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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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紮好頭發, 忽聽到外麵嘈雜之聲又起,好幾個夥計大聲嚷嚷,好像在跟人吵架。
“寇來財偷藏小費被發現了?”林玉嬋幸災樂禍地想。
再仔細一聽, 似乎並非爭執之聲。
“……我我我們歇業了!”隻聽寇來財慌亂地朝門外喊,“今今今天不做生意!”
似乎有幾個人奪門而入, 禮貌地宣布:“我們不是來買茶的。叫你們掌櫃的出來。”
林玉嬋更加幸災樂禍地猜:齊老爺“勸捐”踢到鐵板了?這麽快就有人上門找茬了?
另一個學徒賠笑道:“我們掌櫃的有事出街, 現在店裏沒人。您老人家有什麽事,明天再來吧。”
“店裏沒人, 那你們幾個是鬼?”來人不滿地說,“還不快給本官看座。”
聽到“本官”兩個字,林玉嬋吃了一驚。
巡撫打完秋風剛走, 這來的又是誰?
今兒什麽日子,官老爺紮堆來喝茶?
而他說話的口音有點奇怪。咬字急促, 不似當地人,也不似旗人大官說的標準官話, 反而有點……像外國人。
她輕手輕腳從門縫裏扒著看。沒看到官, 隻看到一個穿著西服戴禮帽的洋人, 帽簷底下露出一頭招牌橘色頭發, 即便在洋人中都少見。
但是她見過。好像是教堂裏遇見的那個性急的羅伯特!
——“小騙子, 還錢!”
她耳中回想起了他惱羞成怒的一句罵。
但上次他是孤身一人拜訪牧師, 看起來平平無奇, 不過是萬千來遠東淘金的冒險家之一;今日他如眾星捧月, 卻是氣宇軒昂, 像個要出征的貴族。
夥計們自然摸不著頭腦, 賠笑著說:“那個,sir,在咱們大清, 官不是隨便當的……”
羅伯特招招手,身後隨從捧出一枚紅頂戴。
他摘下洋帽,把頂戴扣了上去。
他麵沉似水,打斷夥計的嘮叨:“這下像官了嗎?”
麵對這滑稽的頂戴西服造型,夥計們麵麵相覷,沒人敢笑。
“大清粵海關新任副總稅務司長鷺賓·赫德。”他找了個太師椅,沉穩地坐下,“本官是來查稅的。”
“鷺賓,赫德,robert……”林玉嬋突然發愣,耳中轟隆一響,“背過!”
robert hart也許不是什麽獨特的名字。但和“海關”同時出現,立刻讓林玉嬋回憶起裏曆史書上的材料。
晚清政府主權淪喪,列強把持海關。英國人赫德管理中國海關,長達半個世紀之久。
諷刺的是,在洋人的打理下,海關稅收年年攀高,關稅成了清廷最穩定的財源,最高時占到國家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靠著抵押海關關稅,清廷才能付得起巨額的戰爭賠款,而沒有引發財政崩潰。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還算幫了中國不小的忙。
林玉嬋記得,曆史老師在講那些跟近代中國有關的洋人時,什麽義律、巴夏禮、瓦德西,通常都是義憤填膺唾沫橫飛。唯有說到赫德時,幽默地評價道:“此人可以說是清政府的財神爺。沒有他,大清國估計苟不到二十世紀。”
來到這個世界以後,第一次碰見了真正的“曆史人物”,林玉嬋心裏砰砰直跳,有種莊周夢蝶的虛幻感。
赫財神就坐在離她幾米之外。他今年不過二十六歲,還沒到大展宏圖的時刻。對了,他方才自述的官職也僅僅是粵海關副總稅務司,官宦生涯剛剛起步。
不過他的一舉一動已然十分老練。他眯著一雙深深的眼睛,將整個店麵細細掃視一番,然後嚴厲地問:“這裏誰話事?本官要問話。”
他用頂戴樹立了威信,也覺得這帽子醜,順手丟在一旁。身後隨從趕緊拾起收好。
德豐行上到齊老爺,下至賬房文書,都響應巡撫號召,出門“勸捐”軍餉了。留著看家的隻有幾個不入流的學徒,辮子長見識短,莫說識字,有的連算盤都不會撥。
愣了半晌,終於有人反應過來,悄聲說:“對對,海關確實都是洋人當官……”
鴉片戰爭之後,為安撫及保護外夷,免受戰爭損害起見,聖上開恩,簽了條約,特準大清海關事務可以由西人主導,在沿江西堤碼頭附近修建了富麗堂皇的海關公署,最近剛剛完工。
洋商賣貨入華要交稅,華商出口商品也要交稅。海關可謂一個大大的收錢肥缺。
這肥缺交給洋人,可謂皇恩浩蕩。
當然對商戶們來說,稅交給誰都是一樣的,唯一頭疼的就是跟洋人交流不暢,還得花錢雇通譯。
但以往的洋人稅官,都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公署裏辦公,有事讓中國屬下跑腿而已。這個赫德年紀輕輕,新官上任三把火,居然親自來查稅,眾夥計一下子手忙腳亂,不知道是該先奉茶還是先拍馬屁,還是趕緊把通譯找來。
好在赫德漢語流利,並不需要通譯。見幾個夥計呆若木雞,也隻好雨露均沾地每個人都看一眼,說道:“本官查了過去三年的海關稅收,又調看了今年的商船出入港記錄以及貴行提交的貿易往來文件,發現今年春季應交稅款顯著低於往年,不知是何緣故。今日正好無事,順路來查訪一番,也算了解民情。你們也不必小題大做,把賬本拿來給本官看看。”
他說話語速很快,夥計們麵麵相覷。
大家也見過不少官,卻沒見過專業水平如此過硬的。
赫德身高腿長,腳上的意大利皮靴正好頂在一排貨架底端的縫隙間。寇來財盯著他那隻腳,忍不住有點出冷汗,生怕他那尖尖的皮靴頭往裏伸兩寸,拐帶出意外的銀元來。
赫德見寇來財神色躲閃,偏偏指著他道:“喂,你知道賬本放在哪兒嗎?”
另一個夥計劉二順見過些世麵,向官老爺請了個標準的安,恭恭敬敬說道:“大人遠道而來,著實辛苦。今日確實掌櫃的不在,待掌櫃的回來,小的們秉明原委,盡快撰寫一份商報交予海關,您看如何?您看我們這賬本亂糟糟的,實在有礙觀瞻……”
一邊說,一邊朝赫德身後的幾個中國隨從使眼色,請他們幫自己說說話。
誰知隨從們也一臉無奈,努嘴指指外麵,意思是我家大人已經跑過好幾家商號了,並非隻來你們一家。
劉二順氣得直瞪眼,心裏大罵漢奸。
赫德唇角微彎,不帶感情地一笑:“不怕。本官看得懂。”
其實以往商行向海關報稅,確實是如劉二順所說,自行撰寫年報上繳,由專門的海關職員審閱,隻要和進出港的貨單基本對得上號,那官府多半是睜隻眼閉隻眼完事。但赫德新官上任,心高氣傲,不願意接別人嚼過的饃,非要看這第一手原始資料不可。
劉二順再笑:“赫大人,聽說您辭了大英領館的委任,來做我們大清的官,全廣州人民都讚您忠義。敝號齊老爺提起您時,也是讚不絕口,囑咐小的們見著您一定要好好孝敬——這個,新製的武夷山特種紅茶,大人拿幾箱回去嚐嚐鮮?”
齊老爺可以隨時掏銀票賄賂上官,但這些小夥計無權動用鋪子裏的現銀,隻好曲線救市,拿茶葉湊數。好在德豐行的茶葉暢銷世界,也拿得出手。
赫德卻立刻變了臉色,激動地說:“你們以為本官隻是收稅的嗎?實話告訴你們,粵海關正在我的領導下進行改革。原先那個的官場已經見鬼去了。我要建立的,是一個現代化、製度化的新式海關,它將和利物浦、布裏斯托、以及香港的海關一樣廉潔而高效。讓我看看——”
夥計們張著嘴,聽得半懂不懂,以為赫德說上了洋文。
赫德隨身摸出個小冊子翻了翻,冷冷道:“嗯,行賄長官以逃避審查,第一次,予以警告。”
這回聽懂了,嚇得夥計們趕緊把茶葉丟出去,一個個麵紅耳赤。
眼看黔驢技窮,寇來財隻好硬著頭皮從櫃子裏搬出一疊賬冊。
“大……大人請過目。”
林玉嬋在一牆之隔外頭看戲。
她上一次見到赫德,重病初愈加上緊張,沒對他留下什麽切實印象;這一次猛然看到,才對這個英國人刮目相看。
他才二十多歲,居然雄心勃勃的想要改革整個海關,治愈大清幾百年的沉屙頑疾,而且不惜親自躬行,來做實地調研……
就憑這一點,足夠他進曆史書。
剛才那巡撫大人跟他比起來,就像個城隍廟裏的泥塑像。
他的那些宣言,什麽讓整個大清官場“廉潔而高效”,旁人聽了可能不以為然,但林玉嬋知道,他百分之百是認真的。
也就是說,這裏夥計們的每一分怠慢和拂逆,都是在挑戰他畢生的理想。
赫德翻賬本翻得很認真,幾乎不眨眼。偶爾眼皮快速地合一下,長長的睫毛上下打架,旁邊夥計們也忍不住打個激靈。
林玉嬋忍不住想,難道德豐行真的有什麽偷稅漏稅、違法犯罪的勾當?
赫德忽然擰起眉頭,問:“為什麽不用本官年前推廣的西式記賬法?”
這些夥計們如何知道,胡亂答道:“這個……太難了,學不會啊。”
現下商行們通用“四柱記賬法”,是約定俗成上千年的習慣,就像漢語一樣,雖然模糊,勝在簡潔。而洋人推廣的複式簿記法,就像他們的洋話,瑣碎語法一大堆,看似精確,但用慣了中式賬簿的人也嫌累贅。
因此這複式記賬的推廣,也就是雷聲大雨點小,大家並沒有當回事,誰能想到洋大人會親自屈尊來查作業?
赫德指著一處又一處,厲聲道:“那這兩項款子對不上,是怎麽回事?這兩頁之間怎麽缺了一頁?這裏為什麽有塗抹的痕跡?”
幾個夥計瞬間滿頭大汗,連聲答道:“敝號向來童叟無欺,絕無偷稅漏稅!”
赫德有些不耐煩:“本官隻是問問嘛。”
這些夥計們有不少比赫德年長,但被他一喝,就像一幫扶不起來的學渣,對著個年輕的天才教授,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賬是掌櫃的和賬房記的,這些夥計學徒平時也不許看賬本,此時如何能答得出,支支吾吾的越描越黑。
赫德臉一沉:“那本官就當是作假了。”
劉二順不知是詐,急得血壓飆升,低聲催促寇來財:“趕緊出去找掌櫃的!找老爺!找詹先生!……實在不行,把少爺找來也行!快去快去!”
但老爺和掌櫃的此時不知身在何處。少爺更是不著家,不知道在哪個樓裏快活呢,豈是一時半會能搬來的。
赫德身後的隨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這家時運不濟的商號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有人好心低聲提醒:“赫大人要立威,殺雞儆猴,你們趕緊解釋清楚吧。”
赫德咳嗽一聲,再次翻開他的小本本。
“捏造賬冊,偷漏稅款……嗯,先查封……”
赫德身後隨從指指手裏的公文袋,十分厚道地表示提醒:封條都帶好了。
夥計們撲通跪下了,連連磕頭:“大人高抬貴手!大人慈悲為懷!德豐行開業十五年來就沒觸過法條,您這樣是要敝號的命啊!大人看在小人們本分勞動的份上,要不先寬限幾日……”
赫德聽煩了夥計們的哀號,一把將賬本丟在地上。
“那就一頁頁給本官解釋清楚!”
眾夥計焦頭爛額之時,忽然後堂門被推開了,那個打掃衛生的妹仔憑空出現。
她拾起賬本,旁若無人地翻了幾頁,烏黑的辮捎落在泛黃的紙頁上。
“要麽,我來試試?”
作者有話要說: 林玉嬋:讓開,我要裝逼了,,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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