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一章 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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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見恩師。”
等了一個時辰,馬世奇終於見了堵胤錫。
隻是堵胤錫體會到了馬世奇的不滿。
雖然被引入書房,下人沒有上茶,馬世奇也沒讓他落座。
就讓這個昔日得意弟子站在那裏。
堵胤錫知道原因,前些人日子他剛返京不久,拜見師尊。
馬世奇點評他手段要方正,而不應過於狠辣不留餘地,因而落下酷吏的名聲,堂堂大儒的弟子怎麽成了酷吏,讓他臉上也不好看。
言語間對他追隨陛下節製士紳的不滿。
‘免禮吧,堵學士今日來見下官有何要事啊。’
堵胤錫苦笑,
“師尊何必如此,豈不是折煞學生了。”
馬世奇哼了一聲,
‘如果你真有師尊,就不該走這一遭。’
他當然明白堵胤錫是為了什麽登門,如果真是讚同,堵胤錫就不會登門了。
所以馬世奇才這麽生氣,
‘是不是陛下讓你來警告老夫啊。’
“絕無此事,”
堵胤錫搖頭,
‘此番拜見恩師,隻是學生自己來的。’
馬世奇搖頭,擺明不信。
“師尊為何執意到大明門前抗議,助長那些士人的狂悖,學生著實不明。”
“為何,隻因為士大夫共治天下,這江山社稷萬不能成為家天下,否則就是大禍臨頭,日後中原永無寧日,”
馬世奇厲聲道。
很顯然,他對朱慈烺的一些舉措很憤怒,尤其是打擊士人,破壞所謂共治天下。
在他看來朱慈烺這是加強君權,意圖建立所謂家天下,年輕人的通病,權力欲太強了,總想乾綱獨斷。
“允錫啊,你隨某讀書多年,當知為師的與世無爭,此生最中意的就是桃李滿天下,但是這次為師的不得不站出來抗議,隻因為陛下倒行逆施,如此,豈不是和先秦先漢一般,君王乾綱獨斷,毫無掣肘,弄得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馬世奇說的義正言辭。
說白了,還是士人的角度,以為必須保持士人對君王的節製,沒有了這個製衡,君王可以為所欲為。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先秦先漢了。
“師尊心念天下,弟子極為欽佩,隻是此事隻怕師尊錯怪陛下了,陛下沒有家天下的心思。”
堵胤錫苦笑。
馬世奇冷冷一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師尊想想,如果要家天下,則愚民最好,為何陛下不惜錢糧的舉國開蒙。”
堵胤錫急道。
馬世奇撚須沉吟。
‘學生曾聽陛下言說,家天下要不得,而大明如今就是家天下,隻不過不是皇室的家天下,而是皇室和士人的家天下,誰擁有士人的支持,就能節製天下,隻是有一樣,士人大多家境殷實,田畝眾多,他們的家天下,絕不會打擊土地兼並,隻會縱容,但有打擊兼並者,天下士人必會群起而攻之,哪怕是當今帝王。’
堵胤錫的話讓馬世奇一怔。
細細思量,竟然發覺頗有道理。
“隻是”
馬世奇還想為士人辯解,但他一生磊落,實在說不出口。
先宋兩次變法因何被圍攻,其實士人心裏自有公論。
但是很多不明說就是了。
“陛下是要引入眾多庶民,陛下言及,隻有如此天下才是天下人之天下,日後中原有難,才是匹夫有責,但有人振臂一揮,必從者如雲,日後中原必有災禍,必有坎坷,但再無傾覆之危。”
堵胤錫邊說,雙目炯炯有神。
馬世奇站起來來回踱步,思量良久,苦笑,
“隻是如此,士人再不是獨掌天下了。”
“既然士人數百年沒法永固江山,那隻有放下這個重擔,放棄所謂士大夫共治天下,隻因不配。”
堵胤錫冷冷道。
“允錫,你當知道你也是其中一員的,不可冷漠無情。”
馬世奇搖頭。
‘師尊知曉,學生自幼喪父,家境貧寒,自小居無定所,最後隻能折返外公家中,也因家境不佳,自小開蒙開始就被人譏笑欺壓,那些士紳子弟持強淩弱無所不用其極,弟子深受其害,如不是有恩師幫襯,再就是弟子還算聰慧,絕不可能一舉高中,步入仕途,在弟子看來,士紳的嘴臉極為可惡,大明大半庶民是敢怒不敢言,弟子雖然也算是其中一員,卻是極為厭惡,因此弟子步入仕途就從不同流合汙,’
堵胤錫剛硬道。
馬世奇長歎,確是如此,堵胤錫極為好強,在其弟子中交往好的不多。
購入典籍、注釋、紙張等等寧可自己幫人抄書寫信籌集,也從不向那些同窗借用。
步入仕途後也以鐵麵無私著稱,長沙知府任上更是敢和吉王叫板,痛打王府刁奴。
可見其剛硬。
“過剛易折啊,允錫,謹記啊,”
“弟子本性難移啊,也正因為這個性子,弟子本以為仕途上走不遠的,隻是沒想到陛下從不介意弟子愚鈍,不會逢迎,而是一力提拔,讓弟子一展所學,此生足矣,”
堵胤錫哈哈一笑,
“師尊,弟子說句心裏話,如果不是陛下改製推新,大明怕是早就亡了。”
馬世奇沉默。
師生二人仕途上少有碰麵。
堵胤錫離京去長沙任上前曾痛飲一次。
兩人私下以為,如中原繼續動亂,建奴繼續入寇,大明恐不久矣。
哪怕是神宗年間大明錢糧極盛時,也沒法麵對南北兩場大戰。
但是當今陛下練新軍,增賦稅,戰無不勝。
再有今日天下承平。
堵胤錫所言,馬世奇無法反對。
“陛下對學生有知遇之恩,這是私恩,但是陛下有再造中國之德,因此於私於公,學生早已下定決心,必追隨陛下推進改製,何況陛下要的是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非皇室、士人的家天下,學生必從之。”
堵胤錫今日說出心裏話。
本來有些話他藏在心裏,就連馬世奇也不願提及的。
“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嗬嗬,這不會是殿下自己所思所想,陛下畢竟年輕,必有高人在一旁提點,隻是這個人要麽是一心為公,要麽是一大奸之徒,此言說出容易,做的極難,難於登天。”
馬世奇冷笑。
堵胤錫明白,馬世奇這是假意說有個高人,那是避諱,不敢直接言及陛下,他這位師尊還是懷疑陛下可能借此加強君權,這個口號不過是遮人耳目罷了。
“陛下絕非這等人,”
堵胤錫才開口,馬世奇一揚手,
‘好了,明日我不去大明門就是了,明日老夫自會乞骸骨,日後老夫倒要看看這個天下是否是天下人之天下。’
“師尊何必如此。”
堵胤錫傻眼,好嘛,他來一趟不是為了逼迫馬世奇致仕的。
馬世奇已經讓人送客了。
堵胤錫返家後,心中鬱悶之極。
他書房裏的燭火亮了一夜。
翌日,上書房侍講、左庶子馬世奇上書乞骸骨。
朱慈烺接到奏章將在文淵閣辦差的堵胤錫喚來。
見到堵胤錫,堵胤錫布滿紅絲的雙眸唬了朱慈烺一跳。
“看來是堵卿家前去勸解令師了。”
“正是如此,隻是沒想到師尊如此剛烈。”
堵胤錫苦笑,他是勸服不了。
朱慈烺也搖頭。
馬世奇是一個相當正直的大臣,他的品行在堵胤錫身上頗有體現。
而且他的眾多弟子在朱慈烺身邊都有大用,特別是在庶務書院。
因此,朱慈烺不想馬世奇和他鬧到如此地步。
“此事可有反複。”
堵胤錫搖頭。
馬世奇也是個硬拗的人,此事沒法勸解了。
朱慈烺很感慨,
“本意讓左庶子更進一步,幫襯於朕,結果卻是這般結局。”
他身邊的人不是多了,而是能幹的人太少。
何況馬世奇這等德才兼備的人。
雖然馬世奇迂腐了些,隻怕具體庶務可能不成。
但是作為中樞,有些政策性的研究,也是需要大才的。
隻是如今可惜了。
“那就準了吧,你這個師尊倒是可以頤養天年了。”
“那倒未必,師尊言說,他想看看到底天下是否為天下人之天下。”
朱慈烺一怔,隨即大笑,
“好,那就好生看看吧。”
他立即明白,馬世奇還是不信他能放棄加強君權。
打擊士人目的不就是為了專權嗎。
朱慈烺也知道人性為私,他也想徹底的一言九鼎,無人反對。
不過那就是離瘋狂不遠了。
再者,他不想後世子孫重蹈覆轍,落下淒慘下場,那就必須改變大明家天下的現狀。
因此他是真心真意推進改製,讓大明各階層都有進身之階,也是相互製衡。
隻是,很多士人是不會信的。
以為他野心勃勃,要踢開士人掣肘。
好吧,老朱家有這個傳統,比如朱重八和朱棣。
有人這麽看他好像也不稀奇。
誰讓老朱家名聲不佳呢。
“陛下,臣一夜苦思,十分苦惱,總感覺鬱悶無比,因此準備投書京師旬報,這篇文章還請陛下先過目。”
堵胤錫地上信劄。
李德榮接過,呈上。
朱慈烺拿起來翻看起來嗎,他看了盞茶功夫,抬眼心情複雜的看著堵胤錫,
“堵學士,如此言辭,隻怕你會被士林唾棄,結局不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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