾,貼近成玦耳側,用低到不容第三人聽見的聲音繼續說,“但此番暈厥,卻為驚嚇所致。”
驚嚇所致?!語出氣涼,風驟風歇,盡在眼底。
成玦一凜,墨玉眸裏頃刻炸出怒紋,碎瓦磔翠、分崩飛濺!然,麵色卻是始終平和無波。隨即起身,回頭喚了一聲“影較”,聲音亦是溫穩淺淡如常。
“在。”門旁的影較聞聲,忙跳將過來應令。
“你去把剛才回話的管事和廚娘叫來,本王要問問她們,關於嬤嬤近日飲食的情況。”
“是。”影較自然是不察異常,得令即出,去尋人了。
公輸魚側目,看著麵前的成玦——
這美男蛇,瞬息間的應變能力果然是令人驚歎。
先是極速而精準的判斷一聽說桑嬤嬤的暈厥有異,他便能在第一時間過濾之前全部的所見所聞,準確提煉、推演出,剛剛的那名女管事最為可疑。
再是周密而有效的行動他連影較都瞞著,隻說是要將女管事叫回來詢問桑嬤嬤的飲食情況,還要多加上一個廚娘做煙幕掩護,便是不想打草驚蛇令那女管事起疑生變,意圖先將可疑之人控製住再做計較……
成玦已經從榻前行至了廂房正中,垂目佇立,亭亭如鬆。他不說話,便沒人知道他在籌算什麽。有風側入,慢掠香翕,浮沉激蕩,最張揚,亦最隱忍。
公輸魚依舊跪於榻前照拂,眼神淡淡的沒有表情,隻是注視著成玦,似那麽近,又似那麽遠,任時間在這相對的近與遠中慢慢沆漾。
少頃,影較便將那女管事和廚娘帶了上來。
二婢恭立門邊,斂衽見禮。
成玦啟睫,目含瀲灩春水,麵帶溫雅微笑,若淺雲拂月般緩步走到她們身邊。
忽地,月逝,雲斷,風起!
錦袖一揚,二婢身後的廂房門便關上了——斷其後路。
玉指一點,那廚娘便無聲無息地暈倒在地了——拂去煙幕。
回臂一遏,女管事的脖子便牢牢地攥在他手中了——抓住目標。
成玦手底這一連串的動作,於閃瞬間完成,如一抹飄萍般輕靈矯捷,又如巍巍山海般堅實有力,一揚、一點、一遏間,濤走雲飛,皆由他定。
別說那女管事來不及反應,就連旁觀的影較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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