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九三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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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說,這兩件事,是一回事,都是自由貿易。
    但區別之大,隻要理解“人不吃飯會死”這個道理,就能跳出純粹的經濟學,理解這兩者的區別。
    劉玉就生生壓住,米賤傷農就傷農,愣生生壓死了糧價,極大地促進了鬆蘇地區的工商業發展。
    就是大順之前的改革、征伐等,實質上獲取了從東北到日本再到南洋的糧食。
    後者,壓不住。
    糧價低,最多不滿。
    此外,還有個非常大的區別。
    原本曆史上,法國重農學派的那群人的改革,純粹是“立個理想國”。
    那麽,此時,法國重農學派的這群人的改革,鑒於交流日深,理想國不那麽好立了,純就是刻舟求劍、東施效顰。
    這些年,法國這邊的啟蒙學者、重農學派,在學大順。
    然而,他們壓根不理解現在的大順的君主製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怪物。
    事實上,大順現在皇帝,頭頂上頂著兩個皇冠。
    一個,是內地地區的、傳統的、小農經濟科舉製的聖天子。
    這邊的人口,大約3億。
    另一個,是先發兩省、東北、南洋、日本、扶桑、朝鮮、印度等等這麽大的疆域內。資本主義製度的守護者;新天朝體係的維係者;各國買辦集團的聖天子;新的天下秩序內的“素封”者利益的守護人包括日本人、朝鮮人、爪哇人、印度人他們中的在新秩序中的得益者……
    這邊的人口,大約也是3億。
    這兩頂皇冠合二為一的原因,就是妥協。
    外麵那頂皇冠,害怕內地把他們武力爆錘;而內裏的那頂皇冠,害怕外部把他們金錢爆錘。
    沒錯,全階級的恩人、君父,必然需要從一個階級的手裏拿走什麽,才能給另一個階級。
    但是,外部那頂皇冠,靠的是朝鮮還穀製的淒慘;日本貢賦製的壓榨;印度手工業的血淚;南洋種植園的鞭痕。
    從刺刀和軍艦,從外麵拿到了東西,給了一群之前不存在、但現在已經成為一股強大力量的新階層,喂飽了他們,穩住了他們想要把內地市場也吃掉的暫時性的饑餓感。
    在李欗所謂的“新禮法”、“新天下體係”下。
    他的民,可不隻是大順這邊的人。
    還包括這個新禮法、新天下體係、假自由貿易下的其餘國家的底層。
    他的臣,可不隻是大順這邊的人。
    還包括朝鮮國那些賣糧食的、日本那些開銅礦的、印度那些口岸城市買辦的、荷蘭這邊壓死歐洲製造業的、北美那邊幹死本國紡織業的……他們,都是所謂新的國際秩序下的“素封”之臣。
    某種程度上來說,法國的重農學派,其實也算。
    畢竟,得靠他們,打敗法國本土的科爾貝爾工業替代主義和工業保護主義。
    奈何,他們搞的太激進了。
    幾次三番的法國“麵粉戰爭”,太嚇人了。
    搞來搞去,愣是把重農學派、自然秩序的名聲,在法國給搞臭了。
    連帶著【饑荒陰謀】,以及法國本土民族資本的生存被日益壓縮,直接搞出來了歐洲的反大順情緒。
    這對大順當然不是好事。
    大順對法國重農學派,那是寄予厚望的。
    一方麵,重農學派本身有很深的中國這邊的文化印記。
    不管是魁奈,還是杜爾哥,你說他們是“編造理想國”來“托東改製”也好,那本身也所為,因為就算是理想國加“托東改製”,這畢竟還有個理想國,畢竟還得托東。
    這一點,又和法國啟蒙運動中濃厚的“遙遠的理想國,來促成本國政治上改革”的思路,融合在一起。
    可以說,這是大順這些年來在歐洲,最成功的一次文化入侵。
    另一方麵,重農學派的這一套東西,也確確實實是大順所需要的。並且,他們也是用“道法自然”、“自然秩序”這些東西,來構建理想化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模型的。
    曆史上,是英國打贏了七年戰爭、而杜爾哥的改革又失敗,這才導致了《國富論》拿到了“自然秩序”或者說“無形之手”的聖經權。
    強者,才配拿經。
    而現在,顯然,大順這邊是要搶無形之手、自由貿易的聖經權的。
    這裏,自然是要靠自然秩序、道法自然、無為這些東西來搶。
    自由貿易,是需要技巧的。
    現狀就是,天兵到人家的地盤,去搶人家的關稅,得被人打出屎來,投送能力不足。
    那就隻能靠扶植樣板。
    而且,這個樣板,而不能是小國,必須得是個有影響力的大國。
    荷蘭沒用。因為人家荷蘭原本就有黃金時代,富庶過,而且又小,本身就是個金融中心,這玩意兒也沒說服力。
    若是法國能夠成功,那麽大順的新天下體係,就真的建起來了。
    你看,人家法國搞了重農主義後,蒸蒸日上……這是什麽樣的樣板?什麽樣的吸引力?
    但問題,也就在這。
    大順這個天朝吧,怎麽說呢,他知道一個道理。
    那就是,人沒飯吃,是要造反的。
    這個道理,並不是哪個天朝都能理解的。
    月滿必虧、物極必反。
    這也使得大順這邊相當的矛盾。
    支持重農學派嗎?
    支持。
    而且,非常希望他們成功——重農學派認為,關稅毫無意義,隻是在增加本國消費者的生活成本;而土地才是價值的唯一來源,所以關稅問題並不影響本國財富的積累。
    這裏麵,是有邏輯理性推斷的。
    重農學派的基石,是純產品學說。
    即:【財富是物質產品,財富的來源不是流通而是生產。所以財富的生產意味著物質的創造和其量的增加】
    【而在各經濟部門中,他們認為隻有農業是生產的,因為隻有農業既生產物質產品又能在投入和產出的使用價值中,表現為物質財富的量的增加】
    【工業不創造物質而隻變更或組合已存在的物質財富的形態,商業也不創造任何物質財富】
    好比說,棉花,這是土地產出的。
    而棉布呢?你隻是把棉花搓成了布。棉花已經存在了,你隻是改變了棉花的形態,你這能叫創造財富了嗎?明顯不是嘛,你搓棉花壓根沒有創造任何財富嘛——這就是大順這邊實學派,和法國重農學派的根本分歧,土地價值還是勞動價值。
    所以,由此推出什麽?
    由此可推出,關稅毫無意義,因為工業不創造財富,隻是把物質財富的形態改變了。財富都是從土地裏創造的。
    那既然工業不創造財富,要關稅幹啥?
    沒意義嘛。
    還憑空增加了國民的成本,比如說,地主要花更多的工資雇人,因為這份工資裏包含了棉布的關稅,等等。
    這是一個完整的邏輯鏈條。
    大順對這套學說,當然喜歡了,而且喜歡的不得了。
    但是,重農學派要是再折騰一次改革,再弄出來一波麵粉戰爭,那大順這一套東西可就徹底臭市了。
    還是那句話:【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曆史,但是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並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魔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
    大順自己在內部都搞出來個內外分治。
    加上大順這兩千年來已死的先輩英靈們的經驗,大順太清楚了,真搞成“囤貨居奇”、“商人完全自由操控物價”、“土地完全自由買賣”、“手工業普遍失業”,會有啥後果。
    到時候,別說大順想在歐洲樹一個“重農主義”、“自由貿易”、“自然秩序”的樣板了。
    隻怕,徹底反過來了。
    法國這邊,要給歐洲樹立一個“工業替代”、“民族資本”、“保護主義”、“國民產業”的樣板了。
    真搞到那一步,隻怕會搞成多米諾骨牌,產生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整個歐洲急轉保護主義和科爾貝爾主義,大順就他媽欲哭無淚了——技術已經到門檻了,各國真要是搞保護主義和本國工業替代主義,一通猛追很容易,大順就要徹底失去大西洋市場,縮回好望角以東了。
    按照大順的經驗,開國之兵,都特別能打。搞軍事投送,大順這邊也真投送不起,再說就算能投送三五萬人,去和一群開國之兵打,那不是去送菜?
    而且,如今大順內部也出問題了,印度那邊也是亂成一團。
    這節骨眼上,要是歐洲再出了事,那大順王朝真的出大麻煩。
    大順戰略收縮不容易,你往回收,那些在歐洲貿易中綁定的這些人,咋辦。
    這可涉及到數百萬人,難道要放開內地市場,允許先發地區貨物免稅、資本無管製,進入內地?那要是敢這麽幹,樂子可就大了。
    所以,劉玉當初下的這個套,是個死局,縮都沒法往回縮,隻能逼著大順張牙舞爪。
    是以,這才需要抬著劉玉的棺材,搞死人外交,大造聲勢,從大西洋這邊回國安葬——通過華麗的儀式,喚醒整個歐洲的記憶,那個傳說中用重農主義和自然秩序的帝國,是如此富庶和強大,你們也該用啊。轉型當然陣痛,當然會出現麵粉戰爭、饑荒什麽的,疼過去,就好了,你們可不應因噎廢食啊。
    這麽說吧。
    大順內地的手工業,其實已經真的很強了,強到即便說改革之前魯西北的紡織業,拿到1700年的世界上,都是首屈一指的水平。
    而沿海先發地區的手工業和工業,因為原材料、運輸、相對優勢、糧價、人力成本等等因素,比內地的更強。
    法國周圍……這麽說吧,法國在周邊,沒有拿到工業,或者手工業的全麵優勢。
    歐洲各國的手工業發展、城市化發展,促使糧價不斷升高,也造就了法國的投機商不斷折騰糧價的現狀。
    而大順周圍……手工業,或者說,工業,沒一個能打的。
    朝鮮不提,日本不提。南洋……南洋連針頭線腦,在明末之後基本都是華人依靠本土生產壟斷的。
    唯一一個能和大順掰掰手腕子的印度,奈何隻是個地理概念。奧朗則布一死,大順一戰獲勝,用老馬說的【商業資本獲得統治權後的劫奪製】,直接把印度的手工業搞廢了。
    而且,還有一點。
    糧價高,高到壓根吃不起,那是要出大事的。
    這就使得,大順在改革後,在先發地區,當然是讚同自由貿易的,反正隻要糧食不缺、糧價穩定、海軍在手、南洋日本暹羅等皆在控製範圍之內,能出啥事?並且,本身大順之前就有非常傳統的、悠久的、國家調控米價的經驗。無非是原本靠運河,現在靠海運,這個區別倒是真不大。
    如果說。
    這倆,是自由貿易的一體兩麵。
    本質上是一回事。
    這就使得,大順在先發地區的改革,遇到的情況,是“米賤傷農”,倒逼著地主轉型。
    而不是法國重農學派,搞出的“米貴大亂”,爆發了一次又一次的全國性的混亂。
    但區別挺大的。
    前者,能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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