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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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德卻也沒那麽客氣。他環顧周圍跪成一圈的夥計,  再看了看麵前這個怯生生的小女仆,端起一盞新沏的烏龍茶,飲一口壓壓情緒。
    他想起數年前,  自己跟著英國領事團隊遠赴中國,路上船停孟買,  當地土司率眾相迎,  挨個吻領事團隊的腳。
    他當時才十九歲,是個沒見過世麵的見習翻譯,  眼看一個小黑孩趴著湊過來,嚇得原地起跳,讓那孩子啃了一嘴泥。
    由於失禮,  小孩被吊起來打了一頓,慘叫聲至今縈耳。
    他下定決心,  以後“入鄉隨俗”。當地人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
    林玉嬋見赫德居然是個坦然接受的意思,不由得腹誹:“帝國主義餘孽。”
    她磨磨蹭蹭地弓下腰。
    眼神卻看向赫德腳邊的某一排貨架縫隙,  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麽,  雙目睜大,  輕輕抽一口氣。
    旁邊跪著的寇來財臉色一變。
    那是他的藏銀之處!從小費罐子裏偷的錢都在那!這小姑娘的目光再低一尺,  就能看見!
    寇來財腦袋一熱,  想也沒想,  屁股一頂,  隻聽嘩啦啦一聲巨響,  他身後的貨架劇烈搖晃,  一罐罐茶葉頓時塌方,  傾瀉下來,朝著赫德後背砸去!
    “啊呀呀——”
    眾人驚呼。赫德連忙跳出太師椅。他的幾個隨從眼明手快,忠心護主,  衝上去抵住貨架,茶葉罐砸在隨從身上,落了一地,堆成小山。連同櫃台上的幾本賬目、一盤碎銀、還有那個小鳥存錢罐,通通給帶到了地上。
    林玉嬋自然也不用磕頭,飛快地躲到一旁,特別有眼力見地抄起個掃帚,打掃地上碎茶末。
    “你的屁股上長針了?”赫德的隨從怒吼,“要真砸著我家大人,要你腦袋!”
    王全臉色青白,趴在地上收拾茶葉罐,哆嗦著嘴唇告罪:“這肥仔一向蠢笨,愛惹禍,小人一定狠狠的打!”
    寇來財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嘟囔著“饒命”。
    赫德受了驚嚇,十分不快,撇著嘴角,踢開地上幾罐茶葉,命令從人:“備車,回辦公室。”
    王全從一地狼藉中扒拉出賬冊,戰戰兢兢地問:“大人,那、那賬……小人可以再解釋一下……我們真沒有作假……”
    “不必了。”赫德語氣居然很溫和,“你們的這位……這位女仆小姐已和我解釋清楚了。我不會治你們的罪。以後若再有地方官府強留稅款,直接找海關申訴即可,本官不怕得罪人。”
    接下來就是海關跟地方勢力的扯皮了。沒必要拿這些無辜的商鋪開刀。
    海關身後有列強撐腰,不怕懟不過地方官府。
    赫德說的都是漢語,但王全就像聽了洋文一樣懵懂,不相信地問:“您……您這話當真?”
    赫德心思已不在這裏,簡單“嗯”一聲,臨上車,又忽然回頭,冷不丁問:“對了,有件事本官忘了問。有人告訴我,最近城裏走私豬仔猖獗。你人脈廣,可有線索?”
    王全一怔,搖搖頭,笑道:“大人想必是聽岔了。咱們吃的豬仔都是附近農民賣進城的,不需要走私。”
    赫德盯著王全,盯得他愈發訕笑,這才點點頭,指著林玉嬋笑道:“掌櫃的,你的這位女仆姑娘很是機靈。本官正缺一位思維敏捷的通譯。如果她有興趣,可以隨時來海關衙門找我。”
    德豐行下了門板,王全驚魂未定地歪在太師椅上,看著幾個夥計收拾貨架。
    寇來財哆嗦著手腳,趴在地上撿茶罐。
    王全猛地一聲斷喝:“你過來。”
    寇來財還沒站穩,就挨了一個大耳光。
    “撲街!養你不如養叉燒!平日裏我忍你的蠢也就算了,今日你差點把官老爺給砸了!當初我看你麵相就是破財相,禁不住你老豆托熟人求我,才讓你進來幹活,看看你今日做的什麽好事!我德豐行遲早要敗在你手裏!”
    王全罵了一通,還不解氣,命夥計又扇了他好幾個打耳光,宣布:“給我滾蛋!明天別來了!”
    寇來財猥瑣內向,平日也沒什麽好人緣,夥計們幸災話的。
    寇來財悔得直敲自己腦袋,反複哭訴:“掌櫃的我不是故意衝撞官老爺,是……是……”
    他忽然指著林玉嬋,眼中閃著怨毒的光,咬牙道:“是這個小婊`子推我!她碰我,我才跪不穩的!”
    他的怨氣也是真的。都是她,幹嘛非得左顧右盼,非得往那個角落看!為什麽她不能像別人一樣撲通閉眼跪!
    他衝上去就想揍林玉嬋。放在平日,旁人都會笑嘻嘻看著他追著她打。
    但這次,王全抬腿踢了他一腳,斥道:“還不快去收拾東西!”
    緊接著他指指林玉嬋:“你過來,我問你點話。”
    王全一直把這個林八妹當成免費苦力,很少和她說超過三句話。就算她能舉一反三,把貨架收拾得比以往都整潔有序,他也覺得她不過是精細一些而已。女仔嘛,精細些也是應該的。
    就算她偶爾語出驚人,給他報個賬、算個數,腦子轉得比賬房先生快,他也堅信她是在亂抖機靈,處心積慮想吸引他的注意。
    但今天怎麽回事,她唱了哪出妖言惑眾的戲,居然把洋大人官老爺給糊弄走了?
    他當時不在場,想象不出任何可能的情況。
    夥計們有的議論,說洋官老爺似乎和她是舊識,今日放水純屬賣她麵子討好——這王全嗤之以鼻。且不說這妹仔是個瘦骨伶仃、毫無魅力的大腳妹,就算洋人真看上她,在他們生意人眼裏,銀子比親爹還親,怎麽可能為了博紅顏一笑,而放棄追究巨額稅款。
    有的夥計則比較悲觀,覺得洋人看到商鋪裏居然有女人幹活,鄙夷過甚,不願多耽,這才匆匆離開,過後必定會再來找德豐行的麻煩。
    王全把林玉嬋帶到小茶室裏,自己坐著,讓她站著,擺出凶惡的麵孔,開門見山道:“你怎麽知道我們交到海關的報表有改動?誰告訴你的?”
    林玉嬋不慌不忙答:“偶然聽您跟詹先生聊起過。”
    她記性好,做事走心。回憶著在商行裏聽過的言語,王全如何抱怨稅負沉重,詹先生如何每隔一段時間就“加班”,還有剛才齊老爺接待巡撫之時,提到的各種“輸捐”……
    另外,去公行抄數字的時候,也偶爾聽到“友商”閑聊,辛辛苦苦賺的銀子,如何都被官老爺盤剝走了……
    每次聽到隻言片語,也能拚合出不離十的結論。
    王全盤問半天,沒問出什麽破綻,又道:“那你又如何能斷定,海關衙門不會治我們偽造報表的罪?”
    林玉嬋:“海關歸洋人管,可洋人不歸皇上管。他們可以直接和總理衙門對話,把我們被地方官府截留的稅款要回來,又何必對我們趕盡殺絕?偽造報表固然在大清有罪,可海關……已不是大清領土了啊。”
    最後一句話說得不免悲涼,可王全聽到後,神色陰轉晴,不由自主地笑了。
    “可不是!海關不算大清領土!——哎,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總理衙門專司外夷事務,籌備了許久,去年才成立,很多廣州商人還對此不甚了解。她如何得知?
    林玉嬋很自然地說:“聽往來客商議論的嘛。”
    其實當然是背書的結果。學了這麽多枯燥的曆史政治,總算能觸類旁通,遇到相關題型的時候,反應比剛拿到卷子的土著要快那麽一點點。
    王全驚愕萬分,脫口道:“你……你真是個女仔?”
    看著這個瘦瘦小小、發辮比手腕粗、眉毛細細長長的半大孩子,他一時間有個奇怪的想法:這孩子難道是個後生,因為風水命格的緣故,一直被家裏人當女仔養著?
    否則,女仔怎麽可能有這麽高的悟性?怎麽敢在洋人麵前侃侃而談?怎麽會知道什麽“總理衙門”?
    林玉嬋不明白他何出此言,低頭看了看自己平展展的胸脯,困惑地想:買的時候沒驗過身嗎?
    王全揮揮手,“好,你下去吧——對了,廚房裏的剩飯,我沒讓他們動,你都拿去吃吧。”
    齊老爺方才宴請巡撫時叫了一桌西菜,琳琅滿目一大堆,除了巡撫吃了一點,其他人都沒胃口,一多半菜都原封不動,放在廚房裏一陣陣飄香,想想就流口水。
    這已經是破天荒的好態度。
    王全說畢,友好地拍了拍林玉嬋的肩膀。
    窄窄的,軟軟的,王全有點失望。居然真是女仔。否則他很有收徒的心願。
    林玉嬋卻沒走。她搶到門口,笑道:“掌櫃的,今天我立了這麽大功,您就賞幾口吃的啊?”
    王全一愣,臉立刻垮下來。
    她蹬鼻子上臉!一桌西菜不滿足,難道還賞她海參鮑魚嗎?撐不死她!
    林玉嬋提醒他:“來財哥被您轟走了,他的空缺,我可以填上。工錢麽,也按他的標準算就行,一個月五錢銀子,不用漲。”
    不攢錢,她永遠就是茶行裏的免費奴隸。
    被王全免費剝削了這麽久,林玉嬋知道,就算要跟他要根針都得自己爭取。
    王全像看怪物一樣看她,砰的推開門,斥道:“胡說八道!異想天開!你以為你是誰,一個買斷的妹仔,你也配拿工錢?”
    平心而論,他也不是傻子,也看出這妹仔有天分。若她是男的,他定然不拘一格的留下來,隻要用心培養,日後定成商行的中流砥柱。
    但……一個女仔,還讓她做學徒,給工錢,這不是敗壞風水麽!
    以後她再去嫁人,他白“培養”了,所有心血付諸東流。他才沒那麽傻。
    林玉嬋提醒他:“方才那位洋官赫大人,說他缺少一位通譯,我可以勝任。掌櫃的,您說我要是到海關去找他,能拿多少工錢?”
    王全一愣,才想起來確有其事。
    “你……笑話!你不就是在碼頭裏聽過幾句洋話,把洋人哄得歡心,隨口逗你一下,你還當真了?”
    林玉嬋:“他雖是洋人,可也是大清的官。您是覺得,大清的官也可以隨口戲言?”
    王全這下慌了,趕緊捂她嘴:“慎言!”
    門開了,兩人的爭執聲音放大。外頭夥計們還在收拾貨架,猛地聽到兩人帶著火`藥味的對話,都覺得匪夷所思。
    怎麽有人敢懟掌櫃的?
    劉二順打圓場,哈哈笑道:“八妹,你一個女仔,溫溫柔柔的就好了嘛,太霸道了就惹人厭了喲。”
    他話沒說完,林玉嬋“砰”的又把門撞上,拍了他一臉風。
    其實林玉嬋也知道,赫德若要招翻譯,招聘啟事貼出來,應聘的人沒有一千也得有八百,供他慢慢挑。他沒必要非得點名要她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仆”。
    赫德年輕好盛,說出這話,多半也是為了給德豐行那些蠢夥計一個難堪。
    但畢竟是洋大人金口玉言,算是給了她一個報名機會,一個進門競爭的資格。
    可她難道能真的就此攀上洋大人高枝走上人生巔峰?
    她又沒開掛,這可是大清。
    且不說氣節立場之類的大話,她可沒忘,自己的賣身契還在王全手裏。隻要王全不鬆口,自己哪都去不了。
    退一萬步,就算她死纏爛打,把赫德忽悠得非她不要,花大價錢把她從德豐行買走——那她還是奴婢。洋人的奴婢而已。
    何苦呢。
    前路漫漫,荊棘叢生,她必須小心選擇每一步路。
    不到生死攸關之際,不能走那旁門左道。
    所以她毫無心理負擔,拿著赫德的offer跟王全討價還價——洋大人都注意到我了,掌櫃的還不給我一個合理對標的職位?
    王全更是哭笑不得:“你簡直……真是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簡直和你老豆一樣,不可理喻!海關衙門怎麽會雇女人?那不是傷風敗俗?”
    隨後一想,洋人可不是傷風敗俗嗎,他在沙麵租界裏見過的外國公使夫人,無一不是袒胸露懷、媚態十足。那胳膊大腿,嘖嘖,太不堪入目了。
    王全收斂心神,換了個角度:“哼,你也看到了,那洋官不是省油的燈。你年輕魯莽,真去他手下做事,遲早觸怒了他,到時沒好果子吃。況且……對,況且你的身契還在我手裏。那個赫大人既然是大清的官,就得守大清的法,總不能強搶別人家奴婢。你就死了這攀高枝的心吧。”
    他當然也不願林玉嬋“跳槽”到海關。他心裏比誰都清楚,這妹仔不老實,對他、對齊府,都毫無忠誠度可言,若以後得了洋大人的歡心,也不會給德豐行帶來絲毫好處。
    若她不巧冒犯了洋大人,洋人必定遷怒德豐行,再來一遭“查稅”他可受不了。
    所以不如把她留在茶行裏,萬一以後赫德再來,還讓她應付。
    反正她這個年紀的妹仔,過不了兩年就都得配人生崽。就算她現在嚷嚷著不要嫁人,等過兩年成了老姑娘,還不是哭著喊著求主人家給安排終身大事。
    “再忍兩年就行了。”王全自己安慰自己。
    王全打好算盤,橫一眼林玉嬋:“要做學徒可以,但從今日起你要穿男人衣裳,不許讓人看出來是女的,否則繼續回去做妹仔!”
    林玉嬋想這還不容易,戴個帽子遮住發際線就行了。
    她立刻高聲答應,笑道:“那好,麻煩詹先生起個文書,咱們有憑有據。”
    詹先生覺得有點不妥,但還是笑眯眯磨墨。片刻之後,一份“自願學徒,食宿全包,每月五錢銀子”的合同書就熱騰騰拿到了手。
    王全哼了一聲,收了副本,鎖進櫃子裏。
    按照常理,學徒工是自由人,妹仔是買斷奴婢。這兩個身份原本自相矛盾,不會應用到同一人的身上。
    但這妹仔事事不講規矩,王全也拿她沒辦法,隻得暗暗祈禱這事別讓官府知道。
    林玉嬋也收好自己的學徒工合同,貼身放在最裏麵。
    能個自己爭取到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進步,她已經十分滿足。
    趁著洋大人餘威尚在,她趁熱打鐵,指著廚房方向說:“對了,裏麵的西菜別忘了給我留著。”
    眾人都無話可說,齊齊不理她。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女人。
    林玉嬋才不管他們怎麽想,愉快地跟眾人告辭,奔向廚房,先兌現她榮升學徒以來的頭一份福利。
    好香!
    嗯,是先吃小牛排好呢,還是先吃葡國雞?
    林玉嬋沒有大快朵頤的福氣。剛啃了一隻雞腿,就聽到倉庫那邊的保鏢匆匆跑來,急吼吼地報訊。
    “掌櫃的,咱們的炒茶房外麵……有人偷看。”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晚上更。後天恢複每天早六點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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