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再回南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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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化二年初
初如雪手裏拿著的酒壇放在地上,她摸著壇子口,將那酒拆封了,打開,又拿出碗來,摸著碗沿和壇沿,將酒慢慢倒入碗中,用手試著多少。
倒好了,她將壇子放下,端起那碗來,第一碗灑在明嘉帝的陵前。
那味道便順著風散開來,十分甘冽醇香。
鍾離啻聞著這味道,覺得有些醉了。
初如雪倒了第二碗,自己仰頭喝了。
她這些年,大抵是沒有怎麽喝酒的。因為軟骨散,她知道,她不宜多飲。
隻是今夜,初如雪卻覺得,自己大抵這樣喝一次也算是件不錯的事情。
明嘉帝就那樣死了,初如雪心裏,是怎麽都不覺得舒服的。
她原覺得,明嘉帝該死便是他怎麽死了,都不會叫她覺得難過。可是當明嘉帝果然死了,而且是死在了她的劍下時,她覺得難受。
她心裏,不論是為了初氏一族還是鍾離啻,對明嘉帝,都是帶著十足的怨恨的。
她承認,自己不是聖人,沒有原諒明嘉帝的能力。
明嘉帝死了,初如雪心裏的那些恨沒有消失,因為初氏一族不能再活過來,老王爺不能活過來,昭仁皇後也不能活過來,她什麽都沒有的得到。
除了一段難受的心思。初如雪伸手,摸摸明嘉帝的陵碑,閉上眼,將第三碗灑在碑上。
明嘉帝生前,大抵是喜歡落日紅梅酒的,可是他不常喝,不僅僅是那酒工藝複雜,更是因為那酒裏,總是帶著那花的味道,他大抵不想想起那個味道的。
初如雪知道,自己這麽多年,心願大抵隻有一個,那就是為初氏一族平反。後來明嘉帝給了初氏一族一個兩邊都看得過去的結局,她知道,那便是圓滿了。若是明嘉帝沒有那樣做,沐靳上台之後,怕是連這麽個結局都不能有了。
“我原真覺得,初家的事情,大抵是大過天的。可是後來初氏一族沒有事情了,我又覺得自己好像矯情了這麽多年。”
“他待我,是極好的。我大抵也是沒有見過什麽世麵,沒有多少人真心待過,所以他一那樣做,我便無法了。”
“我承認,我喜歡他。我曾經想逃避的,退縮的,如今都擺在麵前,一步都退不了了。”
“你大抵不願意看見他登上帝位,成為中原的主人的。”
“隻是你躺在這裏,卻也是沒有什麽能力來阻止了。因為現在,我支持他。”
“如今我和他成為夫妻,玉界山也重新回到中原。”
“那筆錢,我最終還是給了他。我曾說過,誰能收複玉界山,這筆錢便是誰的。他做到了,我便不能失諾。”
初如雪這麽絮絮叨叨地說著,一碗一碗地喝那落日紅梅酒,現在已經微醺。
鍾離啻看著她那樣喝那酒,知道她心裏大抵是難受的,可是又不敢上前去阻止,隻能這樣看著。
初如雪喝了許久,卻突然打一個酒嗝,指著鍾離啻的方向,道:“你也出來吧!”
鍾離啻怔了怔,尷尬地出來,他自以為自己跟蹤得很好,卻不想,還是被她發現了。
“你以為我這些年來,這一雙耳朵便是白長了麽?我聽得清清楚楚,你剛來我便聽到了!”
初如雪將喝完的酒壇扔過去,砸在鍾離啻腳邊。
“帶我走!”
初如雪感覺到鍾離啻到了她身邊,便去拽鍾離啻的手。鍾離啻也伸手握住她的,輕輕抱著她。
“我原覺得,若是我一直恨著他,大抵和你在一起,也能放下的!”
初如雪拽著鍾離啻的手,撲在他懷裏。
“可是我心裏,還是覺得難受!尤其是今日。去年這一日,他便死了,死在了我的劍下。我知道你心裏恨他,他罪不可恕。可是如今你我已經要結婚了,我想,你能不能……不要那麽恨他了?”
“我知道,這些事情,不是一個原諒和理解便能解決的。我也知道,你心裏的怨恨,不是這麽一兩句就能化解。你一直以來刻意地不在我麵前說這些事情,便是沐靳的事情,你也不曾同的提。”
“可是我們都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不提,不論,便能忘了,淡了。”
“可是我沒有辦法!他是我父親,便是他罪大惡極,我也不得不承認這件事情。我承認自己不能過去心裏的那道坎,過不去心裏對他、對沐靳、對大淵王朝的愧疚!”
“當初在春紅軒裏,我隔著窗子,看見他逼著我娘,說那些事情時,我娘撞在他的劍上死了,我恨毒了他,我想著這一生都不要原諒他!”
“可是這是兩回事!”
初如雪說完這句,閉上眼,隻任由鍾離啻抱著。
她知道,這件事情,大約是叫鍾離啻為難的。
大抵借著酒力,初如雪將這些日子不能說的,全都同鍾離啻講了。
鍾離啻聽著初如雪的那些話,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道:“其實,我大約對他,也沒有那麽恨了。”
逝者不能再複蘇,何況明嘉帝如今,也到底死了。
而且是死在了初如雪的劍下。那種絕望,大抵和昭仁皇後死前,是一樣的吧。
鍾離啻看著初如雪臉上的痛苦,他知道,他不該叫她這麽難受的。
“如今他安葬在這裏,也算是曾經的事情有了了斷吧。何況,我既然選擇了雪兒,便也須得選擇明嘉帝的。”
這是鍾離啻,對初如雪的承諾。
鍾離啻最後推著初如雪離開時,天空飄起了雪花,十分冷清。
夜裏,鍾離啻與初如雪相擁而眠,像是兩個在極地的人,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年後,鍾離啻便將國事一股腦都丟給宇文素戟等人,自己叫羅小錘駕著一輛舒適但不顯眼的馬車,穿著件便服,帶著自己的皇後殿下,和兩個小不點,一路南下去了。
路上,初如雪聽著南方的鳥獸蟲鳴,心情似乎好了許多。
近一個月的奔波勞累,他們終於到了南疆。
鍾離啻帶著初如雪,到了曾經住過的宅院,是南疆曾經的靖南王府,沒有被破壞,如今看著倒還算完好。
隻是門上的鎖上,生了銅綠。
鍾離啻拿出鑰匙,打開了這久不經人的大門。
初如雪聽得見那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就像是一個垂垂朽矣的老者,在那裏哀歎,又或是呻吟,嗔怪。
“如今終於再次來到了這裏。”
鍾離啻沒有想到,自十七歲一別,竟是已經七年沒有再回來了!
“你已經長大了!”
初如雪被羅小錘推著,到了鍾離啻麵前,便也理所應當地調侃。
鍾離啻笑笑:“嗯,長大了,而且做了父親!”
兩個孩子看見這宅院,十分好奇:“爹爹,娘親,這裏是咱們家的麽?”
月兒對周圍的東西大抵好奇心強一些,便立刻跑到院子中去,東瞅瞅,西看看。
初如雪聽了,笑笑:“嗯,是你家的!”
如今鍾離啻不知對著兩個小東西使了什麽妖術,他們都似乎不怎麽理財初如雪了,凡事都要先找父親,便是稱謂上,如今也是顛倒了,竟一個個都先叫父親,再叫母親了!
初如雪對這件事情,大抵心裏並沒有那麽抵觸,她覺得孩子們能這樣喜歡自己的父親,大抵也是好事。
何況她自己還樂得清閑!
尋兒站在門口看看,又跑到鍾離啻身邊,拽著鍾離啻的衣袖,問:“爹爹是不是很久沒來住了啊,這裏的門墩上都落灰了!”
鍾離啻見尋兒觀察力不錯,便笑笑:“嗯,大抵有些年頭沒有回來了!”
初如雪聽著這父子這樣說話,也微微一笑:“你們如今都是要聯合了麽?”
尋兒想想,道:“嗯,娘親說過,要扶持弱小。我看爹爹和娘親說話時,爹爹都站在下風,娘親倒是看著盛氣淩人地,自然是要幫著爹爹了!”
初如雪:“……”
她幾時說話“盛氣淩人”了?
這小東西,自小便這般,往後可怎麽好!
於是初如雪上前,要抓了尋兒來好好“教育”一番。尋兒見勢頭不妙,便趕快躲在了鍾離啻身後大喊道:“爹爹救命!娘親要謀殺尋兒了!”
鍾離啻卻是將尋兒拎出來,遞在初如雪麵前,道:“我看你娘親也沒有要謀殺你的意思啊,你這小家夥倒是知道靠著我!”
尋兒被鍾離啻捉住,送到初如雪麵前,初如雪便也不客氣地抓了尋兒,將他拽在懷抱裏,戳一下他的小腦袋:“好啊,敢公然編排你娘,看我不收拾你!”
尋兒將五官和脖子縮在一起,知道這一頓是逃不了了。
隻是初如雪卻是沒有果然下手怎樣,隻嚇唬了尋兒。
她是沒有那樣的心思,也不怎麽喜歡打罵孩子的。
一家人進門去了,鍾離啻看著這院子,裏麵什麽都沒有了,隻一些野草似乎在慢慢長出。
院子裏都積灰厚重,大抵這一日是怎麽都不能住人的!
鍾離啻想了想,便轉身對羅小錘道:“你且去找找看,有沒有短工,若是沒有,便去撫順路,那裏是南疆守將劉威的府邸,我父親原與他有些交識,他大抵能找些人手來。”
這麽大的院子,隻靠著他們五個人,而且兩個是小孩子,湊起來都算不得一個人,還有一個他自己也不舍得使喚,那便隻他和羅小錘兩個人,那要打掃到何年何月!
“皇……少爺您原該早些打招呼的,如今這樣,現在又正的農忙,哪裏找短工!”
自然,哀怨歸哀怨,事情還是得做的。羅小錘於是拋跑出門去。
鍾離啻笑笑:“我原想著,到了這裏,且看一看這府裏的陳設,是不是和我當年離開時一模一樣。如今看來,似乎也果然差不多。院子裏那棵槐樹,是栽在盆裏的。原它在後院的矮牆旁邊,我太淘氣,我爹便叫人移植在一個大盆裏,又給裝了輪子,好叫府裏的人搬來搬去,我也找不到它。”
鍾離啻走到那樹下,拿起旁邊的鐵鍬,將這盆旁邊的泥土扒拉開,便果然出現了輪子。
隻是這樹過了這麽多年,早已經通過深入紮根的法子,將自己順著那盆子的孔裏穿出來,紮在地下,而且紮根極深,那瓷質的盆底已經被擠得開了裂璺。
“我後來離開時覺得大抵這東西每人照顧,便叫人在花園旁將土填上,想著這樣的話,花園裏的水便能滲入到這盆裏,它也就不至於在我回來前死了!”
現在想想,鍾離啻覺得自己大抵是有些癡人說夢。他那時離開南疆,便再沒有那樣的機會,再回來了。
這一別,變成了數年!
“你倒是會想辦法!”
初如雪到鍾離啻身前抓著他的手。鍾離啻反握著初如雪的手,道:“如今這樹已經把這壇子擠破了,大抵是沒有什麽用了!”
鍾離啻看著這裂紋太大,知道這盆稍稍一動便會破裂了,也不再做其他。
羅小錘沒有找到幾個人,最後隻得去尋求劉威的幫助。
劉威這人年紀大些,聽到是鍾離啻,先是吃了一驚,又立刻換了朝服,前來迎接!
“末將劉威,參見皇上皇後!吾皇萬歲!”
鍾離啻慌忙將劉威扶起,道:“劉將軍卻是折煞鍾離啻了!您是長輩,自然該朕拜見您!”
自然鍾離啻如今身為帝王,不能做與劉威一樣的禮,便隻行了一個下禮。
初如雪也微微頷首:“劉將軍客氣!”
劉威全然沒有想到,鍾離啻會來南疆。照理說,他如今應該在新城,處理朝政吧?
鍾離啻看得出劉威的疑惑,便道:“朕南下的事情,隻幾位要員知道。隻是件小事情,不必勞師動眾。故而沒有先去府上探望!”
劉威聽聞此言,也了解了,便道:“卻是末將考慮欠妥!”
鍾離啻不說是什麽事情,劉威也自然不會去問。
鍾離啻是老王爺的兒子,又曾經兩度在北疆立過戰功,到底身為武將,劉威對鍾離啻,是從心底裏的敬服。
如今鍾離啻身為一國之主,劉威自然更加敬畏了。
因為鍾離啻要叫人來打掃庭院,劉威又見他連侍衛都沒有叫,便知他是果然不想聲張,便也清楚了,於是從自家府邸緊急抽調一批侍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