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章 孫大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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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大福覺得很窩囊,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什麽不是唾手可得的——除了這家門可羅雀的來儀軒,和來儀軒的老板娘紅蓮。

    

    從幾年前開始,他就動了把來儀軒弄到手的念頭——隻要打通側牆,再收了後巷那兩間已經行將就木的南貨店,立刻就可以建成整個山陰最大的酒樓。

    

    “媽的,到現在竟然還有人來這家破店吃飯!”孫大福在來儀軒最好的雅間點了四個菜一壺酒就坐了足足一個下午,而他手下的走狗則把所有走進來的人都趕了出去。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少爺,你說這姓範的開買賣又不掙錢,自己耗著家底撐著到底圖什麽?”

    

    “他賤骨頭!哼,看他範家能撐多久——田地,碼頭,當鋪都沒了,還在死撐!&sp;識趣的話,老子留個客棧給他&sp;不識趣,哼!讓他們一家喝西北風!”

    

    “幹脆直接砸了他的店,再搶過來!何必一天天的費這勁?”

    

    “砸?!好!就今晚!你來砸!說話一點兒他媽不動腦子——範家到底是山陰的名門,倒驢不倒架沒聽過啊?我動手?!先不說解家,我爹那個老古板會答應?!老子要是能用強&sp;會讓紅蓮嫁給他&sp;”

    

    “少爺,今天下午那幾個人,我怎麽感覺好像在哪見過&sp;”

    

    “見你個大頭鬼,幾個窮酸而已——那個小娘子倒是風騷,可惜了&sp;媽的,去芙蓉閣說一聲!老子今晚要去過夜!”說著說著,孫大福的口水已經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小的這就去——還是玉嬋姑娘?”隨行的走狗一臉猥瑣,這麽多年來他對孫大福的喜好了如指掌。

    

    “嗯~不,今天換換口味——讓燕姨找個新鮮的貨色,本地的外地都行!”

    

    “嘿嘿嘿~小的明白!”

    

    這個世界永遠如此,有的人可以窮奢極欲,有的人卻出賣一切隻求溫飽,而後者往往是前者眼中可以肆意踐踏的玩物——但諷刺的是,若一朝乾坤倒轉,飽受欺淩者的後世子孫卻往往也成為欺淩他人之輩。

    

    &sp;

    

    來儀客棧因為生意蕭條所以格外安靜,沈稷一覺睡到了五鼓天明,直到第一縷陽光刺入眼簾他才醒來。

    

    對麵的床鋪上已經沒了人影,被褥疊的很整齊,看起來已經離開有一段時間了。

    

    沈稷穿好衣服下樓,佟林和惜紅已經早就坐在大堂裏,兩人一邊閑聊一邊吃著早餐——不過是清粥小菜配上幾隻隨處可見的牛肉包子,卻聞起來異香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沈兄弟,來嚐嚐,這是老娘家裏祖傳的手藝&sp;”提到自己的家,紅蓮臉上爽朗的笑容為之一滯,卻僅僅片刻之後就如風吹雲散。

    

    “你們怎麽不叫我的&sp;”婉兒揉著眼睛從樓上一步一步地挪下來,不知道是被飯菜的香味還是紅蓮的嗓門叫醒的。

    

    “叫醒你,罪過可大了&sp;”沈稷深有感觸,因為他曾不幸經曆過一次,事後足足買了三天麥芽糖才換來一個笑臉兒。

    

    “好了好了,吃飯,婉兒來嚐嚐姐姐的手藝——吃完飯你們收拾一下,可以去逛逛濂溪大街,那是我們這最繁華的所在,沿著鯉躍門的階梯一路往上就是,遠是遠了點,不過沿途店鋪林立,好玩的也不少。”看到婉兒那張小嘴兒蠢蠢欲動,紅蓮趕緊岔開了話題——她很清楚一旦婉兒打開了話匣子,那便是喋喋不休,因為她自己小時候就是這樣。

    

    “嘖嘖嘖~紅蓮你說你&sp;好好的解家小姐不當,孫家少奶奶也不當,非要跟著那姓範的&sp;”聲音沉悶,虛弱,還帶著三分宿醉未醒的疲憊,挑開門簾走進來的胖子正是一夜風流疲憊不堪的孫大福。

    

    “你來幹嘛!滾!”

    

    “我說紅蓮,咱們好歹也是世交,你我曾經還有婚約,俗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你能不能給我個好臉?”

    

    “你?你要臉有用麽?”

    

    “解紅蓮,我們家少爺給你臉了是吧?!”孫大福身後的一名親隨顯然想要邀功,可惜話音未落就重重被踢了一腳。

    

    “媽了個巴子的!有你說話的份兒麽?閉嘴!”孫大福一腳飛出,身邊的其他人都強忍笑意——跟他時間久的人都知道,紅蓮是他的一塊心病,自小就被欺負的他對這個女人有一種本能的敬畏。

    

    “要教你的狗崽子出去教!我這兒要做生意——還有,再去我家的酒樓,老娘拿你那身肥肉熬油拌餡!”紅蓮杏目圓睜,兩手叉腰,仿佛對方再多呆一刻她就要去後廚拿菜刀伺候。

    

    “行行行~我走,我走還不行麽?”孫大福自討沒趣,又不敢惹紅蓮,隻得悻悻然而去,臨出門,眼睛卻沒忘了往惜紅這邊上下左右仔細地打量。

    

    “還不滾!老娘&sp;”

    

    “滾~滾~滾,我馬上滾~”

    

    眼見著紅蓮直奔後廚而去,孫大福不敢怠慢分毫,帶著幾個親隨如逃難一樣奪門而出——從他們的臉色看,應該不止一次領教過紅蓮的菜刀。

    

    “告訴你記清楚!這位妹妹是老娘的朋友,敢打歪主意,照樣掀你龜兒子的王八蓋子!”

    

    四人麵麵相覷,連沈稷在內都不禁莞爾——看來便是這女子普遍潑辣的山陰郡中,紅蓮也數一數二的悍婦。

    

    “看清楚了麽?”慌忙逃出店外的孫大福跑了沒多遠就站住了,一雙眼睛忽然間凶光畢露,他惡狠狠地盯著來儀客棧,問話時也是牙關緊咬。

    

    “看清了,沒錯,一定是通緝令上那個人!”

    

    “好!拿著——解紅蓮,老子這次要你主動到爺的床上來!”他隨手掏出一張銀票扔給了親隨,“走,回府!”

    

    &sp;

    

    孫家富甲一方又源遠流長,府邸也自然選在了當年通行不便的半山頂,意在示先人創業之艱難——然而山陰郡依山為城,放眼望去整座府邸居高臨下,甚至連府衙都不得不甘居其下。

    

    “爹~爹,快,快給我調兵,我要去抓逃犯~!!”

    

    “放肆!調什麽兵!咱家一介商賈哪有兵給你調!你個混賬又去哪喝成這樣!”

    

    孫大福進門才發現客廳裏除了父親還有三個陌生人,三個人都隻不過是一身隨處可見的黃綢長衫,臉被罩著黑紗的鬥笠遮得死死的無法看清。

    

    孫承祖麵色尷尬地看著三人,似乎頗為忌憚孫大福剛才所說私兵之事。

    

    “孫老板放心,我等此來本是求助,該聽見的我們聽得見,不該聽見的&sp;充耳不聞!”為首一人抱拳施禮,舉手投足間隱隱帶著軍旅的豪邁。

    

    “咳咳咳~嗨,沒什麽不該聽見的&sp;這是小兒大福,喝多了胡言&sp;莫在意——快點滾下去!你要氣死老子啊!”孫承祖一張臉漲的通紅,拍著桌子恨不得直接當庭教子。

    

    蓄養私兵雖然在周國權貴之中屢見不鮮,但他區區商賈既無功名更無爵祿,如此行徑便是大逆——他當然不願因為這一句話過不了今年的五十整壽。

    

    “慢,剛才公子所言追逃,不知是何人?我等乃是呂相門下,若有需要,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太好了,我正愁抓不住這廝呢,你們身手如何?那可是個硬點子!”

    

    “哦?公子不妨說說?”

    

    “三位千萬別聽小兒胡說——他哪有本事抓什麽逃犯,八成又是和人打架,見笑見笑~”

    

    “爹~這次是真的!佟林!當年刺殺呂相,前些日子又刺殺田公的佟林!”

    

    “公子所說確實?!”

    

    “我帶人去仔細看過,錯不了!就在來儀客棧!”

    

    “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去盯著。你,馬上飛鴿報知柳大人——孫老板,孫公子,此事若成,功在二位!”

    

    “嗯~三位一路勞苦,不如就在舍下休息如何?”

    

    “不必了,孫老板,近日可能可否借閣下的護院一用?”為首的一句話便將他蓄養私兵之事消弭於無形,令孫承祖對他好感大增。

    

    “當然~當然,大人盡管用便是&sp;”

    

    “如此,孫老板等我消息——在下還要去知會太守大人,告辭!”

    

    一行人告辭離去,孫承祖才放下心頭大石。

    

    雖然他背靠鄧徹這棵大樹,但是整個周國都知道這位太尉大人手中沒有一兵一卒——自古以來,攥著錢袋子的永遠鬥不過攥著刀把子的。

    

    “福兒,從今天起,片刻不離跟著他們,抓捕佟林之時你一定要在場——孫家能不能由富而貴,就看這次你能不能博個功名了!”

    

    “爹~要什麽功名啊?咱們太守大人倒是有功名&sp;可是朝廷的人來了,不也是先來拜會您麽?”孫大福撇著大嘴一臉的自豪和不屑,倒是頗有點功名與我如浮雲的架勢。

    

    “嗯~那倒也是&sp;混賬!你啊你~你讓我說什麽好!沒有功名在身,咱家永遠低人一頭——就說咱這太守李節,他不就是個百無一用的窮酸腐儒?!可你爹我凡事還要借重於他,是因為他的本事?還不是因為他頭上的紗冠!還有姓解的&sp;”孫承祖一想起身無功名就憤恨難平,片刻之前還悠然和善的臉忽然間就變得猙獰扭曲——他最恨的其實是解家,明明幾十年前還被他穩穩踩在腳下,如今憑著區區一個長史的職位卻已然和他平起平坐。

    

    “知~知道了&sp;”孫大福懦然縮首,在孫承祖的威嚇之下猶如一隻受驚的鵪鶉。

    

    “那還不滾——給我跟緊了!”

    

    “是是是&sp;”

    

    孫大福平生隻怕兩個人,一個是紅蓮,另一個就是他爹——孫承祖的妻子溺愛甚重,而他卻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夫妻倆一個用驕縱,一個用暴力,生生地把孫大福養成了如今這個仗勢欺人卻又膽小如鼠的紈絝子弟。

    

    &sp;

    

    孫家雖然在山陰隻手遮天,但不得不說也著實將山陰城經營得井井有條,尤其是濂溪街,雖然比不上平京城裏的巍峨恢弘,卻勝在百物豐饒——你能從這裏買到任何你想象得到的東西,從西域的珠寶到北疆的香料,甚至還有南疆的美人和東島的回春靈丹。

    

    如果對這些不感興趣,那稷墨學宮的各種機巧玩意兒一定能引起你的注意——而將這些斥為奇技淫巧的人,則大多會被那些精美的畫作和金銀玉器吸引。

    

    “爹,你看這個簪子,姐姐帶一定好看!”

    

    “這把小刀好精致!”

    

    “哇~這個小人會自己動!”

    

    自從那一天見識了這條街的繁華之後,婉兒這幾天不斷地驚歎於她從沒見過的各種精美和奇妙——今天更是一大早就直奔這裏,還不到申時,沈稷身上的大小包袱已經快把他的人遮起來了,遠遠看去好像一座行走的貨架。

    

    “婉兒&sp;咱們別買了吧,你看看你沈哥——爹,您別這麽慣著她,這兩天已經花了快五百兩了!”惜紅一邊攔著婉兒,一邊規勸著笑盈盈的佟林,父女兩卻好像完全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地我行我素。

    

    “小稷,累麽,要不咱們歇歇?”惜紅拿出一方汗巾細細擦著沈稷的額頭,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沒,沒事,不礙的&sp;”沈稷額頭上密布汗珠,這個時節已然不再酷暑難耐,但他此時卻止不住大汗淋漓。

    

    “義父,婉兒,休息一會兒吧&sp;”

    

    “哦,婉兒累麽?”

    

    “嗯!”

    

    “好~那咱就歇歇~”

    

    看著一老一小如此,惜紅能做的也隻有笑著搖搖頭,然後從沈稷手裏搶過一個包裹。

    

    山陰人的精明隨處可見,這裏除了南北奇珍,最多的便是茶寮——這裏的茶寮沒有八仙桌子配著太師椅,更沒有大堂雅座提籠架鳥;山陰的茶室大多精致小巧,最多是一張桌子和幾條板凳,除了茶水更有各種點心。

    

    “幾位,喝點什麽?”

    

    “給我們一壺雪裏針!兩籠牛肉燒麥!”婉兒走到哪都能用最短的時間了解到當地什麽東西最好吃。

    

    沈稷其實並不累,他隻是想要找個地方不動聲色地觀察四周——從那天孫大福鬼鬼祟祟地刺探過之後,似乎酒總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盯著他們。

    

    這些人一直守在來儀客棧之外,隻要他們一出門便如跗骨之蛆一般,沈稷料定與姓孫的脫不了幹係,因為那天他看著惜紅的眼神。

    

    而且今天濂溪街的遊人簡直少得不像話——這一點也證實了沈稷的推斷,有這種能力的,整個山城也隻有孫家。

    

    “師父&sp;”

    

    “別慌&sp;先送她們回去再說,對方應該暫時不會動手&sp;”佟林顯然也發現了異樣——有幾條身影從一大早就跟在他們身後,其中兩個現在還在對街的首飾店裏裝模作樣地挑選。

    

    佟林當然隻是在佯裝不知,他比沈稷更早發覺有人在暗處盯梢,而且從三天前開始就換成了明目張膽的跟蹤——他很清楚對方已經張開了羅網,卻不知因為什麽原因暫時還沒動手。

    

    “婉兒,紅兒,咱們回去吧,為父也累了&sp;”粗略一算,四周潛伏的暗探竟然足足有數十之眾,一旦動手他和沈稷足以自保,但卻無暇照顧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和孩子。

    

    “這麽早啊~”婉兒老大不樂意地撅著嘴。

    

    “聽話~義父和沈哥累了~”惜紅柔聲勸慰之下婉兒便不再吭聲——她雖然貪玩,卻並非不懂事。

    

    盯著他們的眼睛像是無形無質的影子,佟林和沈稷都知道已經不可能有金蟬脫殼的機會了,所以他們就像真的逛街遊玩一樣,直到再次走進來儀客棧。

    

    紅蓮很驚訝他們今天回來得這麽早,卻並未注意到沈稷和佟林進門後一瞬間的如釋重負。

    

    “婉兒,聽姐姐話不要淘氣——惜紅,照顧好婉兒,我和稷兒&sp;要去辦點事。”

    

    “哦,什麽事啊?”不諳武學的惜紅自然感覺不到一路上的危機四伏。

    

    “沒什麽大事——對了,你收拾一下行禮,我們也該離開這了。”

    

    “&sp;那,你們記得早去早回。”聰明如她,從佟林的神情之中察覺出了一絲異常,這讓她沒來由得感到了不安。

    

    沈稷的臉色一如既往地冷漠——佟林雖然笑盈盈得,但她看得出那笑容比起往日卻略顯生硬。

    

    紅蓮也有些狐疑,因為他們近些天都是天明出門入夜才回,今天卻一反常態。

    

    “老板娘,今晚沒什麽事就早點關門吧——幫我們照顧一下她們&sp;”

    

    “哦,好,你們這是?”

    

    “沒事,會幾個朋友而已。”

    

    紅蓮這幾日也感覺到有些不自在,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但女人的直覺通常很準,她篤定最近一定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稷兒,走吧!”

    

    沈稷點點頭,隨佟林大步邁出客棧,兩個人一言不發的直奔港口。

    

    那裏西南有一片毫無遮蔽的河灘地,正好廝殺。

    

    街上行人依然稠密,暗哨就隱藏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沈稷和佟林對視一笑,忽然間就分成了兩個方向,像兩條滑不留手的泥鰍一樣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反客為主,現在他們也成了隱藏在大海裏的一滴水。

    

    很快,人群中那些看似平平無奇的尾隨者開始慌亂,這些人像是在尋找什麽一樣急不可待地四下張望,要在人群裏盯著一家人很容易,但是找兩個身手敏捷的高手卻是萬難——這就是佟林和沈稷想要看到的結果。

    

    就在這些人茫然無措的時候,沈稷卻又出現了,像是急於擺脫追捕的逃犯一樣在人群中穿梭飛奔,引起一陣陣騷亂。

    

    一群人從各個方向尾隨了上去,足有二三十人——而佟林不知何時已經反客為主,緊緊地釘住了他們的尾巴,隻不過他做的遠比那些人更高明。

    

    須臾之間,沈稷成了魚餌,他則成了漁夫。

    

    而愚蠢的魚群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形勢已經發生了變化一樣,盲目地追溯著魚餌往陷阱裏撞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