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六章 真假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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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人間的這一片忙忙碌碌中,夏與秋,悄悄地交接了。南風過雨西行,菡萏折葉愁舞。夏拾殘夢弄青簷,秋試新妝躍枝間。

    清晨,夜雨初歇去無痕,山風乍起裹微涼。國安廟裏,黃鍾聲悠遠宏大、陣陣回旋,而相應的早課殿裏,卻並沒有往常的僧人靜心念禪,因為,大家都在忙——

    禮部的官員正帶領著一幫僧侶與香客們,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預演著中元節當日該有的流程。負責迎接的,負責引路的,負責答話的,負責講經的,負責圍觀的,負責巧遇的,負責叫好的……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環節,都必須嚴格按照預定的時間與流程進行,不容半點差池。

    本應是隨心而發的一場實在善行,就這麽變成了一次規行矩步的虛套儀式。

    望聞此情此景,悟禪亭裏,響起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悟禪亭位於國安廟正殿後麵的一個坡上,地勢高,能夠清楚地俯瞰整個國安廟。

    坡後麵便是消業山。山中蔚然森秀、林壑尤美。青石密叢中,一道白川懸掛而落,密密綿綿,飛瀑成線。雖相隔有一段距離,但是從正麵看,那坡上的悟禪亭仿佛是旋於飛瀑正中央、躍然其間。水聲潺,樹影盤。人於亭中,恍然若仙。

    此刻,於亭中打坐的,正是國安廟住持斷流大師。

    斷流大師曾親赴天竺聽禪,精通佛法、德高望重,是永成王朝最負盛名的得道高僧。此番接到皇帝欲親臨國安廟參與中元節法事祭奠的密令,身為國安廟主持的斷流大師也隻是指派了院監與宮中及各部官員配合,自己卻並不參與分毫。這等“怠慢”,若是換作旁人,定是要被治個大不敬之罪的,可人家乃是舉國無雙的高僧,皇帝本人都要敬他幾分,誰敢有微詞與他?

    不過,剛剛的那一聲歎息,並非出自斷流大師,而是出自其身旁的一名年輕人。

    這年輕人,一身的素色薄衫,輕衣緩帶,意態翩然,閑坐於蒲團上,微微垂著眼皮,端起茶台上的白瓷盞,於碧青湯花之上淺抿了一口,未曾顰笑,卻已是如珠如玉,擎了山之靈、水之秀,周身的雍雅清華之氣熠熠逼人。

    “嗯,這消業山特有的霧潤茶,以雲霧為養,受佛聲滋潤,自有靈韻,用山泉水烹煮了來,果然是幽醇清冽、入口回甘,若能每日飲之,想必,定可清心除塵。”

    閉目打坐的斷流大師並未睜眼,隻是手撚佛珠,慢慢地搭話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年輕人噙笑一顧,“菩提是無樹,可這世間,卻是多塵埃呀。大師您瞧,下麵那些官員,領著一群假扮的香客在演戲,真正需要前來祭奠許願的百姓,倒根本無法進入了。這豈非違背了我佛普渡眾生的本意?”

    “眾生需渡,皆因心中貪嗔癡有所求。廟外進不來的百姓如是,廟內在演戲之人,亦如是。在佛祖眼中,‘進不來’與‘演戲’均是度化。”

    “哦?如此說來,在佛祖眼中,並無真假善惡之分?”

    “五蘊皆空,無真假善惡之分,方為普渡。”

    “可是,若佛祖果真不分真假善惡,終會無差別地將所有人全都渡去彼岸,那不是失了公允嗎?功不得賞,罪不得罰,誰還會再向真向善,可全都要跑去做惡人了呢。”

    “何為惡人?施主所說的‘惡人’,不過是施主一時一地眼中所見。人生短短數十年,而佛眼察世,乃縱觀千載,橫看八荒;不生不滅,不淨不垢,不增不減;其間,孰真、孰假、孰善、孰惡?真便是假,假亦是真;善便是惡,惡亦是善;一切苦厄,輪回而已。”

    年輕人勾起唇角一笑“大師說得是。不過,佛祖的眼界,我輩俗人終究是不能企及。隻希望,在我所能眼見的這‘一時一地’裏,尋得一個公允,便罷了。”

    話在嘴邊,心,卻像是飄遠了。清淺的聲音落在山風中,漫卷如空,觸碰飛瀑,再旋轉而回,便如笛如苼,絲絲繚繞、悠悠徘徊。

    他纖細修長的手指,根根若白玉,有意無意地輕輕摩挲著茶杯壁,片刻後,突然挑起眉角,頗有意味地開口問道“在大師眼中,可還有真假善惡?”

    聞聽此問,斷流大師平靜的麵容微微一動,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下麵寺院中本不該有的那片喧囂熙攘,什麽也沒說,又慢慢地將眼睛閉上,繼續手撚佛珠。

    年輕人頷首而笑,眸中墨玉忽閃,斑斕山間,萬般因果,心中了然。

    他放下茶盞,起身施禮告辭“我工部此番前來修繕,叨亂多時,定是擾了大師清修,可身在俗世中,總會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得不為,望大師見諒。今日工事已閉,就此告辭。”

    斷流大師起身,回了一個佛家禮。再抬頭時,便見那一襲絕華已融入了靈秀的山林中,於蜿蜒山徑漫步而下,身形皎兮若流雲,步履輕兮若白澗,本應是不沾凡塵的雲中仙,偏偏被俗世拖住,隻能做被困鬥場的籠中獸。

    這場關於“真假善惡”的佛法探討,斷流大師眼睛一睜一閉,便是最好地詮釋了何為放得下、何為放不下,而年輕人的那句“身不由己、不得不為”是說與斷流大師的,更是說給他自己的。

    瀑布濺起的水珠,三三兩兩,飛旋而至,是沁入肌理的清涼;

    悠漫輕搖的山風,兜兜轉轉,撩動衣袂,是撥弄心弦的微顫。

    那年輕人一路走下山坡,走到了正殿前麵的院子裏。

    禮部的官員正忙著指揮一群香客們排練“走位”,並沒有注意到走過來的這年輕人,然,旁邊正行監督的管事掖奴,可是眼皮兒極為活泛,看見這年輕人走過來,慌忙迎上前去,一臉討好地施禮參見。

    “奴參見滕王殿下!殿下金安。”

    沒錯,這個剛剛辭別了斷流大師從悟禪亭走下來的年輕人,就是滕王成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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