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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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德豐行裏雞飛狗跳,  先是巡撫大人來打秋風,後有海關洋人來突擊查稅,店麵裏的生意完全停了,  早早就掛了歇業牌。直到日頭西落,夥計們還在忙著把貨架、櫃台什麽的複位,  打掃官老爺和隨從們留下的垃圾。
    可後麵倉庫裏的工作還沒停,  新收的幾百擔新鮮武夷山茶葉,正熱火朝天地進行著炒製和加工。
    當然,  沒有掌櫃的監管催促,幹活的也悠閑自在。直到一天快結束,起身伸懶腰的時候,  才發現小窗外麵有個戴風帽的人影,正踮著腳往裏探頭探腦。
    炒茶師傅開始以為是自己的狐朋狗友,  來叫他收工後去喝酒賭錢的。走近了一招呼,才發現不認識。
    那人身材筆挺,  帽簷壓得低低的,  穿一雙輕便軟鞋,  沒露臉。
    見有人察覺,  他迅速走了,  沒讓人追上。
    炒茶師傅想起掌櫃的最近吩咐“嚴防生人”,  不敢怠慢,  趕緊匯報,  也顯得自己這一天幹得盡忠盡職。
    王全聽完匯報,  臉色一黑,  太陽穴一陣抽動,親自闖進廚房,把他那位新收的妹仔學徒拎了出來。
    林玉嬋舉著半個雞腿,  脫口道:“空口無憑,戴風帽的人多了,未必是那個蘇少爺啊!”
    可這話說得卻無底氣。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蘇敏官明知德豐行的炒茶秘方是機密,卻不依不饒地提出要參觀,並且以“不追究燒焦茶葉”為交換,從她這裏套出了炒茶作坊的破綻所在。
    今日,作坊外麵就出現了形跡可疑的生人。蘇敏官自然是頭號嫌疑犯。
    林玉嬋向他告知了炒茶作坊的工作規律,或多或少也算“同謀”,當然要替他遮掩,否則豈不是把自己也賣了。
    王全明顯不信任這個新收的女學徒,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雞腿丟回盤子裏,冷冷地說:“你再想想。上次見到那個姓蘇的,他有沒有什麽可疑的舉止?你若是刻意隱瞞……哼,別忘了你是賣了身的奴,以下欺上,信不信我丟你進珠江!你再想想!”
    林玉嬋趕緊做出害怕的神色,抽空偷過雞腿,又咬一口,含含糊糊說:“好好,我想想……”
    她咽下一口雞肉,伸手摸到衣袋裏一個硬硬的小東西。
    是蘇敏官從洋槍上拆下來的鉛彈,他大概也沒空處理,順手丟給她玩,把她當個好奇寶寶熊孩子似的。
    托這枚鉛彈的福,他當時說的話,她也清清楚楚記在心上。
    他說——你們掌櫃的是不是已對我起了疑?如果德豐行的秘密泄露,阿妹你就是引狼入室,大概也脫不了幹係吧?
    林玉嬋當時沒明白他的意思,隻覺得姓蘇的很不夠意思,自己要幹壞事也就罷了,還拖她下水,拖得毫無愧疚。
    但她現在似乎有點明白了。
    如果蘇少爺不“提點”這麽一句,那麽王全盤問起來,她看在以往跟他的救命交情上,大概率會嘴硬否認。
    方才她的第一反應也確實是否認,很無私地幫著蘇敏官撇清嫌疑。
    但蘇敏官偏偏提醒了這麽一句,告誡她不要自作聰明,別試圖糊弄精明的王掌櫃。
    出於某種原因,他似乎並不介意暴露自己的意圖。
    ……
    林玉嬋飛快地理清邏輯,果斷賣隊友。
    抬起頭,麵對王全威脅的眼神,吞吞吐吐改了口。
    “……嗯,不過他好像似乎確實提過好幾次,想參觀作坊……我雖然回絕了,但也不敢細問嘛,萬一得罪了客人咱們生意就沒了,這是掌櫃的您的教誨……”
    王全神色舒展了一些,哼了一聲。
    林玉嬋輕輕鬆了口氣,又順著說:“不過……不過依我看,作坊外麵的窗子太小,他就算要偷師,也未必看得清楚。再說,他一個給洋行打工的,偷學咱們的炒茶秘訣有什麽用?”
    王全煩躁地摘下眼鏡使勁擦,一邊冷笑道:“我還以為你多機靈!這點道理都想不通!又不是他要偷,當然是洋人要偷啊!”
    林玉嬋依舊不太懂,疑惑不敢多問。洋人從中國買成品茶葉,再高價賣到歐洲各國,已經能賺到暴利;他們根本沒必要在“茶葉加工”這一步親力親為,那樣成本多高啊。
    王全原本沒耐心跟她多廢話;但今日不知怎麽,也許是因為她跟洋人周旋有功,也許是因為剛剛莫名其妙地將她升為學徒,總之今日看這妹仔,似乎比往日順眼了些。
    他難得緩和了態度,說:“你不知道,洋人愛喝茶,過去隻有咱們大清國能產優質茶葉,洋人隻能捧出銀子問咱們買;可是後來,英國人在印度一個叫阿薩姆的行省,發現了優質的野生茶樹,又從咱們中國騙去了茶農,簽了苦力賣身契,強迫在那裏勞動。不出幾年,那茶樹已經種成規模。
    “那阿薩姆的茶葉各樣都好,唯有一點,就是用尋常粗放的炒製方法,炒不出咱們中國茶的那種香氣。”
    林玉嬋洗耳恭聽,立刻明了:“所以他們要來偷師!”
    王全肅然道:“那印度是英國的屬國,如果能在那裏製出優品茶葉,直接裝船銷往英國,成本自然大降,到時咱們大清的茶還能有銷路?因此廣東——不光是廣東,東南各省的茶行公會都已下達指令,絕對不許讓洋人偷了咱們的技藝去。”
    王全最後那幾個字說得鏗鏘有力,那張油膩的大臉散發著愛國的光輝,居然不太惹人討厭了。
    林玉嬋咬下最後一口雞肉,站起來。
    “我懂了,下次見著蘇少爺的時候,我會勸他收手。”
    王全卻擺擺手,猶豫片刻,從打包的剩菜裏找到半瓶法蘭西葡萄酒,對著瓶口咕嘟一大口,慢慢說:“不好不好。那樣不就讓洋人記恨我們了?我有一計,咱們不如將計就計……”
    數日後,五仙觀旁一茶樓,林玉嬋信步走上二樓,財大氣粗地在桌子上拍了五十文錢茶位費。
    “敏官少爺,請。”
    當然這屬於正常的“招待客戶”支出,由王全全額報銷。考慮到她一文不名,先給她滿額預支。
    當然,王全不知道,寇來財“離職”匆忙,貨架底下還藏著幾角偷來的銀元,來不及帶走。這幾枚銀元已經被林玉嬋當“遺產”給繼承了,妥帖藏著。
    於是林玉嬋內有私蓄,外有公款,前所未有的富餘。
    蘇敏官也不客氣,笑道:“請。”
    他隨身帶著公文袋,裏頭雜七雜八一堆文件,年紀輕輕,已有“成功人士”的風範。想來也是生意繁忙,這一上午沒少給怡和掙銀子。
    因此他百忙之中抽空賞臉,林玉嬋稟過王全,不敢怠慢,選了個有些檔次的茶樓,桌椅地板幹幹淨淨,茶客們也衣冠楚楚,每副桌椅上都能聽到不同話題的高談闊論,很是風雅。
    蘇敏官對這個環境很滿意,放下自己隨身小包,找副安靜座頭,轉頭向茶博士要了壺龍井。
    “阿妹,”他有些好笑,“你今日怎麽這副打扮?”
    林玉嬋穿了男裝——是拿了件府裏小廝的舊衣服,洗幹淨,請小鳳改的——戴個瓜皮小帽子,後腦勺垂個長辮子,儼然假小子一個。
    她這段時間營養跟上,體態步伐也輕快健康,比街上大多數真後生都要挺拔。除了鬢角豐盈,那張瓜子小臉尚嫌陰柔,遠遠的還真看不出是女扮男裝。
    她解釋:“王掌櫃收我做學徒,又說沒有女仔收徒的規矩,讓我扮後生——扮得不像不要緊,關鍵是做個姿態。”
    蘇敏官懷疑地看了她一眼。聽這口氣,收徒這事肯定不是王全主動提的。
    她一個買斷妹仔,沒道理直接轉學徒,不知她搞了什麽陰謀詭計。
    王全也真是轉了性,一毛不拔的人,居然肯付她工錢。雖然不多,但這樣的先例蘇敏官還從沒聽說過。
    他不是八卦的人,疑問埋在心底,一句不多問。
    “王全說得沒錯,兩廣商界是都沒這規矩。”他拭幹淨桌上的水漬,“從十三行開張的年代起,就沒人雇女人跑生意,說是會壞風水、漏財運。”
    林玉嬋聽著他那習以為常的語氣,慢慢有些不自在。
    當地人確實講究風水,王全王掌櫃尤其迷信,連夥計們上茅房朝哪邊尿都要規定清楚,尿錯了方向扣工錢。
    她忽然不忿,忍不住說:“那,少爺做生意碰上了我,不覺晦氣?”
    蘇敏官眼皮不抬,淡淡道:“風水果然很靈,十三行到如今一個都不剩。恭喜發財。”
    林玉嬋微微一笑,殷勤拿過他麵前的茶杯,用頭一泡滾茶燙洗。
    廣東人飯前神秘儀式之“滾水三燙”,在二十一世紀已日漸式微,年輕一代並不講究。
    如今茶館裏提供的又是銅壺,林玉嬋沒衝兩個勺,就笨拙燙了手指,趕緊縮回去吹。
    蘇敏官忍不住眼角一彎,接過她手裏的杯盤,熟練地燙了一遍。
    燙杯這事很考較手上功夫。有人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一套碗筷燙好,他已經跟同桌客人拉完了三代的家常;而蘇敏官顯然是注重效率的一派。他的手指修長靈活,仿佛是在滾水裏彈了一遍琵琶,隨後全身而退,兩套杯盤已然清爽溫熱,泛著龍井香。
    可惜這表演隻持續了幾秒鍾。林玉嬋還沒欣賞夠。
    她忍不住想,果然是換槍子兒練出來的手。
    從養尊處優的豪門少爺到自燙杯盤的尋常茶客,他安之若素,從沒有怨天尤人的言語。
    林玉嬋將燙好的茶杯一排擺好,給他滿上茶,小聲央求:“別告訴王掌櫃——他要是知道我讓客戶給我洗杯,怕是要把我也按在鍋裏燙一遍。”
    蘇敏官食指在桌上叩了兩叩,懶洋洋說:“那要看你今日表現如何。”
    林玉嬋瞬間鬥誌昂揚。
    “王掌櫃令師傅按你們的要求,又炒了一批樣茶,請你檢閱。”她開門見山,“還有,掌櫃的說,今年出口貨物有幾樣新規,恐貴行不知,要我一條條的給你們過一下手續;海關那邊換了一把手,要求格外嚴格,我們不敢擔風險,這些附加稅款需要寫清楚;對了還有,這些單子要先填一下……”
    在大清做生意比她想象得複雜。林玉嬋上輩子的工作經驗僅限於超市打工,為了迅速弄明白所有流程,她很是用心花了一陣工夫。
    不懂的她就刨根問底,別人不肯告訴她的,她就厚著臉皮在一旁觀察,別人趕不走她。
    蘇敏官靜靜聽她說,偶爾插話,不動聲色地挖幾個坑,她倒是都沒跳,業務能力超乎他想象。
    忽然又憶起當初她為了留在茶行,如何死纏爛打任勞任怨。他偶爾在公行見她辛勞,汗如雨下的模樣,他自己累成那樣怕是都吃不消。
    在生存壓力麵前,人的潛力還真是不可小覷。
    ……
    “少爺?我說完啦。”
    林玉嬋見他不做聲,生怕被捉到什麽破綻,小心地問。
    蘇敏官快速將文件最後過了一遍,忽道:“你是左撇子?”
    “我……”林玉嬋想了想,說,“左右都可以。”
    她的左手比不上右手,但比常人靈活些。來到大清以後自己偷偷練字,做慣了卷子的右手總是順手寫簡體,為了避免穿幫,她決定用左手寫毛筆字。
    反正是從零開始,正好抹掉過去的習慣。
    想不到這都被他注意到了。她可得格外謹慎。
    她笑著轉移話題:“一個人的左右手呢,寫出來的字體是不一樣的。我左手寫的字體規整一些,比較適合起草合同文件。”
    蘇敏官感興趣:“哦?這我倒不知。今日長見識。”
    “左右手字跡不一樣”這個道理,凡是讀過幾本現代三流罪案的,基本上都算常識。林玉嬋總算找到點微不足道的穿越優勢,可惜沒卵用。
    蘇敏官跟她閑談幾句,忽然問:“就這些事,在你們茶行裏談不就行了,為何要來這裏?”
    林玉嬋呷一口茶,頓了一頓,環顧周圍。二樓雅座人跡稀少,小二也不常上來。
    是時候了。
    她低聲問:“上個月二十九號,在德豐行炒茶作坊外麵偷看的,是不是你?”
    大煙的甜膩氣味順門縫而入。蘇敏官不自覺地皺皺眉。
    茶館隔壁是煙館,牆壁上安著一道門。抽煙的客人要吃要喝,都可以直接從茶樓點單。
    雖然還是國喪期間,但廣州這種天高皇帝遠的蠻荒地界,大家都不太講究,戴孝也就是腰間纏條白布而已。各種娛樂活動隻是象征性地停了幾天,就紛紛強勢回歸,煙館的生意甚至比往年更紅火。
    蘇敏官換了個上風的位置,連喝好幾口茶,才遲疑著說:“你——你怎麽知道?”
    這相當於承認了。林玉嬋原本還盤算著,要套他的話,可得費一番功夫。
    那接下來話就好說了。她放低聲音,欠了身,胸口壓著桌沿,說道:“你這樣不成。如今掌櫃的已經警覺,讓夥計們格外留意。你下次再這樣,小心讓他們當場抓住。那可就是丟了整個怡和洋行的臉。”
    蘇敏官有些訝異,問:“你這是給我通風報訊?”
    林玉嬋一笑:“敏官少爺,你也知道我是被賣到齊府的,德豐行賺不賺錢跟我沒關係。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自然要向著你——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下個月十日是太後大壽,廣州巡撫設宴,商界人士都受邀。之後炒茶的師傅們會回鄉祭宗祠,已經集體告了假。”
    “太後”就是後來赫赫有名的慈禧。今年她雖然還不到三十歲,但已經對“過生日”這件事顯露出了濃厚的興趣,又剛剛扳倒了八大臣、實現垂簾聽政,自己的壽誕當然不能靜悄悄過去。
    “國喪”百日禁娛的期限已快過了,廣州跟京城隔著千裏,更是沒必要恪守規矩,白白荒廢經濟活動。提前幾個月,城裏就開始放風聲,富豪們籍此互相結交、比著花錢。
    蘇敏官眼角一霎,目光微微發亮。
    林玉嬋笑道:“……所以那一日,不光商鋪沒人,炒茶作坊從早到晚都不會有人上工。你可以進去隨便參觀,想怎麽看就怎麽看。”
    蘇敏官笑問:“我怎麽進門?”
    林玉嬋左右看看,神神秘秘地從懷裏摸出一把鑰匙,輕輕放在桌上。
    “拿好。掌櫃的以為丟了。”
    蘇敏官拾起鑰匙,微微笑著,一口一個吃蝦餃,半晌不言。
    林玉嬋也夾了個蝦餃,“少爺?”
    “阿妹,”他終於說,“這鑰匙是你們掌櫃的給你的吧?”
    林玉嬋心裏漏跳半拍,蝦餃沒送進嘴,懸在半空。
    “我……”,,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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