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章 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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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風破空,殺氣綿密,彌漫如霧籠罩三尺之內。
慕流雲愕然呆立,突如其來的刺殺讓他措手不及。
“丘禾!!你!!”驚逢劇變,慕清平一聲斷喝之後,人已經下意識地擋在了慕流雲身前。
丘禾冷笑,爪勢沒有半分猶疑,他料定眼前之人能夠及時抵擋已經是極限,不可能還有餘力反擊——果不其然,如鉤利爪一擊即中,慕清平的肩頭立時被穿了三個窟窿。
“慕先生,你太礙事了!”說話間,丘禾雙腕同時一擰,立時便要斷了慕清平的鎖骨——鎖骨一斷,慕清平此生再難開弓!
“誰!!”千鈞一發之際,丘禾卻毫無來由地縮手後退——勝券在握的他忽然變招,選擇了一腳踢飛眼前的對手,這個舉動讓大難得脫的慕清平也不由得為之一愣。
而丘禾一雙手此刻正不住地顫抖,一眨眼的功夫虎口已經烏青——就在即將得手之際,有人暗算了他!
“所有人凝神戒備!這裏,交給我!!”惱怒的慕清平似乎變成了一隻齜著獠牙的餓狼,他慢慢站起身,惡狠狠得瞪著丘禾。
丘禾捂著自己的右手,警惕地看著四周,他突然發現四周寂靜得可怕,寂靜得,好像根本沒有人發起過突襲。
“宮獒何在?!”丘禾意識到不對,他怒吼,可是無人回應。
慕流雲和慕清平麵麵相覷,他們顯然更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但是隱於陰暗之處的沈稷明白,剛才正是他的飛石狠狠打中了丘禾的手,而來去倏忽襲擊鋒鏑的鬼影,當然就是佟林。
“什麽人?!什麽人?!你們到底是誰?!出來!!”丘禾發狂般地嘶吼,他成了一個作繭自縛的小醜,此時此刻,他因為自己的自負而命懸一線。
“別喊了,不管是誰,他們要的是你的命&sp;”慕清平也明白了有人在借刀殺人,不過,他此刻很樂意成人之美。
“所有人聽令,全力戒備刺客餘黨,近前者,殺無赦!”
“你還有什麽遺言麽?丘~禾~!”慕清平的左臂軟軟地垂吊在那裏搖晃著——剛才丘禾一擊雖然沒有來得及折斷他的骨頭,但是卻來得及令他脫臼。
但他並不打算以眾欺寡,因為他此刻已經對這個兩麵三刀突施暗算的小人怒不可遏。
唯有親手結果了他,方能平息他的怒火。
相交多年的慕流雲自然懂得他的心思,他先是用手中的折扇拍了拍慕清平的肩頭,以示自己絕對的信心。
接著,像看一個將死之人一樣,他用帶著悲憫的目光打量了一番驚疑不定的丘禾,這才轉身拂袖而去,沒入了人群之中。
對血腥意猶未盡的士卒們很快圍成了一個囚籠,丘禾已成籠中之鳥。
丘禾咬咬牙,他明白此時再說什麽都是枉然,現在隻剩拚命一個選擇——但就這麽衝上去逞匹夫之勇,且不說那些鋒鏑會不會真的隻做壁上觀,光是眼前這個勢如瘋虎的慕清平,已經足夠讓他發自內心得恐懼。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奴婢知罪了&sp;這~這~這~小人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為之啊~~~”眾目睽睽之下,丘禾竟然就那麽噗通一下跪倒塵埃,接著磕頭如雞奔碎米,一麵求饒,一麵涕泣橫流起來。
慕清平愣住了,在場的眾多衙役和鋒鏑營好手也愣住了,畢竟,大多數人畢生都沒有見過如此寡廉鮮恥的人——如果一個人會因羞臊而死,那此時換做任何人在丘禾那個位置,恐怕都會因為這麽多輕蔑的目光而當場暴斃。
但丘禾好像根本不在意這些,宮中中爾虞我詐的殘酷早已教會他,隻有活著的人,才有資格擁有尊嚴。
“大人~饒我一命吧~我回去&sp;我回去一定在太後麵前為您多多美言&sp;還有,還有這個&sp;”丘禾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些能讓他保命的緊要事情——他慌慌張張地在懷裏摸索著,然後掏出一個紅漆木盒,盒子不大,但做工極為精致。
“慕先生~慕大人,這個&sp;這個是田乾&sp;田乾留下的&sp;請您過目~!!!”他快步膝行直至慕清平腳下,用兩隻手搞搞捧起那個盒子,胳膊伸得筆直——慕清平看著這個不多時之前還頤指氣使的上差大員,眉目之間的不屑之情溢於言表。
“清平當心~!!”就在他以詢問的目光看著慕流雲的時候,一絲不安同時從慕流雲的心底升起,他立刻高聲示警。
可惜為時已晚。
丘禾不知按動了什麽機關,一聲脆響之後木盒驟然彈射而起!
緊接著在空中爆成一團濃密刺鼻的煙霧,氣味熏人欲嘔——而丘禾則趁勢雙掌成爪直抓向慕清平的肋下,這一次,他又是避無可避。
丘禾獰笑,這一次他雙爪運足了十分的氣力,這一招便足以折斷慕清平的四根肋骨,而他甚至來不及感受這錐心之痛,就立刻又挨了一記掃堂腿——其他人還在濃煙之中慌亂,而一擊得手的丘禾已經借勢遁走,閃轉騰挪間便到了兩三丈之外。
這突如其來的一係列變故不過片刻,但實在是讓在場眾人難以預料。
“咳~咳~賊子!小人!!”極度的憤怒令慕清平失去了冷靜,他惡狠狠地用右手強行將已經腫脹的左臂哢嚓一聲擰回肩胛,骨膜的摩擦和骨節的擠壓造成的疼痛難以想象,可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接著,在眾人的瞠目結舌之中,一把三石強弓開如滿月,隨即刺耳的錚鳴如鷹嘯劃破長空。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已經奮力逃出十丈開外的丘禾被硬生生射穿了肩頭。
但丘禾卻也硬是連趔趄都沒打一下,就這麽帶著箭繼續狂奔,幾個起落就消失於夜幕之中。
“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慕流雲三步並做兩步上前扶起虛脫的慕清平,後者已經臉色煞白,剛才的一箭已經耗盡他所有的氣力。
而受了這一箭的人當然更不好受。
丘禾感覺自己的半個身子都被剛才的一箭撕裂了,擔他知道絕對不能讓自己倒下,一旦倒下了就再也爬不起來——他隻能往前跑,隻要能與宮獒們匯合,就還有一線生機。
慕流雲應該不知道出城的密道,否則他早該派人把守那裏,聶羽襄也就不可能打出那個信號。
按時間推算,聶羽襄不過剛剛進城&sp;太大意了,為什麽會忘記了有約在先?為什麽會想當然得以為動手的是自己人?
隻要自己能撐到田府,憑著那一百宮獒,別說是絕境逢生,即便反敗為勝也並非不可能——但他決定還是先脫身,一次疏忽就讓他如此狼狽,作為一個很善於吸取教訓的人,他斷然不會允許自己再犯同樣的錯誤。
即便在如此危機之中,丘禾依舊很機警,他並沒有直奔田府,而是先往西狂奔引開了尾隨其後的追兵——在兜了一個大圈,確定甩掉了緊追不放的鋒鏑之後,這才鑽進了田府洞開的後門。
這裏已經和一個月前差天共地,如果可能的話,他真的不想踏足田府半步——這些日子以來每當他閉眼,田乾那對即驚恐又懷疑的眼睛就會在他夢中的某個角落幽幽得盯著他,直到他一身冷汗得從夢中驚醒。
進門不多遠就是那片外人看起來破敗不堪,卻在他眼中生機盎然的斷壁殘垣。
他清楚地記得佟林的那間屋子是從東邊數第二間,或者是第三間,總之就是在那附近,隻要掀開那張青磚大炕上麵的一道隔板,下麵就是他大難不死後的富貴榮華。
丘禾數了半天,他驚異地發現,少了一間房,原本應該是第二間的位置,如今被一片碎磚斷木徹底掩埋,再也找不到他夢寐以求的生路。
“小丘,你在找什麽?”這個聲音他熟悉務必,陰影處走出來的,正是佟林——鶼鰈刀一左一右握在手中,殺氣從他的雙眸漫上刀身,再順著丘禾的視線遊弋到他心底,更加的淩厲,寒氣逼人。
“大&sp;大&sp;總管?!”祁玦和祁環竟然連一個身中劇毒的佟林都幹不掉,丘禾此時唯一想的就是無論花多少錢,都要買這兩個蠢材的命。
“來,我送你去見老爺,你自己去請罪吧!”佟林話音一落,整個人就憑空消失在了丘禾眼前——他的餘光隻能掃到一個殘影,他隨之本能得想要出手。
但是丘禾卻發現自己找不到拳頭,詫異地舉起右臂時,他才發現右手已經齊腕而斷——鶼鰈還在滴血,他的血。
“啊~~!!”半晌,丘禾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因劇痛而慘叫。
又是一道光影劃過眼前,丘禾感覺嘴裏好像灌進了一股寒風,接著又是一陣鑽心的疼——佟林的刀尖上,忽然多了一個滴血的東西,隱隱還在抽搐,丘禾看清後幾乎直接暈了過去,那是半截舌頭。
他的舌頭。
“唔~嗚嗚嗚,啊~!!”丘禾已經說不出話,他隻能嘶吼,他驚恐地看著矗立於月下的佟林,那一身凶煞之氣讓他幾乎肝膽俱裂。
佟林負手而立,一雙鶼鰈交於背後。
不知何時,從彤雲中突圍而出的銀鉤已經高掛中天,月光映襯下的刀身上恍惚出現了兩雙充滿了驚駭的眼睛,好像在直勾勾得瞪著他,丘禾以為那是被鶼鰈所殺的冤魂——佟林沒有看他,但是僅僅一個背影就讓他從頭到腳每一根毛發都不寒而栗。
他抑製不住自己的抽搐,不是因為疼痛——而是發自內心深處,隻存在於童年噩夢之中的最深沉的恐懼。
丘禾不斷地嚐試著要站起來,可兩條腿隻是在地麵上不斷地磨蹭——就像一個被猛虎震懾的羔羊,他完全提不起一絲一毫的力氣去反抗,甚至連這種想法都不會產生。
佟林終於回頭了,僅僅是一瞥,卻比刀刃更加鋒利——丘禾感覺自己在被對方用目光淩遲,隻要再過片刻,他就會被剮成一具白骨。
“嗯~嗯~嗯~嗚嗚呃~!!!”他開始跪地叩頭,似乎隻要磕得足夠賣力對方就會放他一條生路——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恐懼,丘禾的眼淚開始不由自主地從眼窩裏滾落,他開始哭泣,哭的像個孩子。
“你,看著我。”佟林發話,丘禾不敢不聽——他抬起自己本來還算英俊,現在卻被眼淚、血汙和恐懼扭曲得麵目全非,隻剩猙獰醜陋的一張臉,驚懼地望著對方。
“你自幼入宮,是誰對你青睞有加?”
“你天性頑劣,是誰對你百般回護?”
“你資質平庸,是誰對你悉心調教?”
“給你二十息的時間,若能找出一件老爺對不住你的事情來,我饒了你!”
佟林麵無表情,隻是定定地看著跪伏顫抖的丘禾,作為宮獒的教頭,他清楚這個人耗費了田乾多少的心血,田乾何止十次百次地囑咐他要對這個孩子多多照拂——以至於有時佟林也分不清那個慈愛的田乾和自己熟知的辣手權閹,究竟哪一個是真正的他。
丘禾腦中拚命的想,想如何苟且偷生。
“過眼雲煙”已經沒有了,那東西製造費時費力,即便在黑市都是令人望而生畏得昂貴——他剛才用於逃命的那一個,還是當年田乾賞給他保命之物。
無計可施的絕望讓他開始他怨恨天道不公,為何他自幼被淨身?為何他受盡欺淩?為何他要屈膝於滿朝的庸碌,而那些蠢貨甚至連諂媚逢迎都差他一籌?他不服!
他不再害怕,絕望到極點就是萬夫莫敵,恐懼到極限便是恨意滔天——他冷笑著站起身,惡狠狠地一雙眼睛剜向佟林手中的刀和他項上的人頭,兩人用同一種眼神對視著。
良久,佟林歎息一聲,接著刀如驚鴻人如霧,月下的一襲素衣成了丘禾眼中最後的風景。
“哈~哈哈哈~啊~~~~~!!”丘禾仰天長笑,兩行血淚自眼窩湧出,襯得笑聲更加詭異。
明明洪亮如鍾鼓,卻偏偏聽起來淒切如泣訴。
佟林的刀絲毫沒有因為這淒苦的笑聲有所動搖——片刻之後,癱軟的丘禾再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佟林的刀劍刺破了他的耳膜;而他也再感覺不到疼痛,因為那把刀已經先一步斬斷了他的頸椎。
直至四肢盡斷,丘禾仍然活著,他將在黑暗和孤寂中靜靜等待著勾魂的無常。
這是所有刑罰中最殘酷的一種,曆來隻用之於大奸大惡——其名,斬五衰。
癱軟如泥的丘禾漸漸沒了聲息,他已經精疲力盡,鮮血從四肢的斷口處汩汩地流淌,生命也隨之逝去,幹燥的土壤已經被他的血汙濡濕——四道血跡如同四片觸目驚心的花瓣,讓他整個人盛開成一朵來自陰曹三途川的彼岸花。
佟林終究還是不忍心,心慈手軟是他一生苦難的開始,但人總是很難學會吸取教訓。
他走近丘禾,對方的臉已經被怨恨和不甘扭曲得麵目全非——禦馬監掌印太監,離他心目中的權力頂峰僅僅一步之遙,可惜就此夢碎雲霄,僅僅是因為一個漏網之魚的雕蟲小技,他應該是不甘心的,滿臉的怨毒之色中毫無悔疚之意。
即便如此,佟林依然決定給他一個痛快,幹淨利落的一刀封喉——丘禾的腦袋依然留在原地,隻是已經和四肢一樣斷離開來。
“&sp;你知罪麽?”已經不會再有任何回了答,但佟林依然這麽問,似乎是在完成一個儀式。
丘禾臨死前用已經齊腕而斷的雙手護摸向胸前,是本能的徒勞反抗還是打算臨死之時顯得更體麵一些,再也不得而知。
佟林坐下了,就在丘禾的屍體旁,靜靜地坐著,十指緊扣於胸前,垂首默然一言不發,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具屍體——甚至沈稷的腳步聲都沒能驚動他的迷思,他此刻就像一尊雕像。
沈稷不明白,所謂的大仇得報為何會是這樣一個結果,眼前這個人的失落和迷茫竟然比之前還要嚴重——沈稷走過去拍拍他的後背,對方抬起頭,沈稷嚇了一跳,那雙眼睛黯淡無神。
“&sp;你&sp;沒事吧?”
“&sp;沒事。”
“&sp;需要我幫忙麽?”
“&sp;麻煩你,我&sp;有點累了。”
沈稷攙著佟林的胳膊將他扶起來,剛才丘禾的喊聲隨時會引來官差——佟林仍然是通緝的人犯,而現在他又添了一條人命。
雖然連殺兩個皇宮內官並不影響他依然背著二十年前的死罪在逃的事實,但無論逃亡生涯有多艱辛也好過再被抓進詔獄——那地方凶名在外,而且據說被執刑司接手之後,凶殘更甚。
“&sp;死了也不讓人省心。”扶著一個人本來就難以保持平衡,何況沈稷本就比佟林要矮小瘦弱——丘禾的屍體絆住了他的腳,如果不是他身手還算敏捷,此時已經是一身的血汙,不過佟林卻是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屍體上。
“&sp;這是什麽?臨死惦記護著&sp;”丘禾襟懷裏露出一個吊墜,質地剔透如水,恰似一泓清泉——美玉被雕成一隻奇怪的飛禽,因為細看之下,這隻振翅欲飛的鳥兒竟然隻有一隻翅膀。
本來目光呆滯的佟林瞥見玉墜的一瞬間瞳孔驟然緊縮,接著他如遭雷擊一樣抓過那個玉墜,顫顫巍巍地捧在手裏仔細地端詳。
沈稷從沒見過一個人能如此驚恐——佟林顫抖的身體像是隨時要崩塌一樣,顧不得汙穢,他拚命爬過去用手不斷擦拭著丘禾的臉,可那張臉上除了怨毒就隻有痛苦。
“怎麽會這樣!!&sp;怎麽會這樣!!&sp;不可能!!&sp;不可能!!”佟林咆哮著,這個吊墜他怎麽可能不認識?這是他親自訂製的——也許是不忍無辜的孩子一生都不明真相,也許是為自己保留一個恕罪的機會,他把這個吊墜放在繈褓裏交給了田乾,然後由田乾親自將那個孩子托付給了一戶殷實的人家。
原來一切都是謊言,難怪田乾如此在意丘禾,因為丘禾才是挾製他的殺手鐧。
但虎狼喂養出的又怎麽會是羔羊?所以有人養虎遺患,而有人恨錯難返。
“田乾!!田乾!!!”
佟林既恨且悔五內如焚,仰天怒吼之後噴出一蓬血霧,就此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