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紅白相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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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雇傭兵一行幹了十年,蘭望學到一個用鮮血鑄成的道理: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關鍵時刻絕不能有婦人之仁。

    可是即便在這個位麵當了總參謀長、從軍數十年後,垂垂老矣的他還是忘不了他十歲那年,文佳工坊門口的那個人間地獄。

    他見過許多比那血腥的多的場麵,可是隻有那個場麵清晰地鐫刻在自己的記憶裏。

    護場隊的眾人瞬間就緊張起來,眾人雖然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可是這個異變來的實在是太過猝不及防。隊員們有些驚慌地麵麵相覷,人牆出現了動搖。

    “所有人,不要亂!咱們都沒處可去了,隻要隊形亂了就會被暴徒衝散,大家全得完蛋!”蘭望見勢不妙,大叫道。

    小孩子的鎮定自若在這種場合下猶如一針強心劑,隊伍暫時穩定了下來。

    “大家別慌!穩住陣腳!”文視理爆喝道,“李主管,快撒紅粉!”

    站在蘭望旁邊的李長亭先是一懵,緊接著回過神來,大叫道:“紅粉!全砸出去!放!”

    架設在護場隊身後的五台簡易投擲器迅速被裝填上了辣椒粉包。操作員一踩機關,投擲器的力臂猛地彈起,把“紅粉”拋向湧動的人群。粉包有的在空中炸開,有的落到人堆裏爆裂,猩紅色的辣椒粉四下飛濺,一朵詭異的紅雲在人群中冉冉升起,籠罩了一切。

    大量極具刺激性的粉末毫無顧忌地鑽進人的口腔、鼻腔、眼睛甚至是呼吸道,辛辣的氣息讓人眼淚橫流、嗆咳不斷。許多人直接被辣椒末迷了眼,倒在地上呼號慘叫著,可是瞬息之間就被後麵的人群踩踏而過,沒了聲息。

    越來越多的辣椒粉包被拋擲了出來,暴動的人群快速喪失了視覺、聽覺、嗅覺甚至是味覺,徹底失去了行動能力。還尚未被踩死的、極度痛苦的人們在地上抽搐、蠕動、翻滾著,捂著臉慘叫著,鼻涕和眼淚混合成糊狀的液體四處流淌,和地麵上的辣椒末混在一起,就又變成了紅色;有的人受不了辣椒粉形成的雲霧和這煉獄一般的景象,尖叫著想要逃走,可是立馬就被反向衝擊的人群擠倒踏作肉泥。整幅畫麵讓蘭望回憶起了前世自己看到的化學毒劑的受害者。

    試圖衝入文佳工坊的人群勢頭為之一滯,衝擊力大大減緩,可是辣椒粉的停止作用似乎沒有工坊內的眾人預期的那樣強—很多暴民都倒下了,可是後麵的人還是在源源不斷地往裏湧,前麵的人還是被推搡著往工坊裏擠來。有的人躲避不及,直接被壓到了尖銳的拒馬上,瞬間就被刺透胸腹,死不瞑目,血順著木樁流淌到地上,和地麵上紅色的泥土合作一處。

    蘭望意識到:即便辣椒末這樣厲害,也不可能阻擋暴民衝進來了,所有的拒馬都被破壞推倒隻是時間問題。

    這個時候不能有絲毫的猶豫。

    “李主管!快扔石灰!”蘭大少爺叫道。幾乎是同時,文王爺的聲音也響了起來:“趕緊把白末也扔出去!拒馬要頂不住了!”

    幾乎是在一瞬間,幾個布包又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線,往人群中落去。

    在蘭望眼中,那石灰粉包飛的是那樣的慢,仿佛慢動作一樣,似乎伸一伸手就能直接接住。

    粉包爆裂開來。白色的粉末一如剛才的辣椒粉一樣四下濺射,較輕的粉塵則向上蒸騰,白色和紅色混合在一起,先是紅白相間,完全混合後又呈現一種詭異的粉紅色。

    石灰粉起到的作用和辣椒末類似,隻不過更加酷烈—如果說辣椒末隻是讓人涕淚橫流,石灰粉卻是可以直接致盲或是引發呼吸道感染的。被石灰粉揚中的人們捂著臉、揉著眼睛,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無力地倒在地上翻滾或是四下亂竄。這一次拋擲的粉包刻意瞄準了人群的後部那些剛才尚未被“辣椒彈”波及到的暴徒,人群狂奔的勢頭再次減緩了下來。

    但是,人群並沒有被驅散,仍然以一種緩慢而又堅定的步調向工坊大門內挪移。此時三道拒馬已經被破壞了兩道,騷亂的人群大部分已經在門內了,工匠們已經能夠看清楚暴民們或猙獰或癲狂或扭曲或驚惶的可怖嘴臉。拉成人牆的護場隊隊員們如臨大敵,緊緊握著手中的盾牌和木棒,死死地盯著眼前這些幾乎完全喪失了理智的烏合之眾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推開拒馬、甚至踩著前麵人的肩膀和頭頂往工坊裏湧來。這個時候即使鎮定自若如文王爺,額角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蘭望甚至能夠清晰地看到自己身邊一個年輕的隊員麵色煞白,雙手雙肩都在發抖。

    如果穿越者不采取進一步措施,那麽這一百個護場隊員拉成的人牆,就是擋在暴徒和文佳工坊全部家當之間的最後一道防線!

    蘭家大少知道,是時候使用殺手鐧了。

    理論上來說,文佳工坊準備的鎮暴設備都應該是非致命的—即便辣椒末和石灰粉都會對人體造成某些不可逆的損傷,可是這兩種粉末都不應該致人死命,至少在單獨使用時不會出人命。

    可是,如果大量石灰粉和水混合,短時間內釋放出來的熱量甚至足以蒸熟雞蛋。這種溫度下,人體的肌膚即使不被煮熟也必然會被燙傷。

    好巧不巧,工坊內正好就有灌了沸水的消防水車。

    好巧不巧,這些消防水車現在歸蘭望和祖尚書管轄。

    許多年後,蘭望會為自己一生中下達的很多個命令而感到後悔,可是這其中絕對不包括在文佳工坊下達的這個。

    蘭大少爺和祖尚書對視了一眼。

    穿越者看到了祖元眼中那種近乎冷酷的堅定。

    於是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消防水車!驅散人群!放!”

    文佳工坊的“消防車”其實是一種利用虹吸效應、由鍋爐產生的高壓蒸汽進行加壓的簡易水泵。在原位麵,公元677年,拜占庭人就是用這種水泵更原始一些的人力驅動版本噴射出經過初步精煉的石油,從而製成了令東羅馬帝國的敵人們聞風喪膽的武器—希臘火。

    前世的拜占庭人曾經用虹吸水泵噴射出的烈焰將圍攻君士坦丁堡的阿拉伯艦隊焚燒殆盡;這個位麵,幾個穿越者也要使用這種看上去並沒有多高技術含量的水泵,隻不過他們噴出的是滾燙的開水。

    幾個鍋爐工動作迅速地關閉了消防水車的鍋爐加壓閥,並立刻開啟了通過軟管與龍頭相連的管口閥;負責操縱龍頭的工匠則將帶把手的龍頭對準了如濁流一般滾動的人群。幾道炙熱的水柱在壓力作用下猛地噴射而出,如蛟龍一般向工坊門口的暴民撲去。霎那間,熱流呼嘯,蒸汽升騰,水柱無情地一頭撞進人群之中。

    這種用原始鍋爐加壓噴射出的水柱在衝擊力上肯定無法和原位麵專門鎮暴用的高壓水槍相比,可是高壓水槍噴出來的是常溫的水,而工坊的水龍噴射出來的則是沸水。仍然在向工坊裏湧來的人群一碰到沸水就發出了不似人聲的慘叫,許多人的皮膚短時間內就迅速紅腫起泡。之前濺射到暴徒身上的石灰和水混合放出熱量,受害者的身上快速蒸騰起大量白霧,本來已經略微冷卻下來的水甚至在人體表麵重新沸騰。嚎叫聲響徹雲霄,本來還在齊頭並進的暴民瞬間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向各個方向四下亂竄,空氣中除了尚在懸浮的紅白相間的嗆人雲霧以外,更氤氳起了一種肉類煮熟時散發出的特有香味。

    幾乎所有人都立刻反應過來這種香味來自於什麽。護場隊的隊員當中有幾個人受不了這種慘狀,當場轉過身去捂著嘴幹嘔起來。

    說句實在話,蘭望也高估了自己在這一世對血腥場麵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本以為以自己的經曆,狠下心來做一些事情並不在話下。可是不知道怎麽了,在他看到了這幅宛如煉獄一般的畫麵時,十歲孩子還是抑製不住地心跳加快、臉色蒼白。

    他轉頭一看,祖元和文視理兩隻老狐狸卻依然泰然自若、麵不改色,隻是冷冷地看著暴徒潰散而去。

    “果真是兩個老妖精啊,都是經曆過大場麵的!雖說一個是王爺一個是尚書,可是麵對這種場麵還能如此淡定。。。”

    容不得蘭望繼續往下推測,文視理就高叫起來:“護場隊全體聽令!將暴民逐出文佳工坊外!”

    他一聲暴吼:“殺!”

    “殺!”

    “殺!”

    雖然腳步仍然有些遲疑,但是護場隊的漢子們依然如猛虎出柙一般撲向了仍然漫無目的地徘徊在場內的暴民,喊殺聲震天動地。大多數仍然活著並且沒有受重傷的暴徒已經完全失去了感知和判斷能力,隻是如遊魂一樣來回逡巡,直到隊員們的木棒如雨點一般落在他們的頭上肩上身上才如夢方醒,慘叫著倉皇逃竄。幾十上百號青壯年男子對敵人展開反突擊的場景無疑是壯觀的,眾多穿著布鞋的腳踏過被粉末染成紅白相間的地麵,激起一朵朵紅白相間的水花;暴徒們倉皇向他們剛才來的路逃竄,也不顧腳下踩過的內髒、碎肉、屍體和傷者。

    蘭望還在考慮自己要不要衝上去,就已經看到文王爺掄著手臂粗的木棍,以一種胖子罕有的敏捷身法怪叫著衝向殘餘的暴民,見著一個兜頭就是一悶棍,打的這些從街麵上招募來的黑街老鼠和流氓無賴哭爹喊娘。

    絕大部分人一眨眼的功夫兒就跑沒影了。

    蘭大少爺知道,這場好戲輪不到自己上場了。

    遠處酒樓裏,中年人暗沉著臉離開了座位,徑直向樓下走去。

    “侯爺,侯爺,您這是。。。”早已戰戰兢兢身如篩糠的混混頭子話都說不利落了—事情辦砸了,還砸成這副模樣!麵前的這尊殺神一個不高興,弄死自己比碾死一隻臭蟲還簡單!

    中年人頭都不回,陰冷地說:“就按你說的,讓你家的少爺們上場吧!要是還辦不好,渙翁他老人家怕是就要重新考慮一下陽關鎮的兵權以後是不是還要交給蘭家的二房三房了!”

    頭目如同小雞啄米一般點著頭:“是,是!謹遵侯爺鈞令!小的這就去辦!”

    那邊廂,文佳工坊的夥計們已經開始清掃戰場了。滿地紅白混雜的糊狀物被刮走,殘肢斷臂和其他人體組織被收集起來清理掉,拒馬的碎片都被搬到了一邊,水車也被重新灌上了水,用來衝洗難以肅清的汙漬。受傷的人基本上全都是暴民,但凡還能喘氣兒的都被工坊的匠人們拖到了一邊空地的蘆席上。文王爺遠遠地衝蘭望高叫著,說要是他願意就再麻煩他給這些人醫治一下,要是不願意就任由這些人自生自滅好了,“文佳工坊再破落,幾筆燒埋銀子還是出得起的!”王爺如是喊道。

    蘭望嘴上應和著,眼光卻轉向了身邊的祖尚書。

    祖元微眯著眼,撫摸著自己長長的胡須,對蘭望說:“嗯,你小子不錯啊,大山崩於前而不動,有將帥之才!”

    蘭望謙虛道:“祖尚書過譽了。今日若不是尚書請來的那些幫手,晚輩光是醫治傷者都不知道要忙到什麽時候去!”

    “老夫越發的看不透你這個小郎中了。”祖元轉過身來,以一種極認真的、審視的眼光俯視著蘭望,“老夫在朝為官多年,閱人無數,所謂神童也見過不少,有天縱之才的很多,可是像你這樣有如此城府的。。。萬中無一。不僅如此,今日景象之慘烈,不要說幼兒,就算是成人也未必能泰然處之!你一個十歲出頭的的童子,是如何做到如此鎮定的?”

    祖元笑了起來:“你這小孩兒已經不能用常理度之了。若有機會,老夫倒是非常想會一會你的父母,看看是何等人傑才能誕育你這樣的麒麟才子!”

    “尚書先生高抬晚輩了!不過家嚴家慈也確實想見先生一麵,能與先生結識,實在是我陳家之幸!”為了繼續偽裝不露出破綻,蘭大少爺隻能給自己全家都臨時改個姓了。

    趁著打掃戰場的間隙,一老一少兩個人又寒暄了幾句,蘭望覺得時機到了火候也夠了,便順口問出了自己一直想問的一個問題:“晚輩敢問祖尚書,您為什麽提前致仕回鄉了?晚輩聽家父提起,已步入古稀耄耋之年卻仍然留任尚書、丞相之人,我朝曆史上不知凡幾,您仍然年富力強,即使要致仕,當今聖上也總得挽留才對啊?”

    這個問題問的已經相當露骨了。蘭望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候問出來,主要是他預計在眼下這種情形下得到答案的幾率更大一些—在心理學上,人們會自然而然地傾向於信任那些曾與自己共度難關的人。

    穿越者一直很好奇他和祖元第一次見麵時提到的那個叫“主父浩瀾”的人是誰、還有祖尚書為什麽不假思索地一口咬定就是這個人想要通過某種極寒之物置他於死地。出於一種雇傭兵的本能和直覺,蘭望總是覺得身邊的一連串事件並不是完全孤立的:自己一年前遇刺、有人要暗害祖元、文佳工坊的機器爆炸、暴民衝擊工坊,這些事情單獨看過去似乎之間並無關聯,但是蘭大少爺還是總覺得心裏紮著一根刺,冥冥之中總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這裏麵有鬼。他似乎能感覺到,這一係列事件都在暗示著:自他一穿越,就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一直潛伏在暗中,時時刻刻想要扼殺他!

    “難不成那些玄學一般的所謂‘穿越反噬’‘時空擾動’之類的理論都是正確的?難道真的會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專門和穿越者做對?!”

    雖然理智上蘭望不願意相信這種可能,但他還是得查證一下,必須得查證一下。“主父浩瀾”這個人名在當下就是個不錯的的突破口,隻可惜蘭望不能問的太直白,隻能先用一個接近的話題開個頭。

    “嗬嗬嗬,你這小子竟然學會打趣老夫了!老夫今年都五十有七了,就算沒到古稀耄耋也絕對算不上是年富力強了!”尚書望著正在忙碌著打掃工坊大門的夥計們,嗬嗬笑著回應道,“至於老夫為何致仕,原因並不甚複雜,無非是當今朝堂已非為官之地、已經容不下我這支老朽不堪的毛筆了!”

    “先生,此話怎講?”蘭望嘴上裝作不懂,心裏卻已經大概明白了幾分。

    “老夫曾任三部尚書,自認為還知曉一點為官之道,官場的爾虞我詐也見得多了。可是十年前,朝堂上無休止的紛亂政爭實在是老夫數十年為官所僅見。”祖元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悲涼,“若僅僅是這些也就罷了,官居高位者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是明哲保身的不二法門,老夫也不過是當一天沙彌撞一天鍾。隻可惜啊。。。那一場大案,多少人頭落地,整個南都遍染腥膻。。。”

    蘭望知道,關鍵信息終於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