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二章 褚競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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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烏呢?沒有大礙吧?”
淳於瑾本是在聶羽襄的攙扶下才堪跼步,可一避過眾人的視線,那熬人的頭痛便即時痊愈。
“聖人放心,太醫說他隻是岔了真炁並無大礙,此刻服了藥已在耳房睡下了&sp;幸好那個姓祝的打暈了他,否則再那麽瘋下去,就真的&sp;”聶羽襄是適才場邊唯一一個頗為關切的人,此刻談及依舊滿麵焦慮,甚至眼含淚光泣若梨花。
“&sp;那就好,你啊,重情重義,難得~難得~”淳於瑾每每見到聶羽襄哀戚之態都難忍垂憐,可她卻總是覺得眼前這個儀態靜閑風骨如畫的人,透著一股令人難以啟齒的矯揉。
“&sp;奴婢不敢,隻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同伴,如今就隻剩下了小烏&sp;奴婢沒本事,幫不上聖人絲毫,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拚命&sp;”其實她更不喜歡的恐怕就是聶羽襄這副我見猶憐的媚骨——即便是閹人也總是男兒身,可他卻偏偏是體任風流嬌生兩靨,一雙眼睛總是似泣非泣得滿是傷春之色。
女人總是比較心軟,恰好聶羽襄的幽怨足以令任何人都難免矜恤。
她於是做出一副心痛不已的樣子一麵吩咐好生看顧烏瀚思,一麵自顧自地叫住聶羽襄——對方馬上很知趣地跪倒在地,將她修長瑩潤的小腿架在肩上緩緩地捶打按摩。
“稟聖人,外麵有兩個吳國的使臣說有要事稟報!”小太監急忙忙跑進來稟報,寬大的袍袖裏隱約露出一張銀票——聶羽襄微微皺了皺眉,他不介意手下人賺點體己錢,但此時此刻實在不該節外生枝。
“胡鬧,今日陛下親政,哪有還往我這裏跑的道理!”
“可他們說,此事非得麵見太後不可&sp;”
“哎,麻煩,讓他們進來吧~”
小太監的背影流露著貪婪和喜悅,事情辦成了自然還會有一份額外的謝禮。
兩個身著吳國寬袍大袖的人影頭上都扣著麵紗,這是吳人打的習俗,但那個高個子剛一進來就讓淳於瑾覺得頗為眼熟。
“什麽事,說吧~”她懶洋洋地斜靠在炕幾上,心不在焉地應付著。
“&sp;”兩人三跪九叩之後,垂首伏地卻不言語。
“怎麽?你們鬧著要見哀家,這會兒啞巴了?”微微有些惱怒的淳於瑾伸出右手五指,細細查看著自己修長手指上的純金指套,似乎想從裏麵找出些瑕疵。
“回稟太後,事關機密,請太後屏退從人~”一個女生傳來,是那個矮個子,吳國官製之中並無男女之妨,這一點與周國的習俗迥異。
“大膽!藏頭露尾形跡可疑,還想要太後孤身接見,莫不是要行刺——來人,叉下去!”聶羽襄當然知道規矩,這個時候他應該也必須出言嗬斥。
“罷了~他是我心腹之人,無妨,講吧~”
“請太後屏退從人!”這次說話的是卻是個男子。
淳於瑾和聶羽襄聽到這個聲音之後都為之一愣,隨即聶羽襄知趣地起身離去,而淳於瑾則一雙杏眼直勾勾看著跪伏在地上的男人,目光之中隱隱泛起婆娑。
“謝太後!”那個男聲再次響起,淳於瑾的手開始有點顫抖。
門關上了,殿內除了淳於瑾和司徒靖、褚競雄,就隻剩一個在耳房昏迷不醒的烏瀚思。
“謝天謝地~你還活著&sp;”淳於瑾顧不得旁邊的那個陌生人,一個箭步就纏上了司徒靖的腰,螓首埋在對方胸口,轉眼便是珠淚漣漣。
“勞太後牽掛了&sp;”司徒靖一時不知所措,雙手習慣性得想要抱住眼前人,卻又緩緩放下。
“咳嗯~”褚競雄眼見兩個人抱在了一起,難掩的醋意立刻彌漫了整個房間。
“&sp;你叫我什麽?”淳於瑾抬起頭,梨花帶雨之中包含著嗔怪。
“&sp;”司徒靖恨不得把頭埋進磚縫裏——褚競雄那兩道妒火中燒的目光讓他簡直無地自容。
“咳咳,太後!我等是有要事稟報!”褚競雄終於還是忍不住,硬是出言打斷了兩人的旖旎纏綿。
“放肆!哪裏有你說話的份!出去!”
“老子先把你扔出去!”
褚競雄一觸即發的怒火終於噴薄而出,魯莽且粗俗不堪的頂撞讓淳於瑾難免一愣——片刻之後,她就從司徒靖那張尷尬的臉上看出了某些端倪。
“靖郎,這位女俠是?”淳於瑾上下打量了一番褚競雄,平心而論,眼前這個女子無論身姿樣貌皆稍遜自己一籌,但一身勃發的英氣和逼人的青春則勝過自己半分——她刻意挽緊了司徒靖的手臂,有意無意地讓他不知所措的手背不經意間滑過自己平坦的小腹,微微抬起的一張檀口嗬氣如蘭,卻與這男人斜側的下頜保持著極度曖昧的分寸。
“靖郎,還不快跟太後她老人家說清楚!”褚競雄雖然有些男子的粗魯,但是卻不傻——所謂女俠,無非便是不著痕跡地譏笑她言語粗鄙,滿身江湖氣罷了。
所以一句老人家也正適於她對淳於瑾徐娘半老卻賣弄風情的評價。
“你!”
“你!”
“咳咳~嗯~”司徒靖尷尬到隻能以輕咳掩飾自己的慌亂——眼見兩女針鋒相對,他這個始作俑者卻不敢說半個字,生怕一言錯漏便是潸然淚下雨潤桃花。
“閉嘴!”
“閉嘴!”
可惜醋海生波之時,即便呼吸也是一行大罪,於是兩雙杏眼都齊齊瞪了過來。
“國舅要奪宮&sp;”兩邊火氣十足,既然無法勸阻便隻有單刀直入切入主題。
“你在說什麽?哀家聽不明白&sp;”淳於瑾嬌軀一凜,隨即恢複了正常,她放開了男人的手臂,轉身回到塌上,強裝鎮定宛如海棠春睡一般側臥橫陳。
“今日大典,國舅打算以羽林衛奪宮——以紅袖招之事嫁禍與我,也是為了在黃門侍郎這個位置上安排自己的心腹,以便在關鍵時刻使內外不通&sp;”司徒靖很少這麽嚴肅,甚至淳於瑾也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鐵青的麵孔。
不過此時她看著司徒靖少了幾分諂媚和輕佻,多了幾分剛毅的臉,忍不住一顆春心又又為之怦然心動。
“他&sp;害你?!”
“假扮紅袖招引我入局者是宮中宦官,當時羅恒已死,能調動六司宮獒的人還能有誰?不是他,難道會是你?”
“怎麽會&sp;他從沒有提過半個字&sp;我若是知道,一定不會同意的!”淳於瑾一改她慵懶的優雅,如同一隻被嚇壞的小貓一樣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sp;不過,你們一母同胞,你我又是&sp;又是這樣的關係,他為什麽一意要除掉我&sp;”
“&sp;為什麽?”淳於瑾語帶疑惑,但一張粉麵卻密布惶恐和不甘——她還不至於笨到想不通這麽簡單的問題。
“這都不明白?對你的野男人都不放心,不就是想連你一起鏟除嘍!”褚競雄滿是輕蔑的眼角隻是向淳於瑾瞥了一下,丟過一個白眼之後便扭過頭氣哼哼地不在說話。
“你若是信我,就把你的鳳符給我,我現在就出宮去調集陵光衛——如果你不信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聽我一句,快走&sp;”
“我,我,我&sp;”淳於瑾的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雍容和淡定,一雙玉手因為緊張不斷地顫抖。
“&sp;現在走,還來得及,即便是大司馬並無此心,事後你再回來又有何不可?”司徒靖轉身坐在了褚競雄身邊,想要去握那纖纖十指,卻被一把甩開。
“哼!是啊~他舍生忘死地進這龍潭虎穴,為的不就是你這個日思夜想的老情人!”
褚競雄陰陽怪氣的話反倒提醒了淳於瑾,她上下打量了許久這個近在咫尺卻恍如隔世的男人,沉吟片刻之後,顫抖的銀牙幾乎把朱唇咬出血來。
“好,我信你!”她從腰間解下一塊雕成鳳凰展翅狀的瑪瑙,猶豫再三終於塞進了司徒靖的掌心,“把這個拿給陵光衛的鎮南將軍梁玉嫣,他就會聽你調遣。”
“嗯,放心——競雄,我回來之前,她就拜托你了!”
“哼!沒名沒分的,我憑什麽管你的閑事!”
“&sp;太後,拙荊會留下保護你,一切請務必聽她的安排&sp;”
“呸!誰嫁給你了,不要臉——去吧,當心點兒&sp;”
淳於瑾根本無心於兩人之間的情意綿綿,此時她蒼白的嘴唇和失神的瞳孔都昭示著讓她幾近崩潰的驚惶。
“&sp;她是你的?”良久,淳於瑾才反應過來已經離去多時的司徒靖說了什麽。
“對,他是我的男人!”褚競雄頭也不回地甩過來一句,淳於瑾這才如夢初醒——原來房間裏此時隻剩下了三個人,包括昏迷的烏瀚思。
“你是&sp;吳國人?”
“我就是南城外大鍋夥的頭兒,他從臭水溝裏飄出來,我碰巧把他撈起來,就這麽簡單!”
“糟了!”淳於瑾猛然驚醒,整個人幾乎是從塌上彈了起來——耽誤了這麽久,也許淳於彥已經起事,而羽林衛封閉宮門不過是舉手之勞,若真如此,皇宮便已成囚牢,司徒靖此去無異於自投羅網。
“你快去攔住&sp;他&sp;宮門怕是已經封了,他出不去的!”一朝太後畢竟是母儀天下的,經曆了短暫的意氣任性之後,她也意識到自己與一個江湖女子爭風吃醋確實大大的不妥。
“哼&sp;太後~您老人家放寬心~就羽林衛那些廢物,嗬嗬&sp;以他的身手趁亂偷偷溜出去不在話下的~”褚競雄從鼻子裏哼出來的不屑溢於言表——她說的沒錯,如果皇宮真的像淳於瑾想象中那麽戒備森嚴,便不會有南苑的藏汙納垢。
“&sp;”
“放心吧——他可是當朝太後的野男人&sp;更是我褚競雄的金龜婿,就算對他沒信心,你也該對自己有點信心吧?”褚競雄看出了淳於瑾那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之中溢於言表的真誠,她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拍了拍當朝太後的肩膀,然後肆無忌憚地坐在了淳於瑾的身邊。
“你&sp;”
“真別說,姐姐您還真是要樣兒有樣兒,要個兒有個兒,要說您已經這個歲數了,怎麽還能怎麽媚氣的?”
“&sp;”
“哎~您怎麽保養的?這小臉兒嫩的真像能掐出水兒來一樣!”
“&sp;”
“還有這腰身兒,嘖嘖嘖,連我看了都想入非非~”
“&sp;”
“呦呦呦~這含羞帶臊的小模樣兒!姐姐,你教教我唄——你看我這樣兒,長的比您是差點兒,可扔大街上那也是又勾勾又丟丟,怎麽就老覺得不是味兒呢?”
“&sp;”
“其實我也知道,這一麽是天生,二麽&sp;我從小在大鍋夥長大,身邊兒都是些糙老爺們,但分有個姐姐你這樣如花似玉的杵在那兒,我也不至於學得跟綠林響馬似的&sp;”
“噗~”淳於瑾終於還是忍不住了——久居深宮見慣了爾虞我詐,這樣的歲月令她早已經淡忘了何謂赤子之心,偶然得見如褚競雄這般的率真,令她不禁莞爾。
“靖哥說過,你笑起來的時候特別好看&sp;”褚競雄一時竟然因那嫣然一笑恍如魂飛九霄——難怪司徒靖剛才一直不敢直視她,原來她真的有這種讓人神魂顛倒的魅力。
“他&sp;從來沒有用那種眼神看過我&sp;”從一開始她就看出了司徒靖眼神裏有別於往日的溫柔,那是從沒在她麵前展露過的牽掛。
“&sp;”兩人之間的氣氛稍稍緩和,褚競雄反而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個高不可攀的情敵。
“其實我也知道,他這次冒死進宮恐怕是出於愧疚更多——感情這種東西,在這皇城裏麵實在是太奢侈了&sp;”淳於瑾說完,似乎是如釋重負一般長舒了一口氣。
也許兩個人的緣分本身就是一場鬧劇,她是因為春閨寂寞,而他不過是為了不擇手段地青雲直上、飛黃騰達。
可惜兩個人都在有意無意地自欺欺人,當真情隨著時間流逝慢慢滋長的時候,內心的慚愧也順理成章地如野草蔓延。
“&sp;”褚競雄無話可說,看著淳於瑾黯然神傷的樣子,她隻能沉默以對——同樣的話,司徒靖曾經也用這種表情說過不止一次。
“和我說說你們&sp;流民營的事兒吧&sp;”對與淳於瑾而言,這個四溢著貧窮氣息的地名她幾乎是第一次聽說——也許以前有過耳聞但早已忘卻,雖然同屬於平京,但那裏恐怕是神州大地上和她相距最遠的地方。
“我們那兒啊,可比不了平京城裏——不過,平京城裏再大的官兒,也不敢輕易去我們那兒~”褚競雄頗為自豪,仿佛眼前之人隻是個不諳世事的朋友一般,毫不掩飾地講起了那些貧民窟裏的趣聞軼事。
“你別誤會,不是因為那兒有什麽了不起,隻是你們這些貴人不願踏足賤地罷了——我們那可不像平京城裏都是青磚條石的寬闊大道,最寬的路也不過二人並排,而且滿地都是汙水泥濘&sp;”
“最重要的是,我們那兒可不管什麽王法律令,隻要能賺錢,什麽買賣都敢做,從買賣人口到懸紅暗殺,沒有不敢接的生意——而且每天都有人為了爭地盤兒械鬥殺人,所有的路麵都是暗紅色的,知道為什麽?”褚競雄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停了片刻才繼續道,“因為是被死人的血染的!”
“每天晚上,小巷裏都會傳說乒乒乓乓的聲音和哀嚎,據說是那些死於非命的亡魂不得轉生,所以每到夜晚都隻能在他們死去的地方重複著死去的過程&sp;”
褚競雄的臉色漸漸陰沉,瞳孔也好像因為驚懼而收縮,偏殿裏的空氣並沒有隨著時過正午而悶熱,反而因為她的訴說而令人遍體生寒。
“哈哈哈~你當我們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麽?嚇唬你的啦!我們這些草民螻蟻,若不用些手段,恐怕早就成了你們這些衣冠名流的口中食、刀下鬼了——住在那兒的不過是些衣食無著或者山窮水盡的可憐人,小偷小摸啊,倒賣個金石丹藥啊,不過是為了糊口&sp;偶爾拿青子嚇唬幾個不長眼的紈絝子弟撈些油水也是常事&sp;不過那些駭人聽聞的驚悚故事,多半都是我們為了讓外人不敢小覷而編出來的,殺人的事哪裏都有,不過我敢肯定,你們城裏幹得更多&sp;”
看著淳於瑾因為害怕而緊咬下唇的模樣,褚競雄忽然間大笑了起來,前仰後合的樣子讓淳於瑾為之一怔,然後也隨之笑得花枝亂顫。
“仔細想想,那地方雖然又窮又破,但其實比你們這金碧輝煌的宮院裏有人味兒多了,街坊鄰居之間雖然也吵架拌嘴甚至大打出手,可一旦有個三差兩錯的互相之間都會幫襯著熬過去——可你們這兒&sp;之前靖郎說我還不信,按說不缺吃不缺喝的,怎麽就就非要鬥得跟烏眼兒雞似的呢&sp;”
“&sp;”淳於瑾何嚐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是她沒有答案——她隻知道在這個地方,不爭不鬥的人已經沒機會去想任何問題了。
“太後,你們這兒有什麽好吃的,我有點餓了&sp;”
“哦,那你先&sp;”
“哦~哦哦哦,行行行~”褚競雄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癱倒在炕幾旁邊了,一隻腳還踩著臥榻的邊沿。
“小聶~”褚競雄用自己印象裏最端莊的姿勢坐到了下垂手,之後淳於瑾才開口呼喚。
往常她話音剛落聶羽襄就會忙不迭地一溜煙跑進來,可今天卻遲遲不見人影。
“小聶?”事出蹊蹺,淳於臉上閃過一絲疑惑。
“太後不必喊了,小聶另有要事,這裏就交給奴婢吧——來人!”一個不該出現的聲音響起,本應該重傷昏迷的烏瀚思從耳房走了出來。
“回事~烏大人有何吩咐?”門沒有開,但顯然一直有人在等候。
“太後餓了,備膳。”
“是~”
烏瀚思換上了一身全新的官服,恭恭敬敬的站在堂下,正好堵住了偏殿的大門。
“請聖人和貴使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