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九三年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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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要改製,肯定要托中。而本身,法國又是歐洲科爾貝爾主義的策源地,法國又有濃厚的科爾貝爾主義的傳統,這也使得反重農學派的這批人,舉著大順和科爾貝爾的雙重旗號。
簡單來說,大順這邊對法國的新國王,相當不看好。
怎麽理解這個“托中改製”呢?
因為,當初跟著劉玉搞扶桑移民、黃河改道,以及參與劉玉跑路後李欗的邊疆鐵路、基建工業和政變的一些“既有理論、又有實踐”的老人,還沒完全死絕。
因為大順現在發展的好,所以大順是對的。
問題是,大順的製度,到底是重農學派的自然秩序?還是科爾貝爾的重商主義?
其實,大順朝廷內真的有不少人,有點“真心誠意”地想要幫幫法國。
改革這玩意兒,哪能跟翻燒餅似的?政策三年一換,而且一換就是直接倒過來?
這麽改,還有個不出事?
而且,這兩派,全都打著“托中改製”的旗號,弄得大順現在渾身都是屎。
如果說,重農學派的改革,用大順這邊的成語,叫“托古改製”。
那麽,科爾貝爾派打著大順旗號的改革,那純粹就是“東施效顰”。
重農學派的問題,這裏不必提了。
而科爾貝爾派的改革,則和劉玉當初臨行之前,和李欗的那番對話,有著直接關係。
具體到更具體的東西上,鐵路。
再具體點,也和李欗當初麵臨的問題有點相似:改稅製、改土地所有製、搞均田,不敢。
而鐵路,大順這邊做了個榜樣,確實帶動了大順這些年經濟的快速發展。
所以,法國這邊也要修鐵路。
技術倒不是問題。
問題還是錢。
重農學派的改革,是要直接觸動舊勢力的利益的。
杜爾哥的改革,無論是士紳一體納糧、募役法、打消法國內部的區域性經濟、取締行會等等,無一不是觸動舊勢力的利益。而且,因為過於激進,尤其是糧食出口不限製的政策,直接導致了麵粉戰爭,是以把底層也得罪了。
翻燒餅之後。
科爾貝爾派如何才能上位?難道要繼續重農學派的改革,觸動舊勢力?
顯然不是。
上位的雅克·內克爾,看著大順的經濟發展、鐵路基建拉動的快速工業化,覺得這是一條路啊。
科爾貝爾主義,本身就是要求國家管控,或者叫官辦經濟。
同時又不想觸動舊勢力。
那麽,內克爾就提出了口號,叫“民不加賦而國用足”——這裏的民,顯然指代的是貴族階層,因為要把重農學派的改革翻燒餅嘛。
曆史上,是因為路易十六執意要賣頭援美。
援美,得花錢。
錢從何來?
某種程度上講,內克爾的這句“民不加賦而國用足”,還真不是吹牛。至少,在北美獨立戰爭那段期間,法國是真沒加稅,內克爾是真把錢弄到了。
咋弄的?
法國老傳統。
約翰·勞那一套:財政部直接下場搞金融詐騙,吹泡沫。雖然早晚要炸,但沒炸的時候,確實做到了“民不加賦而國用足”。
這個泡沫咋吹的呢?
養老年金。
朝廷背書、財政部出麵:10的年息,活一年給一年。你活十年,你就回本;你活二十年,你就大賺。你要活三十年,那你占大便宜了。
內克爾本身就是日內瓦的金融家,他私下裏給日內瓦的金融家們的許諾,更扯犢子:年息13!
一共借了五六個億,問題是這玩意兒,人不死,就得還啊。
而且,年息13,基本上,在此時的歐洲,那就可以認定,你貪圖利息、人家要你本金了。
總歸,要麽、賴賬;要麽,印錢發紙幣,或者還債券。
你要說,他做沒做到“民不加賦而國用足”,那應該說也做到了。
但問題是以後咋辦?
金融這玩意兒吧,真挺神奇的。
法國人來說,約翰·勞的泡沫,也沒過去多長時間吧,結果照樣入局。
當然,這是個全球的普遍情況,曆史上連滿清統治的時候,那都是剛因為租界房地產大開發跳樓一批,不到十年,就又瘋狂投機礦業股;炸了之後,最後又居然真的“相信”50回報率的橡膠概念股,最後一波搞出來保路運動。
當然,曆史在這裏發生了變動。因為一戰的戰後格局,北美的獨立運動被壓住了,這裏麵當然有法國卡在北美沒被趕走的因素。是以,賣頭援美這種事,自也不存在。
但是,大順的飛速發展,大搞基建鐵路,立起來個樣板。
重農學派的改革失敗,也使得科爾貝爾派想要學大順:民不加賦,發展基建,不從舊勢力那裏掏錢,通過發展來解決財政問題。
於是,還得要錢。
要錢,又得“民不加賦”,不觸動舊利益。
那就曆史重演,養老年金,高利貸集來資本唄。要不能咋辦?
這就不得不說到“東施效顰”的問題了。
的確,包括說劉玉當初的扶桑移民和黃河改道,集來資本的公司,直接取名“泡沫公司”。
看這名字,就是在致敬約翰·勞的密西西比泡沫。
許諾高息。
但是,泡沫沒炸,因為扶桑真的金山銀山。
那之後的李欗大基建,走的也是一樣的套路。
許諾高回報。
吸納資本。
最後也沒炸。
但是,泡沫沒炸,那是因為……之前說的一大堆因素。
大順的勞動力不缺。
大順的私有製早已確立。
大順的對外擴張為造就了大豆市場。
大順的鬆遼分水嶺以北適合種大豆。
鐵路一修好,就立刻具備了“資本主義”的完美條件,土地迅速成為資本主義生產要素中的生產資料,迅速增值。
所以,最後泡沫沒炸,也把本息都還上了,還帶動了大順的一波快速發展。
問題恰恰就出在這些“條件”上了。
大順有的,法國沒有。
光看著西施捧心,大家都說,捧心好美。你東施也學,你也不想想,人家說的是捧心好美?還是西施好美?
光學捧心,不把臉弄成西施那樣,是沒用的。反倒惹人笑話。
劉玉那一套是啥?
等於是把北美的金山銀山這些國有資產,低價賣了,保泡沫沒炸。
李欗那一套是啥?
等於是把鬆遼分水嶺以北的兩億畝可開發的國有土地,低價賣了,還了利息和本金。
那你法國賣啥來保這個泡沫不炸,還的上利息和本金?
土地?北美的土地?
資本主義是一種社會關係。
在一定的條件下,這些土地,能夠成為資本;而沒有這個條件,這些土地就隻是土地而已,他不是資本,也就不具備資本意義上的作價。
而且,鐵路這玩意兒,這又會導致重農學派重新支棱起來——這不是解決了重農學派之前一直頭疼的運輸問題?既方便了自由貿易、穀物出口;又方便了萬一出事,可以調控糧價穩住局麵?
簡單來說,就是科爾貝爾派,在看到大順搞基建之後,東施效顰,也瘋狂地搞。
搞完之後,經濟沒起來,欠了一屁股的債。當初承諾的那麽高的利息,馬上就要還不上了……
這不扯犢子嗎?5.6億的借貸,按照10、13的年息還,你法國有金礦啊?
而且,最蛋疼的一點,在於……內克爾拿到統計學資料,有問題。
劉玉當初在大順推廣牛痘,使得牛痘鋪開,解決了天花問題。使得世界範圍內的人均壽命,提升了三歲左右——包括美洲。當時是靠一百多個孩子,搞了橫渡太平洋的借力,搞的用孩子做培養皿,愣生生把牛痘越過了太平洋。
內克爾拿的統計資料,是他媽的牛痘推廣之前的!
他搞養老年金的借貸融資,數據把人均壽命少算了三年。但凡稍微明白一點保險業,就知道人均壽命少算了三年,對養老的保險來說,意味著什麽。
肯定要炸。
再者說了,各國的情況不同、條件不同。
別說此時的法國。
就是後世……很多國家借錢搞基建,也並不都是發展好了的,一大堆不但沒發展起來而且國家破產、欠了一屁股債、甚至年年逆差的呢。
法國原本曆史上標準的先發國家,最後還是搞成了高利貸帝國主義。
那麽,現在,市場市場被大順擠壓、農業農業被北美碾壓、北美倒是有地奈何之前百十年才移民十萬,而大順修好鐵路弄完印度糖和日本之後,光是每年往鬆遼分水嶺以北跑的人,都不下三五十萬,資本主義是種社會關係,沒人哪來的社會關係?
本土?本土又沒有法革,私有製還沒弄清楚,弄塊地全是麻煩:地到底是誰的都說不清。
而且地上附帶的農民的拾穗權放牧權;貴族的養鴿權狩獵權等等,這玩意兒買起來一堆的事。土地私有製,意思是說這塊地就是我的,什麽拾穗權放牧權養鴿權狩獵權什麽的……
法蘭西此時,沒有任何一個人,明確擁有一塊土地。
從法理上講,包括國王在內,亦包括那些貴族,理論上都不從法理意義上擁有一塊明確屬於個人的土地。
當然了,不是個人的,那也沒事。
明確是國有的,也行。收級差地租,尹裏奇欽點的最激進的資本主義土地製度。
問題是,國有的也不是。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
法蘭西,現在沒有一本《拿破侖法典》。也即沒有確定私有製,所有權這些東西。
私有製的精髓,不是“我有”。
而在於“買起來方便”。
私有製,不是我有製。是為了方便別人買走。
再明確點說:法國的鐵路,修了。但是,法國的封建製度,嚴重束縛了生產力的發展,必須要推翻封建製度,才能讓法國的經濟發展。
尤其是,土地的封建法。亂七八糟的土地上的封建權利,貴族的、農民的,全都封建。包括說,拾穗權和放牧權,也是封建權利。
私有製,就是要把這一切舊的封建權利,不管是道德上好的、壞的、通通砸碎。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資本家想買的時候,沒那麽麻煩。
比如說,如果現在有《拿破侖法典》。
鐵路一修,農業有利可圖。資本家有一萬種辦法弄得小農破產,到時候土地抵押,收地兼並,產權明確,兼並有保障。
你欠錢不還?這可不是封建時代嘍,封建時代地不是你的資本家也沒辦法收你的地,因為那地根本不是你的,你多半是個永佃農,法理上壓根不是自耕農。你以為你是,但實際上你不是。
現在有了《拿破侖法典》,你有對你的土地的全部的處置權,地拿來吧你。
所以,此時,是法國的封建土地製度,嚴重阻礙了法國生產力的發展。
然後,那麽,話說到這,也就不必說了:死胡同。
鐵路,於此時的法國現狀,並沒有起到經濟引擎的作用。
而巨大的債務,要炸了。
同時,重農學派要再度上台,推行重農主義經濟政策,而鐵路,更可能成為法國炸開的導火索。
凡事都有兩麵性。
哪怕說鐵路,這種聽起來好像是全是好處的技術進步,也並非如此。
在大順,京城到漢口的鐵路,在嚴格的管控下,和大運河差不多,主要作用是運兵、賑災、平抑糧價,而根本不求盈利,隻是朝廷在內部以技術加強舊秩序的工具。
而曆史上的印度,鐵路又被稱作白骨之路、饑荒之路。這不是說因為修鐵路死人導致的,修鐵路死的人,和白骨之路、饑荒之路比起來,還是差一些。
而是說,因為鐵路的興建,使得鐵路如同一條動脈,讓商業資本和殖民統治迅速地沿著鐵路傳導湧動。
劫奪、強製購買、強製種棉、強製種經濟作物、放貸、壓價……對比下曆史上從殖民時代開始的屢次印度的饑荒,就會清晰地發現這個“饑荒沿著鐵路線分布”的規律。
道理是一樣的。
而法國重農學派,之前已經搞出來過幾次麵粉戰爭了。
鐵路的出現,對重農學派的經濟政策意味著什麽?
是意味著,一旦國外糧食漲價,有了鐵路的幫助,法國的第二次全國性的大規模麵粉戰爭,即將爆發。
雖然聽起來好像怪怪的,但事實就是,法國農民和底層的“社會意識”,還是封建時代的社會意識,不具備資本主義自然秩序的社會意識。
比如說,看著本地糧食往外運,導致本地糧價上漲,他們很可能去砸糧店、砸倉庫、砸資本家。
簡言之,這屆法國人民不行,還缺乏真正的私有製下的道德:真正的私有製下的道德,應該是覺得貴買不起糧食,就不吃唄,那也不能去砸人家囤積的糧食啊。
那是人家的糧食,你沒有處置權,人家別說往外賣,燒了也和你沒關係啊。
當然了,事物的兩麵性嘛。
往好了說,鐵路也意味著,法國政府可以在災荒出現的時候,通過國家調控手段,更好的運輸能力,穩定住糧價。
但這個吧,就涉及到了辯經的問題。
比如說,阿爾薩斯和洛林,糧價飛漲。曆史上,75年麵粉戰爭中,法國這邊是給了補貼,和財政補助的。
那麽,給補貼、財政補助,每擔糧食給商人一定的獎勵……這,是自然秩序嗎?
那麽,你今天政府能給糧食補貼和獎勵,是不是意味著你明天就要幹涉經濟,後天就要搞絕對的君主製了?
大順的人,可能會覺得,這是腦子有病吧?
但在歐洲,不是的。
不提東正天主的派別,隻說新教:信義宗、改革宗、歸正宗、聖公宗、長老會、公理會、浸禮會、新公理派、老公理派、福音會、衛斯理宗、衛理公會、循道公會、福音派、布道會、宣道會、靈恩派、五旬節會、神召會、基要派、再洗禮派、門諾會、貴格會……
到底吃發麵餅,還是吃死麵餅,這都能打出來腦漿子。
宗教改革,愣生生打沒了德國三分之一的人口。
加爾文眼睛都不眨一下,把朋友燒熟了。
是以,到底什麽是自然秩序,那可不是小事。
故而,這才有了大順這個“理想國”,抬著搞出自然秩序經濟法則的劉玉的棺材,去當“教皇”,來定義啥才是自然秩序、國家是否可以幹涉糧價。
反正,大順又不賣糧食。這個就別自然秩序了,別的玩意兒自然就行。
別到時候東學西漸了半天,法國這邊的人漸了個“何不食肉糜”,那就麻煩了。
但是,高不高的,相對來說的。
等到了這一代,大順這邊,對路易十六的評價,就兩字:崇禎。
愛好改革。
不管是當初腦子一熱就要把勝利都壓在奪取漢諾威逼英國和談上、還是後來漢諾威方向失敗又要孤擲一注造船登陸英國上,無一不體現了這種機會主義的特質。
而到後來,大順下場,法國作為一戰的戰勝國,路易十五的威望提升,準備改革,更是把這種機會主義的特質展現的淋漓盡致。
要改革,就得先動巴黎高等法院——怎麽理解這個巴黎高等法院?用個不恰當的比喻,一些故事裏,類似滿清的八王議政。不要以為頂著個高等法院的名頭,就是啥好玩意兒,這和《大憲章》之類的玩意兒類似。
然後,果然就機會主義了。還沒準備好呢,直接就把巴黎高等法院給掀了。啥啥沒準備、沒有提前布局,腦袋一熱覺得有機會,卡就給掀了。
總的來說,在大順這邊,對路易十五的評價,因著劉玉帶的頭,不高。
當初劉玉評價上一代法王,這事很多實學派的老人都知道。說路易十五純純的機會主義的頭子,你看著吧,這機會主義的毛病,改也難。
因為大順現在發展的好,是世界頭號帝國。
但是跟他媽的翻燒餅似的。
今天重農學派上,鬧出事來,擼掉,全部推倒;換上重農學派的對麵,科爾貝爾主義,鬧出事來,再擼掉,全部推倒;再換上重農學派……
而就是很純粹地從地緣政治、經濟上解讀。法國要是真出大事了,歐洲也要徹底亂套;而歐洲一旦亂套,會因為經濟因素,把問題傳導到大順身上。
當然,這裏的“出大事”,並不是隻有“重農學派”或者“自然秩序”來背鍋。
這批人心裏很清楚,這法蘭西啊,要出大事。
他們未必能夠想到激進的共和這種“在舊歐洲看來像是瘟疫”一樣的東西,或者說也未必擔心這個。
而是說,他們的對立麵,科爾貝爾主義,實際上也是在打著“托中改製”的旗號。
並且,他們的改革,埋的雷,可比重農學派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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