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八章 慕流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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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稷一路上都是這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因為他們要去見的是當朝大司馬淳於彥——那個曾經談笑間就險些讓他們身首異處的人。
“怎麽了?緊張?”慕流雲掀開轎簾,盯著一臉凝重的沈稷笑道。
“&sp;你我兩人,荊溪口的漏網之魚和田乾之死的唯一得利者——你確定我們不是去自投羅網?”沈稷的聲音很低,永遠像是木雕泥塑一樣的臉上難得露出了疑慮之色。
“這些都不重要——記著,如果你忘掉了自己的秘密,那就沒人能夠再知道。”
“為什麽隻帶了我們幾個來平京?”包括慕流雲自己在內,一行不過區區七人,五名鋒鏑雖然都是百裏挑一的好手,但是沈稽自問自保尚需竭盡全力,而這位一直樂天知命的慕大人,則幾乎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除了他那把要命的扇子。
“一個來曆神秘的高手,五個一流的控弦之士,不夠麽?”慕流雲拿出他那把扇子,笑嘻嘻地抖了個扇花。
“有時候,我覺得你真的是個瘋子&sp;”
“易地而處,如果你是淳於彥或者呂放,而我帶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奔赴平京,你會怎麽想?”
“此人態度曖昧不明,率眾而來或有它圖,需嚴加提防&sp;”
“所以,人帶的多了未必安全——像我們這種孤身弄潮的小人物,越低調越好,羊有羊的本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讓虎狼注意到你。”
“受教了&sp;”
“好了~別那麽緊張——我們隻是去展現賣身投靠的誠意而已,需要帶著的不過是一副奴才的嘴臉。”
慕流雲放下轎簾,一騎一轎繼續緩緩向前——轎子是普通的二人抬,五名鋒鏑蹤影皆無。
淳於彥的府邸坐落於城北最為僻靜之所,之所以僻靜是因為與皇宮僅僅一牆之隔——除了王府,再無任何人有此殊榮。
而周國自太祖之時便殺馬盟誓,不封王,不裂土。
“大人,征南將軍慕流雲求見。”
“他帶了多少東西來啊?”淳於彥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地問道,因為他正糾結於下一子應該落在何處——淳於瑾的步步緊逼讓他有些招架不住,弈棋之道,他從小便稍遜一籌。
“怎麽,兄長何時變得如此貪財了?”當朝太後一襲便裝,雪白的小腿上纖細的足踝在輕紗之中若隱若現,減了幾分雍容的同時卻平添了一段勾魂攝魄的嬌媚——沒有多少女人可以在四十歲的時候依然保持二十歲的緊致的彈潤,更不可能隻憑借身材就讓男人如癡如醉,但淳於瑾是個例外。
“我跟你打個賭,他必定是兩手空空而來。”
“我不信——赤手空拳拜訪當朝國舅,他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不信?你輸定了~”他微微一笑把手裏的黑子落於中腹,霎時間原本七零八落的局勢竟然起死回生。
“回太後,回大人——這姓慕的確實身無長物,且隻帶了一個隨從&sp;還有、還有他那頂二人抬&sp;上麵還打著南市鴻途轎碼頭的字號&sp;”
“什麽什麽?!二人抬?!還是雇來的?!他好歹也是一郡太守!他不要臉,國舅還要臉呢——把他轟走,省得在這府門外丟人現眼!”淳於瑾不僅容顏如少艾,心性也頗為嬌憨,眼看著大好局勢付諸東流,心中不由得煩躁起來,於是便借題發揮到了訪客的身上——不過也確如她所言,這淳於府的大門外最次也是四人抬的轎子,何曾出現過如此寒酸的光景。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先讓他等等——來來來~走棋,哥提醒你一句,還有機會~”
“討厭~我自己看!”
你來我往又持續了一炷香的時間,淳於彥終於還是敵不過淳於瑾哀怨的眼神,無奈地搖搖頭投子認輸。
“叫他進來吧~咳咳~”淳於彥輕輕咳了幾聲,接著用眼神示意妹妹注意自己的儀態——此時此刻她正側臥塌上,一雙交疊橫陳,風光迤邐引人遐思。
淳於瑾抿嘴一笑,緩緩起身轉入了後堂的輕紗幔帳之中。
“下官慕流雲,參見國舅大司馬!”當朝一品的客廳並不是誰都有資格進的,所以沈稷能在外恭候。
“免禮了~慕大人&sp;久違了!”淳於彥一語雙關,即是指當年褫奪功名,也不無暗示弋陽變故之意。
“多謝大人當年的棒喝,亦多謝大人今日的提攜!”慕流雲雙膝跪地,納頭便拜,言語之恭順完全看不出是當年那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意氣書生。
“哦?怎麽講?”
“下官少年狂悖,若不是得國舅指點,恐怕今日還是那個不諳世事,幼稚愚頑的固執書生;近日若非大人一力提攜,下官不過區區宣武郎,哪有入朝麵聖的機會?所以,下官感恩不盡!”
“好,渾金璞玉終成美器——你現在明白當年錯在何處了麽?”
“下官錯在以為臣子攬權便是欺君,然則朝堂之上盡是人中俊彥,且各懷心思,無權何以製之?天下之事僅憑一人之力斷無可為,欲借力則需施惠,無權柄在手何以為之——所以,是下官膚淺了!”
“對,你膚淺了,但你的膚淺遠不止於此——社稷雖屬天子,然則天子一人何以眼觀八荒?所以自古以來,天子治官,官治民,這天下萬民才是真正接觸到社稷的人&sp;所以為官之道,首在愚民,民無怨方天下安;其次不可得咎於同僚,獨行於朝堂者焉可成事;而最重要的,是為天子樹威儀,天子蒙塵,則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你當年所做《五蠹論》我也曾讀過,不過麽&sp;首先,指斥弊政之言辭雖慷慨激昂,卻無半點革除之法;其次,妄言罪由百官,可惜無製衡之策;第三,言必談歸政天子,可若是事必躬親,天子便是三頭六臂又能治多大的疆土?一州?一郡?還是一縣?”淳於彥條分理析,隻把一篇名揚天下的奇文貶得一文不值。
“下官今日才知當年何其狂妄愚昧&sp;”
“罷了,本官今日所言盡是肺腑,本來當年就想對你說,可那時你滿腔怨憤如何聽得進去——好在十餘年的艱難磨礪終有所成,你已非當年黃口孺子,有了幾分國之棟梁的樣子,很好,很好~”
“多謝大司馬栽培,下官感激不盡,餘生往後必當傾力報效不負深恩!”
“起來吧——看座!”
淳於彥的客廳中除了他的臥榻一張椅子都沒有,不是因為節省,是因為沒有必要——除了可以和他同榻而坐的淳於瑾,有資格坐下的便是從不踏足他府邸的呂放和久困深宮的天子。
“聽說你此來什麽都沒帶?”
“是,大司馬富有四海,下官若是以尋常俗物進獻,豈不是太不知深淺?”
“哦,你言下之意,這滿朝文武大多都不知深淺了?”
“既然大人問了,那下官就再張狂一回——是!而且不知深淺得厲害!”
“哈哈哈哈~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這個知深淺的人要用什麽來讓我滿意——說說吧?”
“大司馬神機妙算,下官確實有一物獻上——大人請看!”
慕流雲恭敬地將一件東西捧在掌中,遞上淳於彥,而後者看到這東西時幾乎從塌上飛身而起!
“征南將軍印!”
“是!”
“如今朝廷已經授了你征南之職,這印,為何要&sp;”
“大人,征南之職責任重大,之前在下為了防止呂放勢力滲入才不得已愧領此印——雖然對不起戰死的呂恂&sp;但此物還是交由大人為好!”四征將軍雖然品級不高,但由於身負開疆拓土之責,故而往往有假節之權——即便是一州刺史,臨戰之時也要受其節製。
“&sp;流雲,很好,你能把它交出來,本官甚慰——不過,你持此物有朝廷詔令,豈可以公器私相授受?收好吧&sp;從此以後,朝廷上有我為你做主,大可放心地去建你的功業!”淳於彥接過印綬放在手中摩挲一番,僅僅片刻之後便鄭重其事地交還了慕流雲。
“&sp;謝大司馬!”他雙手捧過小小的一方印信,單膝跪倒一如受君命一般。
趾高氣昂的淳於彥和俯首謙恭的慕流雲,自然都看不到對方臉上那一閃即逝的得意之色。
“明天陪我去赴宴。”淳於彥單手攙起慕流雲道。
“是!”
“不問問是何人設宴?”
“若是危局那便最好——那樣,豈不是下官立功受賞的好機會?”慕流雲對於諂媚和矜持的尺度把握得很好,這份練達讓淳於彥都暗自驚訝。
“嗬嗬嗬~~~好了,不必巧言令色了,明日我派人去驛館接你——聽說你坐的二人小轎,那怎麽行?好歹也是一郡太守&sp;”
“這&sp;下官實在囊中羞澀&sp;”慕流雲一臉赧然之色——以他擢升之快,迎來送往自然入不敷出,潦倒才是正常的。
“來人!”淳於彥對著門外呼喚一聲,很快就有家仆應召而來。
“把我的綠呢轎抬到門口去,這幾天就讓他們四個伺候慕大人——來我府邸之人唯恐進獻得少,流雲啊,你還是第一個從我這裏拿走東西的人。”
“謝大人恩裳!”
“罷了,下去吧。”
“下官告退!”
慕流雲簡直就像一隻被馴服了的狗,直到他倒退著出了廳堂,淳於彥也沒有看出任何不妥,但他還是在慕流雲轉過身後對著他的背影微微地蹙了蹙眉——他根本說不出哪裏不對,也許是因為這份讓他滿意至極的恭順,實在與當年那個張揚的學子過於格格不入。
“兄長,這&sp;是當年那個慕流雲?”淳於瑾一直在幔帳之後靜靜地觀察著兩人的一言一行,連他兄長都常說這位當年的探花郎如何風流倜儻,可如今簡直就是個諂讒阿諛的小人。
“怎麽?如此一表人才風流倜儻,尤其那身姿氣度——既有文人的儒雅更兼武者的雄偉,這都不滿意?”
“你說的都對,隻不過,無論怎麽看,都覺得好像一條狗&sp;”
“那也至少比你身邊那幾條強,至少,他沒被騸過~哈哈哈哈~”
“討厭~不過,說的也是&sp;如今這宮裏天天隻剩下一幫唯唯諾諾的奴才,連個可以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若不是這樣,誰願意偷偷摸摸地來你這兒~~~”
“是~是~是~委屈妹妹了~~~所以呀,哥這不就給你找了個能說話的人?”
“他?!再說吧——那副樣子,比宮裏的狗還媚三分&sp;”
“&sp;對了,羽林衛的事情,陛下沒有問你什麽吧?”
“陛下?他有點時間也是去和小烏練把式,要不就和小聶在東觀找一幫腐儒吟詩縱酒,哪裏會關心這些事情&sp;”
“這二人一文一武,倒是甚得陛下的歡心啊?”
“那是自然,否則我怎麽會提拔他們?陛下的心思若是都用在朝政上,哥哥你不就該怪我了?”
“&sp;妹妹,你記著,哥是大周臣子,你是大周國母,此話出了這個門,切忌再講——你呀,這麽多年了,總是這麽任性妄為~”
“好了好了,知道啦——哥,你真的有這麽大的把握?我可聽說呂奕回來了&sp;”
“回來豈不正好?若是他不回來,我還有些投鼠忌器——如今麽,嗬嗬,正好一網打盡!”看著淳於瑾臉上難掩的擔憂疑慮,淳於彥知道自己必須要作出十二分的鎮定,否則很可能讓自己這個妹妹失去信心——而她的信心至關重要,曆來外戚政變大多成也後宮,敗也後宮。
“當今陛下&sp;一定要廢麽?”雖非親生,但孤兒寡母朝夕相對多年,淳於瑾畢竟也是女人,麵對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總是難以狠下心腸。
“你何必擔心這個?無論誰繼位,你都依然是後宮之主,母儀天下的皇太後——隻不過那時,就再無呂放這等老朽礙你我的眼了!”
“&sp;可是煬明那孩子對我頗為孝順,而且他無心朝政,換一個未必就比他更聽兄長的話,能不能&sp;”
“&sp;妹妹是忘了當年之事麽?先帝彌留之際,屬意的本是鄧貴妃所生的魯王——此事若成,妹妹你此時該是冷宮孤寂,而我也不會有今天&sp;不得已之下,我們隻得接受了呂放的建議,以他二十萬並州軍為後盾,先是合謀毒殺了鄧貴妃母子,繼而矯詔另立了在朝堂毫無背景的當今陛下&sp;這樁樁件件,可俱非人臣之道!”
“這些我都記得&sp;我隻是&sp;”
“我明白&sp;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畢竟這孩子也叫了我這麽多年的舅父——但是若要罷黜呂放,此事是他唯一的死穴,可此事一旦揭破,如今的陛下如何再坐穩龍椅?”淳於彥說到這裏突然僅僅攥住了淳於瑾的手,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緩緩說道,“更何況此事即是他的死穴,同樣也是你我的命門&sp;你我手裏藏著先帝遺詔,你敢保證他手裏就一無所有麽?若是他率先以此發難,你敢保證他會和我一樣留當今陛下一命麽?兩害相權取其輕&sp;妹妹啊,切勿婦人之仁!”
“&sp;我知道了,一切,聽憑兄長做主&sp;”
“放心,陛下那邊,我絕不會傷他分毫——做個平安王爺,對他何嚐不是一種幸運&sp;”
“哥哥,就當是為我們自己積福,千萬別再害無辜之人了——這些年,我們手上沾的血已經太多了&sp;”
“放心吧,這些犧牲一定是值得的——哥所為,皆為當年興邦利民的宏願,否則,便死無&sp;”
“別胡說~~~”淳於瑾一根春蔥般的手指按上了哥哥的嘴唇,一雙明眸如秋水深潭一般倒映著淳於彥堅毅的臉龐,倒映著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親。
與憂心忡忡的淳於彥相反,慕流雲從出府便是輕鬆愜意。
他臉上掛著近乎於炫耀的春風得意,在一眾府外侯見的官員眼中,他大搖大擺地鑽進了淳於彥賞賜的官轎——這顯然刺激到了在外麵苦等近半個時辰的沈稷。
“你怎麽&sp;空著手也就算了,還順出來一頂轎子&sp;”
“佩服麽?”慕流雲高昂的頭顱完全沒有了剛才的卑怯。
“剛才我等在門口的時候,看到有五撥人肩扛手抬地搬進去了少說十四五隻大箱子,而他們連上堂一見的資格都沒有&sp;”沈稷說的自然是那些和他一樣苦等在門口,神色中充滿了嫉妒的訪客——有的至少已經在這門前等了三天,連門子都給了不下三十兩的銀子,可是卻隻能眼巴巴地看著空著手的慕流雲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又誌得意滿地走出來。
“接著!”慕流雲扔過來一樣東西,沈稷一把接過之後不用看都知道是什麽。
“&sp;征南將軍印?”沈稷看向他的眼神充滿疑惑,他不明白之前這個讓那麽多人為之喪命的東西,慕流雲為何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帶上身上。
“這個東西,就是我獻給淳於彥的禮物!”
“你就不怕拿不回來?”
“當然,過去這個東西重要是因為我手中無兵,如今弋陽兵強馬壯且有清平坐鎮,印在不在我手根本無關大局——而且弋陽所征之兵多為本地人,我在朝廷的軍餉之外還自己出錢給了一份,這個印在弋陽恐怕還沒有太守的官印有用,”慕流雲伸手示意沈稷坐下,卻被對方謝絕,他隻得起身把茶杯遞給了站得筆挺的沈稷,“他不還給我,難道等我帶著這些兵投效呂放麽?”
“所以你一開始就沒想過要還給他&sp;”
“這是你說的,可不是我——不過這倒是讓我看出了點問題&sp;”
“什麽問題?”
“征南印有假節之權,他如此大方就意味著緩慢的實力擴張對他已經沒有了吸引力——恐怕他是要動手了&sp;”
“呂放?”
“行啊,小子——如果是清平,他一定會覺得是要針對我,哈哈哈哈~”
“那我們?”
“走一步看一步吧——對了,明晚我要陪淳於彥去赴宴,你們幾個潛伏左右隨時待命!”
沈稷點點頭,正當兩人準備各自回房休息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大人,並州刺史呂奕大人來訪&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