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六章回頭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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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斷流大師默默歎息。看著眼前的公輸魚,不禁又想起了六年前的虞薑。往事經年,再浮眼前。

    “受你母親之托,我自十年前潛入帝都,開始為大計作準備,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幾位往返於帝都與西域之間走商的西域人,我便隱身於其中,倒是與他們相交甚歡。後又因他們引薦而結識了大商主言公,得言公器重,被其女蓮兒認作師父。蓮兒那孩子極富靈性,有俠義心腸,本該擁有一個美好的人生,卻是天道難測、人患難逃,被卷入了太子謀反案中,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全家四十九口,獨活了她一人。我為其改名虞薑,帶著她隨商隊遠遁西域,本想將她安置於那裏,卻是不想,仇恨之根早已在其心中萌發。為逼我帶她回來,她親手殺了我請去與她講經靜心的和尚斷流……”

    在班九的調息下,公輸魚的情緒稍稍平複了一些原來,眼前的斷流大師竟是有著這樣一番前世今生。真正的斷流大師早已功德圓滿於西域便作古去見了佛祖,而冒牌的斷流大師卻是頂著他的名頭於這人間煉獄繼續煎熬著。

    “虞薑沉於仇恨苦海,我佛慈悲,也曾與她安排過一次回頭是岸的機會……”

    回頭是岸?聽聞斷流大師此言,公輸魚一怔,言宅滅門案使虞薑的心裏充滿了陰暗、冰冷,她沉於仇恨中無法自渡,又怎會想到要回頭?人唯有在心裏覺得暖時方才會對上岸有所期待。這讓公輸魚立馬回想起了虞薑曾與她說起過的那個隻有開頭沒有後續內容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裏,有一個“能夠讓虞薑覺得心裏暖的人”,當時公輸魚也覺得好奇,卻是沒敢多問,現在想問,也沒了機會,遂,即刻脫口而出“您指的是,言兒的父親嗎?”

    斷流大師微微頷首。

    公輸魚馬上追問“卻是何人?”

    “長公主與鷹賁軍主帥韋翼的兒子,韋頡。”

    “韋頡?!聽說他兩年前病逝,其父以駐守北境為由,竟是都沒有回來看一眼。外界多傳是因為其父與長公主夫妻不睦多年,方才不願回帝都。莫非,這其中另有隱情?”公輸魚蒼白的嘴唇忽地一顫,“與當初的言宅滅門案有關?!”

    公輸魚的思維迅敏而跳躍,各種的相關信息在腦中自行調取拚接,便是能先一步獲取關鍵性的非常規結論,這倒是省去了斷流大師不少的解釋時間。

    斷流大師稍稍頓了頓,似有些氣息不穩,暗自調息了一下,既然個中內情公輸魚都已推演獲悉,他便也不再贅述,而是接著公輸魚的思緒繼續說“當初闖入言宅弑殺的那幫人中,便是有長公主手下的暗衛……”

    這一句話便是足夠公輸魚的腦子裏即刻構建出一個能讓說書先生講上三天三夜的悲慘倫理愛情故事了“原來,長公主也攪進了當初的太子謀反案中,所以,虞薑要報複她,但虞薑對她的報複不是直接殺了她,而是要讓她也嚐一嚐失去至親之痛,於是就對其子下了手。如此說來,虞薑本是奔著殺韋頡去的,奈何青年男女初一接觸便如,難免互生了情愫,並一發而不可收拾,甚至是有了言兒。照這麽說,虞薑是真的想過要放下仇恨與韋頡在一起的,那為何韋頡最終還是死了?韋頡究竟是怎麽死的?難道當真是病逝?”

    公輸魚看向斷流大師,有那麽一刻,她特別希望能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即便她心裏早已有了另一個答案,另一個更為慘烈而悲傷的答案。她不想虞薑短暫的一生裏竟全都是陰暗之霾。那般純淨美的白蓮,為何偏偏得不到溫暖陽光的照耀?

    斷流大師似乎也明白公輸魚此問裏所包含的情愫,他沒有回答,微垂著眉眼,更加用力地調息,似乎是在暗暗地與什麽不明之力作著對抗。

    從斷流大師的沉默中,公輸魚找到了答案——

    韋頡不是病逝,而是死在了虞薑之手。於長公主而言,其夫婿自我放逐於邊塞多年,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勢,此番再經喪失獨子之痛,便是形如枯槁朽木一般地活著,生不如死。虞薑完成了對長公主最好的報複。

    但是,虞薑失去的亦是自己唯一上岸的機會。親手殺了那個能讓她心裏覺得暖的人,她便隻能永墮陰暗地獄。

    綁架射霓、利用成玦、殺柳葉門人、禦鬼刺駕、一劍透穿公輸魚……難怪虞薑做事這般狠絕,從不想著留後路,在一條似乎沒有盡頭的路上孤絕前行,唯死方停,早死早停,晚死晚停;難怪虞薑臨終前最後那個眼神中,對這個世間沒有半絲的留戀,甚至有種解脫的意味,即便是對言兒放心不下,也隻是愧疚與歉意;因為言兒是她仇家的血脈,她又親手殺了言兒的父親,她根本沒有辦法陪著言兒長大,也沒有勇氣活著等言兒長大後親口將這一切告訴言兒……

    純淨美的白蓮,被仇恨滋養著,注定了隻能覆沒在仇恨的沼澤裏,根本不會有將來。

    斷流大師穩了穩氣息,似乎有些許疲累,好在與公輸魚交談隻需簡單點上一兩句,公輸魚便能即刻明白並腦補出一切,便也省了不少力氣,如此,做個總結便罷了“仇恨毀了虞薑。惟願我佛慈悲,與她超度,不受無間苦厄,不墮輪回淒涼。世間事,冤冤相報,無終無了。死者已矣,生者善忘,為一個名、為一口氣,所謂複仇,終是無意。對虞薑而言,此刻已是終了,而對於你,卻才隻是開始。”

    我?公輸魚一怔,抬眼看著斷流大師。

    斷流大師深吸一口氣,似在積攢氣力,繼續說“料想你母親隻會將複仇的念想灌輸與你,斷不會與你說這些。今日,我便是要以虞薑之事點化與你。需知,當年十萬夜羽軍的枉死之仇,再如何冤枉慘烈,亦非你之責。你母親、你姑母,包括柳葉門,他們身為親曆者,不允許自己忘記血仇,執一念畫地為牢賠上一生,他們停不下來。你卻不同,你可以隨時停下,隨時回頭是岸,隨時選擇屬於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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