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九章 呂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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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大人,在下不請自來,還望海涵!”驛卒話音未落,一個聽起來頗為傲慢的聲音便在門外響起。
“呂大人既然來了,就快請進吧&sp;”慕流雲一邊站起身笑容可掬地客套著,一邊對著沈稷微微點頭示意,意思很明顯——對方來者不善,快去叫人。
“&sp;那,屬下告退了。”
“不必不必,我們二人前來拜訪,若是隻留慕兄一人在房裏,出了什麽事我們可擔待不起~”柳慎之緊隨呂奕身後,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那你就留下吧&sp;二位,請坐。”其實不等慕流雲發話,柳慎之已經癱在了一旁的臥榻上,懶撒放曠之態完全沒有一點朝廷命官的樣子——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就用那副慵懶的姿態剛剛好封住了沈稷出門的路徑。
“&sp;在~下~哈哈哈欠!柳慎之,你我同屬揚州卻緣慳一麵——慕大人,初次見麵,請恕在下無禮,實在是&sp;”
“行了行了,你安心躺著吧——管事的,麻煩給我們這位爺來點兒&sp;那個&sp;”呂奕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柳慎之從進門起就不住地哈欠連天,此刻更是好像灘爛泥一樣委頓在躺椅上似是氣息奄奄,其形狀簡直比街頭的餓殍還不如,更遑論封疆大吏。
“哦~哦哦!小的這就去辦!”京中雅士多好丹鼎金石早已不是什麽秘密,而朝廷官吏之中更不乏沉迷此道者,所以館驛中也大多存著此物以備不時之需。
“柳兄,此物對人有害無益,還是盡早&sp;”慕流雲看著他愈發青白的嘴唇和強忍著顫抖的雙手,知道他此刻定然痛苦難當,所以忍不住出言提醒。
“百載如朝露,&sp;春秋怠夢鄉,生平多坎坷,一枕忘蒼茫——在下本以為慕兄是個風雅之士,豈料也如此無趣&sp;”
“慕大人,不必理他,這廝一向如此放浪形骸,已是沉屙難治了——其實在下此來,是有一事不明,特來請教。”呂奕的臉上似乎有些尷尬,但柳慎之卻毫不在意——他索性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百無聊賴地欣賞起了房簷上的蜘蛛結網。
“呂大人有話請講。”
“在下實在不明白的事——閣下何以如此執著於淳於一門,為此寧可拚著與我呂家結下血海深仇?”
“這話從何說起?”
“殺我弟者,淳於雖為主謀,閣下卻是幫凶!”呂奕一直正襟危坐,但此話一出口,慕流雲恍惚間覺得自己麵前是一座山。
而那邊一直怠惰如同病入膏肓一般的柳慎之,突然間也像漫上了一層捉摸不透的迷霧一般,猶如暗潮洶湧的無邊深潭一樣橫亙在沈稷和出口之間。
“最好別亂動&sp;我現在很難受,所以心情也很糟糕!”柳慎之的語氣一掃之前的悠然,淩厲的殺機如同他遍布血絲的瞳孔一般猙獰。
“&sp;呂大人是來興師問罪的?”
“是,也可以不是——回答!”
“沈稷!冷靜點!看不出來他在誘你動手麽——如果我說當時令弟是自願充當前鋒的,你信麽?”慕流雲一聲斷喝驚醒了沈稷,他的手已經差一寸就摸到了背後的三石弓——柳慎之逼人的殺氣和遍布全身的破綻已經讓他六神無主,而慕流雲斷定這區區一寸的距離一定會讓沈稷血濺當場。
“你是說他一心求死?哼~”
“當然不是,不過令弟立功心切,一心想要證明他並非是隻憑借父兄餘蔭的紈絝子罷了——我勸過他,也給了他選擇,可是他執意自投羅網&sp;”慕流雲微笑著說出這番話之後,神情忽然便的無比嚴肅,“他用自己的命證明了他的勇氣,我敬佩他!”
“就是說,你承認參與謀害他!”呂奕的眼神已經像是看著一個死人一樣冷漠。
“不,你誤會了,真正謀害了他的,是令尊大人——若不是令尊與虎謀皮,苦心孤詣地要成就令弟的功名,又怎麽會被段歸利用弄巧成拙?你自己想想,若不是有人泄露戰機,段歸又怎麽會對他的布置了如指掌?”一席話說的呂奕啞口無言,他何嚐不知道呂放的布置?
“更何況,當時令尊要犧牲的本就是我,臨機應變自保求存,在下何罪隻有?”
“你要怪,隻能怪令尊,怪淳於彥&sp;”
“可你是淳於彥的人!”呂奕沉吟許久之後再次厲聲打斷了慕流雲。
“嗬嗬,何必呢&sp;”
“什麽意思?”
“下官隻有一句奉告——在下亦知天命攸歸,柳兄於山陰所做的之白馬篇,言猶在耳!”
“哈哈哈哈~好,好,好,慕流雲果然是慕流雲,通透!告辭!”
“哎!就這麽走啊,我的泉台氤氳還&sp;”
“再忍一下吧&sp;呆的久了,我怕這位小兄弟忍不住真要動手了——他對你可是恨之入骨啊~”呂奕站起身,用眼角瞥了一下沈稷繼續道,“小兄弟,你想殺他,再苦練十年吧。”
“多謝,他叫沈稷——這個名字以後可能會是你的催命符,柳大人務必記好了~”
“哦?那我等著!不過你要小心,千萬別讓他死太早——果子熟透了,我會親自嚐嚐的~”柳慎之勉強起身,一雙眸子已經變得漆黑一片,顫抖的頜骨敲出這句話的同時,他伸出慘白的手指對著沈稷擺了擺,“這次他倆救了你,下一次,動手之前別再讓我感受到你的殺氣&sp;”
呂奕和柳慎之出門揚長而去,呆滯的沈稷驚覺有一隻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大汗淋漓,接著一陣暈眩感襲來,令他癱軟在地。
“如何?這麽近的距離?”
“&sp;有什麽辦法可以不用十年,我等不了。”
“知道為何我和清平一同學藝,他的進境卻遠勝於我麽?”
“因為你雜念太多,不能一心貫徹於箭道。”
“既然你知道,就該明白——仇恨在你複仇的過程中是最無用的東西。”
“&sp;多謝提點。”
沈稷自始至終都沒有在意他們之間的對話,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柳慎之身上,可是他沮喪地發現,即便是虛弱如病癆的柳慎之,依然散發著讓他不敢逼視的威壓——這種感覺他在另一個人身上也感到過,長孫懼,一線牽的七更夫之一。
接下來的一整天他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回味著那種如同實質的殺氣和慕流雲對他說的話,&sp;他知道慕流雲說的很對,仇恨將是他武學進境最大的阻礙,但是若忘記了仇恨,武學對於他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沈稷,走了。”慕流雲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一日一夜。
淳於彥的下人已經等在了驛館外,為首的正是國舅府的大管家,他此刻顯得頗不耐煩——他從來隻是傳召,何曾如此恭請過任何人?
“哼~走吧!”他看到慕流雲出來,既沒有上前迎接,更沒有替這位慕大人掀開轎簾,隻是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便自顧自驅馬向前。
一路穿街越巷,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轎子停在了一個甚為喧鬧的地方。
沈稷穿的像個隨行的仆役,可臉上的鷹隼麵具和渾身的肅殺氣質卻實在與那身衣服格格不入,引得四周行人不住地側目——不過好在他隻需要在外麵候著,否則一定會被當成喬裝的刺客。
“大人,請吧。”淳於彥的管家象征性地伸手招呼了一下他,卻依然背負雙手大搖大擺地走在他前麵,留給慕流雲一個無比挺拔的背影。
匯元樓,平京首屈一指的酒樓,據說連宮裏的皇帝都要時不常得從他們這定了食盒送進去,普普通通的一桌酒席放在這裏也三五十兩銀子。
“下官慕流雲,見過大司馬。”
“哦,來了,坐吧。”淳於彥指了指自己下垂手的位置笑道。
“這位就是慕征南?果然一表人才——鄙人楊若飛,區區不才有一間小號,名喚躍信。”尖嘴猴腮兩撇鼠須的楊若飛忙起身見禮,本來就已經頗為奸詐的麵相笑起來更是狡獪。
“原來是名震神州的躍信商號楊老板,久仰久仰~”楊若飛不是官,但是欽賜五品冠帶的商賈,普天之下確實隻有他一個罷了。
一個商人可以做到同朝廷官員儀製,這其中除了財雄勢大,更需要在朝中手眼通天——他背後是誰大家心知肚明,隻是都不說破而已。
“都坐吧,今天隻是私宴,朝廷上那套就免了吧~”淳於彥高坐於主位,二人恭敬地立於兩旁揖手稱是。
“楊老板,今天又準備了什麽讓我開開眼哪?”
“國舅爺說笑了,這普天之下的稀罕物哪一樣不是先往皇宮裏頭送,之後馬上就進您大司馬的府邸&sp;在下眼皮子淺的很,所以隻能絞盡腦汁選了幾樣還看得過去的小菜,國舅爺不嫌棄就好——上菜!”
楊若飛拍了拍手,候在門外夥計們頃刻間便邁著一致的步伐魚貫而入,杯盤尊爵很快便擺了一桌子。
“國舅爺,慕大人——碧落天,請~”侍茶的女子從湯桶裏提出溫熱的澄沙壺,用裏麵碧藍色的茶湯燙了杯之後竟然毫不猶豫地倒進了湯桶,趁著茶杯餘溫尚在又倒了八分滿的一杯後才恭敬地雙手捧著遞了過來。
“&sp;”慕流雲舉著杯子神情悵然——這是他平生第二次飲用碧落天,上一次已經令他極為震驚,而這次楊若飛的奢侈比之田乾有過之而無不及。
“慕大人,怎麽了?”楊若飛好奇地看著一動不動好像被定了神的慕流雲問道。
“&sp;哦,沒什麽,此香茗下官久有耳聞,沒想到竟然有幸得見,一時失態,抱歉,抱歉~”
“嗨~大人哪裏話——此物一年就產那麽幾斤,今天若不是沾了國舅爺的光,小人也無福消受啊!”楊若飛不愧為商場巨擘,一席話不僅化解了尷尬更是不露聲色地獻媚了淳於彥。
“楊老板,破費了,破費了~”淳於彥自然也聽得出他邀功逢迎之意。
“國舅大人何等身份,除了此香茗小的實在不知以何敬奉了——慕大人,趁熱,此茗必須得熱水,熱杯,熱湯,如此喝下後沁涼之感方得盡入脾胃。”
“哦,哦,多謝提醒。”慕流雲端起一飲而盡,比起之前在田乾府中喝得,無論香氣口感都不可同日而語。
“嗯,好茶,香氣比之太後所賜更為清冽!”淳於彥由衷讚歎道。
“實不相瞞,這匯元樓中的碧落天本是不足供奉的次品&sp;”
“哦,那為何?”
“大人請看那湯桶——此處老板也曾苦於香茗的質地稍遜一籌,尋常人喝一口已經是天大的福緣,如何還會質疑?可國舅爺這樣尊貴的客人豈非一聞之下就漏了馬腳?於是老板另辟蹊徑,每一壺碧落天隻用兩泡,尚存餘韻的殘茶便煮沸成熱水用以溫壺,如此茶香倍增,比之貢物反而更為醇厚~”
“妙妙妙~此地老板真是聰慧過人,有緣相見必定要與之對飲,一醉方休!”
“嗬嗬,流雲說的也對也不對——此地老板確實聰慧過人,不過這緣分麽,已經到了,因為此間老板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哦,竟然是楊老板!在下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哎~慕大人謬讚了,不過這以茶代酒可不行——上酒!”
一聲上酒,門外又款款走來三名薄施粉黛的妙齡少女,手中各提著一把銀壺——她們正是二八豆蔻青春少艾,一顰一笑間的媚態與清純卻是相得益彰。
“慕大人,請選一隻杯子吧?”楊若飛的笑容神秘中帶著得意。
“杯子?”
“哦,點選心儀的姑娘即可!”
“嗯~這&sp;三位都明豔動人,在下實在難以抉擇&sp;”慕流雲一臉茫然,難道酒樓裏也會有春色無邊?
“嗬嗬,那小人就越俎代庖了——你,替我敬大人一杯。”
楊若飛點指之下,中間一名曲線畢露最為豐腴的少女緩緩而來,人未至一陣幽香已經讓慕流雲目眩神迷,心神為之一蕩。
少女坐在慕流雲懷裏,螓首緩緩湊到慕流雲麵前,不待他反應過來,兩片朱唇已經印上了他的嘴——接著一股清冽醇香伴著似麝如蘭的香氣直入喉頭。
“國舅爺,您也請賞光試試這新創的桃李春風——這些姑娘都是精挑細選的處子,每日除了精米鮮果便隻食用些牛羊乳汁和鮮花,她們手中酒壺裏是用瀛洲龍桃陳釀十年的三春醴,如此以檀口代杯,酒香與女兒香相得益彰,才是真正的色香味俱全!”楊若飛看著驚訝不已的慕流雲,頓了頓繼續道,“一位姑娘此生隻伺候一桌宴席,而這一席,便要她們從六歲起準備足足十年!”
“&sp;”慕流雲依舊沉浸於酒香和美人香,但驚訝之色早就溢於言表——主菜還沒上,僅僅這茶這酒,所花費何止钜萬!
“嗯~美人如桃李,醇酒如甘露,妙!”即便是淳於彥,也從未體驗過如此的奢靡。
“不愧是躍信商號,如此奢華,恐怕當今陛下亦無緣一見——下官謝過國舅爺!”
“哈哈哈~慕大人說的不錯,這桌宴席若非是為了接待國舅爺,說實話&sp;小人也不敢輕易地如此鋪張啊~”
接下來的菜式依舊極盡奢華,即便是有了之前的香茗美酒,依舊令慕流雲連連咋舌。
酒過三巡,經過了虛偽的客套和毫無意義的吹捧諂媚之後,甚為滿意的淳於彥終於鬆開了身邊的“酒杯”。
“楊老板,有話不妨就直說吧——閣下向來是抱緊太尉大人的粗腿不放,今天找我不會僅僅是為了炫耀誇富吧?啊?哈哈哈~”
“哎呀~國舅啊~小人怎麽敢在您麵前炫耀,實在是出於一片赤誠之心這才如此鋪張——下去下去,都下去吧!”揮手趕走了侍酒和侍茶的女子,楊若飛忽然撩袍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國舅大人,給小人做主啊~”
“這,楊老板起來說話,這是為何啊?”
“國舅爺,小人實在有一樁天大的冤枉——小人與那山陰孫承祖一起經營南北貨運,多年來一直克己奉公不敢稍有逾越,誰知道那柳慎之居然勾結山陰解家硬是帶兵&sp;可憐那孫家上下兩百餘口,無一生還,小人等經營多年的店鋪商號也都被姓柳的霸占了&sp;”
“此事,我倒也有所耳聞,不過我可是聽說那姓孫的蓄養私兵,山陰無人不知啊——慕大人,聽說柳大人平叛之時,你的人也在山陰?”
“回稟國舅,正是,下官副將青平當時正在追捕在逃人犯佟林——柳大人所說蓄養私兵之事,屬實無誤。”慕流雲此時才豁然開朗,淳於彥請他陪宴,原來並非心血來潮。
“這&sp;孫承祖所為,我躍信商號實是不知啊——這姓柳的卻把我躍信的鋪子也盡數查封,這南北商路一斷,小人的買賣可就沒法做了&sp;”
“不能吧,據我所知,你們躍信陸路貿易必走山陰,可水路卻可以走弋陽啊?”淳於彥說完,頗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慕流雲,二人眼神交錯便知對方已心領神會。
“國舅爺,弋陽港確不失為備選良方,但畢竟水淺港小,而且最近吳國人又不安分,這航路幾乎是等於斷了&sp;”
“哦?慕大人,楊老板所言可實?”
“下官不敢欺瞞國舅,弋陽航路所承載的貨運量確實有限,不過麽&sp;”
“不過什麽?”
“弋陽港雖年久失修,但勝在臨江靠灘且河道平直,如果朝廷能撥一筆修治銀子,下官擔保,一年內,港口容納船隻的能力便可直追山陰!”
“&sp;慕大人此話當真?”楊若飛臉上一抹笑意一閃即逝,轉而便是驚愕之色看著身邊的慕流雲。
“楊老板,國舅麵前,下官怎麽敢有所欺瞞?”
“那吳國人那邊&sp;”楊若飛知道,這筆買賣已然成了。
“下官擔保,我在任一日,吳人就無力越嵐江一步!”慕流雲衝著淳於彥深施一禮,然後慷慨陳詞。
“好!既然如此,修治港口的銀子也不必麻煩朝廷了,我躍信商號願一力承擔——不過麽,還有一事,需要國舅爺賞光答應?”
“說來聽聽&sp;不過若是有損朝廷之事,那就請免開尊口了~”
“不敢,不敢,小人隻是想讓國舅爺入股弋陽商號——有您這棵大樹,這生意才能做得踏實,您放心,自港口通商之日起,您什麽都不必管,每年的利潤有您一成,”說完,他又轉過頭對著慕流雲點頭哈腰繼續道,“慕大人您也有半成,如何?”
“流雲需要為了你這生意勞心勞力,得點紅利麽&sp;也是應該&sp;但不必考慮我,給你掛個名這種小事,銀子就不必了——那一成也給流雲吧,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嘛&sp;流雲啊,這筆錢就算我為弋陽百姓做點事吧,不要讓我失望&sp;”
“下官明白,下官代弋陽百姓謝過國舅天恩!”&sp;慕流雲當然明白這一成並不是真的要給他,給他的隻不過是這中飽私囊的名聲罷了。
“嗬嗬,來來來,我們,接著喝!”
“好,為國舅爺公忠體國的無私,幹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