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意外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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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蘇晟還是顆蛋的時候,他常聽母親講述自己誕生的那個乏味的世界。

    冰雪、黑暗、永恒。

    活下去就好了, 隻要活著、就沒有其它多餘的準則。

    當時蘇晟還沒有名字, 它的同族也都幾乎沒什麽名字。

    因為彼此不需要來往, 也不太需要記得。

    時間過去太久的話, 就連今天和昨天都分不清楚, 又何必執著於叫什麽呢?

    可蘇晟是個叛逆的家夥, 它跟著自己遇到的新奇生物跑掉了, 有了名字、有了感情,然後明白了得到與失去的含義。

    偶爾想想從前, 真是恍然若夢。

    沈明燭說過:或許凡人才是最強大的。

    他們用有限的生命創造出了無限的奇跡,與毫不珍惜時間的羽族截然相反, 總想給自己的存在留下點什麽痕跡才覺得沒白活。

    所以蘇晟不喜歡脆弱的凡人, 卻喜歡凡人創造出來的精致又美麗的東西。

    出行那日, 變作美男子的白鳥始終坐在房簷上擺弄著絲線和珠子, 直到鹿家那奢華無用的車隊準備完畢,他才把東西一樣樣收好, 翩然躍下坐進車裏,守著沈桐兒默不作聲。

    鹿笙在他們對麵,笑吟吟地看似又沒打什麽好主意。

    沈桐兒從開始認識就不喜歡他, 此刻更是提防:“你怎麽不去陪你娘?”

    “她喜歡安靜,再說我怎麽可以忽視貴客呢?”鹿笙對車窗外中心的侍衛說:“啟程。”

    車子立刻吱呀呀地轉動起來。

    沈桐兒說:“是不是你的手下全吃了那種□□,才這麽聽你使喚?”

    “難道鹿某就這麽沒有領袖魅力嗎?”鹿笙將兩隻蒼白修長的手搭在一起:“投奔鹿家可以活得很好, 無論是人、還是鬼。”

    “包括花病酒嗎?”沈桐兒故意反問:“我覺得她挺不快樂呢, 喜歡你、懷了你的孩子, 結果為你賣命死掉卻沒有賺到一滴眼淚。”

    鹿笙喃喃道:“喜歡……”

    沈桐兒被蘇晟輕輕拉住手,這才住嘴不再講話。

    鹿笙歎息:“喜歡當真是最轉瞬即逝的東西了,我倒覺得她那種剛烈的性格,死了也是解脫。”

    說完這個肩負著古老家族使命的家主就閉上眼睛,不知是在打瞌睡還是在沉思什麽事情。

    蘇晟仍舊拉著沈桐兒的手,用西海文在她手掌中輕輕寫:“此去沙海隻需六日,西海城大概就是鹿家特意建的中轉站。”

    交換記憶的一個好處就是獲得知識,沈桐兒再也不是無知孩童了,對這種極簡單又內容極豐富的語言全部掌握,勾起手指在他掌心回答:“你知道的事我全知道,又忘了嗎?”

    蘇晟無奈微笑,繼續寫道:“不管這對母子意欲何為,我們都不能放鬆警惕,我會努力搞清楚□□的藥性,如果可以親自調配出解藥,再找機會下殺手也不遲。”

    沈桐兒點點頭。

    蘇晟沒再做小動作,隻把個東西塞進她手中,然後便安靜做好。

    沈桐兒垂眸瞧著用珠子串成的紅衣小女孩,亮晶晶地精致又可愛,便忍不住笑了下、可是笑完的眼神裏難免悲傷。

    蘇晟執著地回視,終於感激起彼此有無盡的時間可以消磨那些不完美的懷疑。

    從前總是用桐兒終究會“變成”明燭來麻痹自己。

    現在知道沒希望了,開始正視那個總在逃避的事實也挺好。

    沈明燭是不可能再回來了,而如果自己不珍惜好沈桐兒,恐怕就連她也要再失去。

    ——

    車隊一絲不苟地朝著目的地行進,在夕陽灑出最後一抹光的時候,到達了早就既定好的客棧。

    鹿家人當然不與閑雜人等同住,走入提前包下的客棧時,幾乎仍保持著鴉雀無聲的狀態。

    “我們的房間在哪?”蘇晟問。

    “當然在鹿某的隔壁。”鹿笙並未顯露太多疲態:“不一起用個餐嗎?”

    “你扮演食物?”蘇晟冷冷地反問完,便拽著沈桐兒邁上台階:“路還長著,不用假客氣了,沒有必要。”

    沈桐兒回頭瞧了眼剛剛進門的鈴鳴夫人,便加快步伐躲進了屋內。

    ——

    這裏的房間也是特別布置過的,並不像普通客棧那麽樸素。

    不禁鋪著錦被、掛著紗帳,就連桌上的水壺都是珍貴的紫砂雕花。

    “真是浪費啊,我發現鹿家不享受就邪門了。”沈桐兒這般感慨完,就打出缸裏的事洗漱準備休息,並不理睬瞧著她的蘇晟,動作猶入無人之境。

    蘇晟問她:“你今天有沒有好一點?”

    沈桐兒洗了臉又打了涼水泡腳,舒緩了下疲憊的小腳丫,不在意地回答:“早就不疼了。”

    “我是說,有沒有少生一點我的氣?”蘇晟坐到床邊。

    “沒有。”沈桐兒推著他起來:“床是我的,你去別處。”

    說完她就慢騰騰地踩著水,過了會兒才把挪開盆躺進被子裏:“睡了。”

    蘇晟很無奈,望著縮在被子裏的桐兒,忽然跪坐上床扶住她消瘦的臉:“對不起。”

    沈桐兒張開大眼睛:“……你說過了。”

    “我可以每天說一次,直到有一天你忘記了為什麽生我的氣。”蘇晟親了下她的鼻尖。

    沈桐兒呆呆地望著他完美的臉龐,終於小聲問:“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蘇晟並沒有撒謊:“我可能會恨你。”

    沈桐兒說:“我不恨你,就是很介意、非常非常介意——比我自己是隻異鬼的事情,還要無法接受。”

    蘇晟俯身擁抱住她,輕聲問:“如果你是我,從一開始又會怎麽做呢?”

    房間裏頓時隻剩下寂靜。

    沒料到半晌之後,沈桐兒忽然掙紮著說:“我肚子痛。”

    蘇晟見她臉色開始泛白,感覺並不是找借口,這才相扶擔心道:“是沒有吃晚餐的緣故嗎?還是方才水太涼了。”

    “唔,不知道……”沈桐兒拽著他的袖子講不出話來:“好冷,小白……”

    蘇晟天性喜寒,方才沒有感覺到她的皮膚有多麽冰冷,聞言馬上起身:“我去燒個熱水,問問有沒有暖爐?”

    可是沈桐兒卻不肯撒手,爬到他的腿邊蜷縮起來,好半天都氣若遊絲地發不出聲音。

    這樣的狀況,難免讓蘇晟認為是沈桐兒的服下的□□發作,可是當用手輕輕撫揉起她的肚子時,卻鮮明的感覺到了種意外的、屬於新生命的氣息,這個發現讓了無牽掛的蘇晟目瞪口呆,扶著她重新躺好後,才不敢置信地說:“桐兒,你……你懷孕了。”

    沈桐兒沒有在第一時間明白自己聽到了什麽。

    她忍著冷汗喘息片刻,才慢慢張大眼睛。

    蘇晟很少大驚失色,此刻卻失了分寸:“可是這個孩子不能留,你還這麽小,會被害死的。”

    “同房時你可沒有說我年紀小啊。”沈桐兒立刻打開他的手,心慌意亂地躲到一邊。

    “你應該知道,羽族的後代需要很多很多能量才能成型,我們陷在鹿家,該去哪裏找魂塵喂飽你?難道你想象我娘一樣燃盡自己的生命嗎?”蘇晟按住她,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沈桐兒捂著肚子,小聲問:“它是顆蛋嗎……”

    蘇晟恍神:“我也不知道。”

    沈桐兒又問:“它會是隻小鳥嗎?”

    “也許吧。”蘇晟頹然回答,忽而發現想象越具體、自己越不忍心。

    沈桐兒閉上眼睛說:“真希望像你呀,能自由自在地飛,千萬不要是隻異鬼,永遠靠鮮血和殺戮才能生存。”

    蘇晟從身側擁抱住她,躺在旁邊沉默卻專注。

    沈桐兒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很惱你,但是我不要拋棄它……我喜歡它。”

    蘇晟沉默很久,才說:“好,不拋棄,我會讓你吃飽,讓你們兩個都健康。”

    沈桐兒的眼圈有點紅,回頭望向蘇晟的臉:“小白,那你喜歡它嗎?”

    蘇晟愣了下,無奈而心疼地說:“我喜歡的是你。”

    ——

    毫無防備的消息給親父親帶來了徹夜難眠的震驚。

    次日天還沒亮,蘇晟便越窗消失不見。

    在上次入長明燈樓前,也曾有段肆意覓食的日子,但那時是為了自己,而不似此刻肩負起意外的責任。

    沈桐兒反而在疲憊中睡得很沉,等她揉著眼睛被樓下亂糟糟的車馬聲吵醒時,白鳥已經飛回來了。

    它在入窗的刹那在光中化為人形,將一小撮魂塵放到她手裏:“你必須每天都吃,不然孩子就會吞噬你的力量,聽話。”

    沈桐兒愣愣地捧著咽下去,果然瞬間身體的疲倦便不見蹤影,比睡上一夜都管用。

    蘇晟的身上掛了點血跡,見她平安才放心,重新恢複成白鳥的樣子站到桌上輕啄起新傷。

    “這附近也有異鬼嗎?”沈桐兒小聲靠過去:“那你吃了沒,被蓮火燒的傷太重了,不恢複好會有危險的。”

    “沒關係,你好好的我就沒事。”白鳥抬頭,黑亮的眼睛永遠那麽純潔。

    沈桐兒伸手抱住它優雅的脖頸,心中的感覺複雜到辨不清顏色,卻很清楚的知道,這種羈絆,讓自己連趕它走的決心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